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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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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明珠還未出建康城,當夜有關消息便已經傳到了揚州城有心人耳中。

揚州城遭了水災,城內城外的災民連一口飯都吃不上,需要修繕的大明寺底下,一眾顯貴卻正聚在盛宴之上秉燭賞牡丹,大明寺的主持凈空就在旁作陪。

為首是個遍身綺羅的白胖子,中等身量,帽子上鑲了一塊碩大的翡翠,如一汪碧水,便是皇帝穆楨的藏品中,也沒有這樣好的成色。

“老爺,建康城中來了人。”家丁在白胖子耳邊低聲道。

白胖子一起身,眾人都起身相送。

卻見那白胖子轉過牡丹園,在大明寺門外的竹林中,見到了來傳信的人。

“陛下派了黑刀衛來查陳倫之案,另有明珠公主來督辦修繕大明寺,一行人一兩日內便至。”

白胖子會意,轉著手上珠光寶氣的大戒指,道:“勞您回話,請那位放心。不管誰來,但凡能敷衍過去,我一向是和氣生財。但若是來人不識擡舉,陳倫便是他們的下場。”

來人冷笑一聲,道:“黑刀衛可不是陳倫,你小心應對,不要出了紕漏。”

而與揚州城隔江相對的建康城外,齊雲正於夜色中望著橋對面的燈火長龍。

校尉秦威道:“應是殿下的車駕到了。”

齊雲忽然開口,道:“這一路與殿下交接之事,都由你去做。”

校尉秦威大感意外,“啊,這……卑職……不太夠得上吧?”既然有齊都督這準駙馬在,哪裏輪得到他去公主殿下面前露臉啊?

齊雲冷冷一眼看來。

秦威忙道:“夠、夠得上!都督既然覺得卑職夠得上,那卑職就一定夠得上。”卻忍不住苦了臉,這還沒到揚州城,兩位頂頭上司就已經弄擰了,這一路看來是兇多吉少啊。

齊雲眸中映著橋對面的點點燈火,握著刀柄的手緊了緊——她想要解除婚約,他卻不能給她這機會。

於千萬件他願意為她做的事情裏,獨有這一件是萬萬不能從命的。

先於穆明珠的車駕,卻是一位

快馬黑刀衛先至,過了橋頭,翻身下馬,往齊雲跟前單膝一跪,口中利落道:“稟都督,自建康城中就暗中跟隨殿下車駕的兩隊人馬,都已經查明。分別是左相府中幼孫韓清與楊太尉府上千金楊菁,都是倉促打點起來的人手,帶了些米糧羅布,也已出了建康城。相府與太尉府中別無異動,他們家中長輩,事先應當還不知情。”

齊雲頷首,道:“知道了。”

校尉秦威昨夜跟隨齊雲在蕭府外等了許久,自然也清楚韓清與楊菁昨夜在席間之事,忍不住道:“殿下這一場馬球賽,多了這些追隨者……”他覷了一樣齊都督的臉色,改口道:“都是咱們這一路上的麻煩。”又問道:“都督,這事兒要讓殿下知道嗎?”

“由你稟告殿下。”齊雲淡聲道。

“那這韓相孫子與楊太尉千金,去留都由殿下決斷嗎?”秦威撓著頭,有點苦惱。

齊雲不語,於河邊蹲下身去,就著滾滾河水,洗凈手上泥沙——這是方才親自搬運竹木稻草時蹭上的。

校尉秦威微微一楞,雖然不解其意,也跟著洗了手,猶豫了一下,道:“都督,您臉上……”

齊雲掬水在手,抹過面容,把臉上可能存在的汙痕也仔細清洗過。

他站起身來,負手立在橋頭,等候穆明珠駕臨。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與她同在一處時,都是幹幹凈凈的,哪怕他已決意藏在陰影中,不現身於她眼前。

