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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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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雲聞言,竟是下意識後退了一步,黑眸微垂,落在自己染了泥漿的靴子上,輕聲道:“不,臣……”

穆明珠不耐這等小事還要在口舌上費工夫,秀眉一揚,惱道:“還要本殿請你不成?”

齊雲楞楞擡眸,就見明亮宮燈照耀下,女孩明麗的臉龐恍如夜空玉輪,那一抹薄怒之色更是叫他胸中發燙。

“上來!”穆明珠上身前傾,已然親自伸手撩開了車簾。

壓車簾的金鈴發出一陣悅耳細碎的響聲,那聲音與齊雲的心仿佛產生了某種微妙的共振。

到了這個地步,他若是推拒,必然要觸怒穆明珠。

齊雲無法再推拒。

這是來自公主殿下的命令。

齊雲故意沈重了腳步,在登上馬車前,把靴子底在新鋪的稻草上蹭幹凈。他壓著帽檐,矮身進入車廂內,謹慎垂了眼睛,並不敢細看車廂內的物什與人。

在穆明珠一聲“坐”後,少年才頗為拘謹得在側旁位置上安頓下來,握著刀柄的右手還看不出異樣,但空著的左臂卻以一個滑稽可笑的姿勢半懸在空中,像是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落點。

盡管他極盡克制收斂著目光,卻還是不能避免望見了那一角淡金色的裙裾。

公主殿下身上的夏裙單薄,迤邐的輕紗層層如花綻放,最終堆聚於車板鋪著的涼玉片上,隨著馬車的律動,像海上的一朵金色蓮花,時起時落,幾乎挨蹭到他那雙染著泥漿的黑靴上。

齊雲握刀的手青筋繃起,剎那間已忘記了自己,腦海中唯有那一角淡金色的裙裾。

穆明珠早已看出他的不自在,換位思考,若是她要在與齊雲共處一輛馬車內時安睡,也是有些強人所難了。

她拉開車內矮案下的抽屜,以銀匙取了兩勺沈香粉,置於香爐的雲母片隔火上,任由香氣氤氳,口中輕緩道:“行路在外,就是皇帝也難講究。此後這等鋪路之事,不必再做。真到了難以通行之處,本殿難道還會安然坐在馬車之中嗎?你這是小瞧了本殿。”

少年僵硬得坐在側旁,一聲不吭。



明珠想了一想,摸起水晶盤上擺設的貢橙,手指輕動,破開飽滿的果皮。

剎那之間,清新香甜的橙果香氣盈滿了整個車廂。

“這一路出來,馬車坐久了也氣悶。”穆明珠擱下剝開的橙子,起身道:“本殿下去騎馬,也松散松散筋骨。你到這裏來睡。”她讓出自己身下的軟榻,說完也不看齊雲的反應,敲停馬車,便徑直撩開車簾躍下去。

直到穆明珠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車廂中,齊雲繃緊的全身才有了第一個動作,他握著刀柄的手輕輕一動,勒成青白色的手指,因為血液回流,而泛上來一陣酥酥麻麻的癢。

那癢意從他的指尖一路向內鉆去,鉆到他溢滿橙香的心裏。

他始終克制落在自己靴邊的視線,至此才敢稍稍一擡,就見柔軟淡金的軟榻上猶有淺淺的印子,而矮案上她親手所破的新橙如花初綻、如月方升,仿佛那一雙剝橙的素手猶在。

少年一念至此,忽覺心神難斂,那一點癢意隨狂放的念頭炸開來,游走於四肢百骸之中。

他猛地一動,後背抵到堅硬的車壁上,雙眸緊閉,只有鴉羽般的長睫上下眨動,似一雙迷亂而脆弱的蝶。

到底是兩日兩夜不曾合眼,其中又有一夜高強度的審訊,齊雲閉上眼睛,才覺出頭中昏沈、身體緊繃來。

當閉上眼睛的時候,其餘的感官就格外敏銳。

他聽到在馬車轆轆聲中,響起了一陣活潑鮮明的馬蹄聲,知那是公主殿下馭馬前行。他嗅到車廂中多重的香氣,新橙的清香仿佛一只清涼的手,撫過他的胸口,帶走了他心上壓著的重石,留給他安寧與舒緩;而公主殿下離開前燃起的沈香,此時恰好氤氳開來,那香氣清婉柔和,仿佛隨風潛來的暗香,於無聲無息中便令人陷入了夢境。

齊雲做了一個從未想過的大膽狂肆之夢。

當他醒來的時候,只記得夢中滿天的金光,仿佛女孩那一角淡金色的衣衫,而他口中清甜的餘味,是車廂內還未散去的新橙香氣。

少年入夢時倚靠在車壁上,此時睜眸仍是直楞楞倚靠著車壁,揚起的睫毛是驚醒的蝶,而素來淡漠陰沈的黑眸中竟

攏了蒙蒙水汽,濕漉漉的,整個人仍失魂落魄在那一場幻夢中。

他望著香爐上裊裊升起的青煙,身下的馬車已經停了,而外面有人語交涉之聲,只宮燈打在車簾上的影子猶在,這一夜猶未過去。

清醒過來的這一剎那,理智也隨之重生。

齊雲左手仍握著公主殿下所贈的紅香囊,只是細綢布已被他握至溫熱。他下意識舔了舔發幹的唇,夢中清甜的橙香仿佛還在舌尖。

一瞬間,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艷麗的緋色從脖頸一路染上去,直燒到少年素來冷淡的眼尾,竟透出一分動人心魄的媚色。

齊雲再不敢留下去,幾乎是狼狽逃出了公主殿下的馬車,刀鞘橫掃開車簾,激得簾上金鈴一陣亂響。他從馬車上一躍而下,卻見一行人停在江邊。

東方既白,他睡了至少有兩個時辰。

江風兜頭一吹,吹散他滿心妄念。

穆明珠原本正在檢查渡江之用的官船,見齊雲出現,沒有多想,道:“齊雲,你再查一遍這些船。”

齊雲此時聽不得她的聲音,聞言有些狼狽得伸手壓低帽檐,遮住發燙的臉頰,甕聲甕氣應了,不敢往穆明珠身邊去,依言親自上船查看。

校尉秦威忙跟上去,苦著臉匯報道:“都督,這官船殿下已經親自查了兩遍。建康城中調來護送殿下的衛兵也查過一遍。卑職也查過一遍,實在沒有問題。都督,您看是不是殿下頭一回出都城,就……還不太適應,是不是太小心了些?還是說這官船簡陋了些,沒達到殿下的要求?”他盡職盡責猜測著所有可能。

“閉嘴!”前面俯首細查船舵的齊雲忽然一聲暴喝。

秦威嚇得一哆嗦,這位年輕的天子信臣,執掌黑刀衛的時間雖然尚且不足一年,但於人前素來是冷靜內斂的,甚至有幾分不符合年紀的枯寂。以秦威所見,縱然齊都督發怒之時,也都是陰沈著發作的。如此怒氣勃發,還是第一遭。秦威閉了嘴,不敢再亂開口,到底跟隨時間尚短,他也不敢說能完全了解齊都督。萬一以前只是因為事情沒踩到齊都督的炸點呢?秦威轉念一想——可是這次為什麽

就踩到齊都督炸點了呢?揣測頂頭上司的脾性,秦威覺得很有必要。如果說齊都督發作之前,有什麽不同尋常之事,那大約就是……秦威的視線向岸上的公主車駕投去……難道說——齊都督遭了大罪了?可公主殿下明明片刻就下了馬車,騎馬前行了……

就在秦威陷入了分析的迷思時,齊雲已經查遍全船,吩咐道:“這艘船無礙,你去請殿下登船。”

“是。”秦威忙收回亂飄的思路。

穆明珠這趟出行,是寧肯過分小心,也決不能有所疏漏。

經過三撥人反覆檢查,穆明珠暫且放心登船,在甲板上等著開船之前,示意齊雲過來,低聲道:“此次揚州行,危險重重。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咱們這是深入人家的地盤,可不能再分開了。本殿的意思是,入揚州城後一切行動,咱們都綁在一處,你懂我的意思吧?”

她此時說話,因為有意避諱旁人,壓低了聲音,好似在人耳邊私語。

齊雲俯首聽著,耳中發癢,耳根發燙,好在帽檐遮著面容,半響從喉中擠出一個短促的“是”來。

穆明珠有些不滿得瞥了他一眼,卻只能望見他帽檐下露出的精致下頜和緊抿的薄唇,想到他除了氣人的時候口舌利落、平時就是這樣八腳踹不出一個屁來的個性,只能深呼吸包容下來,掰著手指給他分析,條理分明道:“疫病之害,這是其一;災情之禍,這是其二;陳倫之死,說明什麽?說明咱們在揚州城內,失了‘官老爺’們的人和。我索性給你點透了,你這一趟來若是敷衍差事,轉一圈便走,這揚州城自然只有繁花似錦。可只要你是動了真格,要查案來的,那當初弄死陳倫的人,就給你也備著一口棺材。”

齊雲聽著她的分析,神思也隨之轉到正事上,一顆心定下來。

他早已想好,此時低聲道:“入城之後,臣自去查案。殿下奉皇命而至,行的乃是修繕大明寺的緊要差事。”

穆明珠一聽就瞪起眼睛,包容大法也用不下去了,道:“齊雲,你怎麽總瞧不起人呢?方才那麽多,我都白說了是不是?”

公主殿下這樣的聲氣兒,齊雲可是太熟悉了。

若在從前,只要他再逆著遞上一句話,立時便是一場大吵。其實每次大吵之後,他總要失魂落魄許久。可不知為何,下次發生時,他還是忍不住要激怒穆明珠。

但是這一次,也許是因為袖中攏著的紅香囊,也許是因為口中猶存的橙香,齊雲垂眸望著公主殿下那一角淡金色的衣衫,平生第一次,破天荒低了頭。

少年靜了一靜,輕聲道:“是臣失言。”

他的語速放得很慢,沒了平素的冷諷之意,徐徐江風中,若仔細聽來,甚至能品出幾分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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