夜風中傳來細細的鈴音,似是公主馬車上墜著的金鈴聲,又似是從人手持的佛具隨風而響。

游龍般的燈火越來越近,越來越亮,橋對岸仿佛落了滿天的星。

一夜之間,新鋪就的橋面上,駿馬車輪次第而過,新鮮稻草的汁液在重壓之下迸發出來,混合著涼涼水汽,為這個夏夜染上了一種獨特鮮明的氣味。

穆明珠的車駕平安過了橋。

齊雲隱到了橋頭的竹林間,於挨蹭的竹葉間望出去,看秦威上前奏請。

“韓清與楊菁跟在後面?”穆明珠從有關大明寺修繕一事的奏章中回過神來,透過車窗看向來迎的校尉秦威,得知消息後,略有些驚訝。

“是

。”秦威是個娃娃臉的年輕人,忽然“臨危受命”,來到公主殿下面前,頗有些戰戰兢兢。原因無他,他跟隨在齊都督身邊這一年,見證了齊都督與公主殿下的數次“大戰”,不管是在南山書院還是在韶華宮中,公主殿下發作起來,可不會給齊都督留絲毫情面。雖然他對齊都督了解也有限,平時根本猜不出齊都督在想什麽,但至少齊都督幾乎不曾明著發作過,這只能給秦威留下一個“公主殿下性烈如火”的初步印象。所以他現在因齊都督之命,不得不直面公主殿下,其實心中很惶恐,然而該說的話還是得說。

秦威硬著頭皮,盡量委婉道:“殿下,如今揚州城中受了災,怕是有些混亂……”

“本殿清楚。”穆明珠不必他說完,便完全能從他痛苦又無奈的神色間讀懂其中的意思,平和道:“你把他倆送過來,本殿同他們說幾句,叫他們好好回去。”

秦威大喜過望,沒想到性烈如火的公主殿下竟如此通情達理,忙領命而去,生怕再遲疑片刻尊貴的公主殿下就改了主意。

一時韓清與楊菁被帶到穆明珠車駕外。

兩人本意是要悄悄跟隨穆明珠,沒想到才出建康城就被捉住了,難免有些灰頭土臉的。

韓清滿面通紅,說不出話來。

楊菁稍好一點,也紅了臉,還能低著頭小聲分辯,道:“殿下,我們這次做事是魯莽了些。可是揚州受災,我們卻在建康城中飽食終日,無所事事,豈不心中有愧?我們……我們是喜歡殿下,想追隨殿下……”

穆明珠心裏清楚,這一對少年少女追著要往揚州去,追隨她是其中一個原因,少年人愛冒險想做一番事業的心要占了一大半。

韓清低聲道:“我等給殿下添麻煩了,殿下若要罵我們、罰我們,我們也認了……”

楊菁迅速補了一句,“只求您別告訴我們家裏。”

穆明珠忍不住一笑。

楊菁睜大了眼睛看她,道:“殿下您不生氣?”

“本殿生什麽氣?”穆明珠從車窗伸出手去,為小姑娘理了理鬢邊散亂的發,和氣道:“誰說你們在建康城中就做不了

事情了?揚州如今缺糧,周邊也缺糧,本殿到了揚州城,就算有心救災,手中無糧,也只是空談。你們在建康城中,正可以替本殿籌措糧米布匹等物資。本殿聽秦校尉說,你們這趟出行,還自備了物資是不是?本殿不叫你們的心落空,便留下一隊護衛,要他們在後押送這批物資入揚州城。至於你們倆,便再回建康城,籌措下一批物資,如何?若你們跟隨本殿去了揚州城,就算本殿不說,你們家中遲早也會知道。”

韓清本就是被楊菁鼓動的,又很畏懼祖父左相,聞言更覺有道理,有些意動。

楊菁本心還是想去揚州城,卻被穆明珠為她理鬢發的動作擾亂了心神,仰頭望著穆明珠,卻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穆明珠又笑道:“去揚州城救災,隨便誰都做得。可是留在建康城中,能籌措到物資的,又有幾人?”

楊菁一咬牙,道:“那我聽殿下的。”

穆明珠便讚她,“好姑娘。”她比此時所有人,都更清楚揚州之行的兇險,自然不能帶楊菁與韓清這兩個熱血戰士同行。

楊菁再次捂著臉跑開了,跑出數步,同韓清道:“我好喜歡殿下——雖然她比我還小,但總覺得像個大姐姐似的……”她捋著方才被穆明珠摸過的頭發,臉紅撲撲的,道:“可見傳聞不可信,不是都說公主殿下荒唐麽?我看說這話的人才荒唐呢!”

齊雲始終隱在竹林間,看穆明珠三言兩句便勸退了相府嫡孫與太尉府千金,而離去的兩人帶笑含羞、毫無不悅。

她總是有很多人喜歡。

穆明珠片刻間便解決了這一段小插曲,又看向校尉秦威,道:“你們齊都督呢?”

因她知曉前世揚州對於齊雲而言的危險,此時更有幾句話要囑咐他。

秦威渾身一抖,準備好的幾套預案中,沒有一套是公主殿下會主動問起都尉。

“回殿下……我們都尉,都尉他……”秦威倒是牢記著齊雲的命令,道:“都尉命卑職來迎殿下,有什麽事兒殿下您只管吩咐……”

穆明珠審視著他,似笑非笑道:“你們都督不願見本殿?”



不,不……”秦威沒想到公主如此敏銳,因事涉都督,不禁開始腦門冒汗,道:“都督是真有要事要去處理……”他已經想出了幾個過得去的理由,但是在公主殿下明亮的目光下,不知為何竟有些吐不出口,仿佛他心中在想什麽,早已為對方知曉。

作為一個黑刀衛,秦威還是一次有這種被人徹底摸清的感受。

齊雲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穆明珠,便知秦威已圓不下去,輕輕一嘆,從隱身出走出,至車駕前,俯身道:“臣恭迎殿下。不知殿下何事見教?”他垂著的雙手,在腰間握緊成拳,只盼著她不要在眾人面前提起解除婚約之事。

穆明珠看他一眼,倒是沒追究他方才躲著的事情,回身從車廂內取出一物,遞給齊雲。

齊雲微楞,雙手接過,卻見是細綢布包著的一只紅香囊。

穆明珠道:“大災過後必有大疫,揚州城外已有疫病傳開。這香囊中,是本殿命薛醫官所調的香料。佩戴此香囊,可以防疫病。來時倉促,只得了幾件。後面馬車裏,櫻紅帶著侍女還在趕制。到時候,咱們車隊凡是進入疫區之人,都佩此香囊。”

齊雲輕輕捧著那只紅香囊,已經嗅到了清涼的藥草香氣,耳聽著穆明珠恬淡平和的話語,只低頭看著手中香囊,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壓在衣襟上吧。”穆明珠話說完了,卻見齊雲毫無反應。

校尉秦威在旁見了,暗暗發急,難得公主殿下這樣好聲好氣,偏齊都尉又不知為何發起了呆,這若是惹惱了公主殿下,一路上還怎麽做事?

他因見穆明珠方才勸退楊菁與韓清,倒是覺得穆明珠沒有他想象中那麽暴烈了,小心解釋道:“殿下恕罪,我們都督已兩日兩夜未曾合眼。”他感到自己有必要為上司表一表功,“殿下,您瞧,這新鑄的橋面,新鋪的路,都是我們都尉一晚上督造出來的……”

齊雲終於回神,有些難以置信得看向自己的下屬。

秦威為他目光所懾,喉中一噎,底下什麽話都忘了。

穆明珠聞言看向齊雲,卻見他雖然形容鎮定,但細看之下,便藏不住眼窩

淡淡的青色,衣裳上不甚明顯的泥漿……這在平時的齊雲身上是很罕見的。

兩日兩夜不曾合眼,可不是什麽好事情。

他們這次去往揚州,兇險無比,充足睡眠下清醒的大腦是很重要的。

穆明珠關切道:“齊雲,你還好嗎?”

齊雲被她一問,忽然心跳如雷,大約是缺覺的壞處湧上來了。

“臣現下……”他握緊了那只紅香囊,啞聲道,“很好。”

穆明珠哪裏會信,在路不好停歇,想了一想,道:“你上來,在我馬車裏睡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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