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這石頭墩子上涼的很。”

喬月正專心致志在對付那些又白又胖的蓮子時，忽然身後有人說話，她本能地一驚，微微繃直了後背，不過很快，又松弛了下來。

“習武之人還怕什麽涼石頭墩子？還有，師傅你來得也太快了吧？”她不回頭，卻笑，怕驚醒了別人，悶在嗓子眼裏吃吃地笑。

慕容端一聲黑色夜行衣，靠在院門口順手撈起只杏幹丟進了嘴裏：“嗯，味道不壞，就是齁了，要早年在宮裏，娘娘就該說是死了賣糖的嗎？這樣不要命地下糖。”

喬月一怔。

過後唇邊淺淺蕩出一絲笑意。

不知怎麽的，聽慕容師傅提到母親，她心裏總是暖暖的，又帶些安逸到不行的酥癢。

好像一只小手，輕輕撓著她的腋下，讓她聲軟，忍不住發笑。

“還有這種說法？打死賣糖的了？”喬月回過頭來，沖著慕容端笑道：“那照這樣說下去，鹹了打死賣鹽的？酸了打死買醋的？”

慕容端咧了嘴：“徒兒你果然聰明，為師很欣慰。”

喬月丟下蓮子，邊搖頭邊起身，走到慕容端身前，沒說話，卻聞了聞他身上的味道。

慕容端不解：“雪球沒來，用你鼻子湊數是不是？聞一下就能知道我走了幾裏路？經過了幾座城？”

喬月還是不說話，又抽了幾下鼻子，然後聳了聳肩膀，站直了身體。

“師傅你不是接了我的信才來的吧？”

慕容端一驚，過後想大笑，被喬月示意不可，方憋在肚裏抽了幾下：“小丫頭你真成精了！雪球聞味知情那是它們狼兒的本能！難不成你連這個也學得會？我真能聞得出我走過多少路？”

喬月密密的長睫陡地掀起，露出了那對點漆似的靈動雙眸，她望著大為訝異的慕容端，眉目間含了淺笑，臉上表情卻是一本正經，嚴肅到不能再嚴肅的地步：“我聞不出師傅你走了多少路，”話音一轉：“不過我卻聞得出，師傅你幾天沒洗澡了。”

慕容端呆住，過後差點噴出晚飯。

為不將別人吵醒，喬月沒去自家賃下的偏院小廚房，客棧大廚房裏倒是通宵都有火的，喬月過去要了一罐熱水回來，泡了兩鐘茉莉花茶。

才剝出來的蓮心，碧清嫩滑地躺在茶葉尖上，微吐著苦香。

“你的信收到了，” 慕容端從袖子裏捏出紙封來：“不過那時我已經快到福章城了，也就沒看，想來見面說，更說得明白。”

喬月接過信來，指尖兒一顫染出一小團火來，將那信燒了個幹凈丟進一旁的花盆裏，嘴裏嗔道：“早知道您要來，我就不費這個事了。”

慕容端看進她的眼裏：“早知道你要進中原，我上回來就該好好勸你。”

喬月不躲不避，正正當當地迎上他的目光：“您總說到什麽時候辦什麽事，如今我進中原，正是覺得時候到了。”

慕容端看著對面那個少女，睫羽纖長濃密，仿佛蝴蝶的翅膀，撲閃間露出兩只幽黑明亮的眼睛，如那深山裏的潭水一般清冽幽深。

他的眼神漸漸朦朧，眼前的明眸皓齒，秋波雙水，還有蕩漾在精致眉目間的含笑低語，手邊的清香茉莉茶，還有混雜在其中的蓮心，都化為飛旋的銀鉤，將他內心深處的回憶，一點一點，鉤了出來。

當年的主子娘娘，還有雪娘。。。

慕容端低頭垂眉，就鐘淺呷一口，苦澀中帶著清甜的茶水將他神游遠去的神智拉了些回來，又拉了些回來。

“你真的覺得是時候了？”

喬月點了點頭：“沒錯。不過師傅，”她看出慕容端有些傷感，因此飛快轉換話題：“你聽過春水娘麽？”

師傅來一回不容易，別把時間浪費在對舊日感情的沈淪上。

慕容端一驚，神驚色駭地擡起頭來：“你怎麽知道她的？”

喬月默然，她看出來了，春水娘確實是有些不好對付的。

不然師傅在聽見這三個字後，也不會如此意外，甚至有些悚然。

慕容端苦笑一下：“想不到一切都來得這樣快，你才出哲州大門，就碰上春水娘了。”

喬月忽然有些動氣了，眉心倏地一凝，春水般的眼眸中霎時有寒光迸出：“春水娘怎麽了？怎麽人人提起她來就跟見了閻羅王似的？我倒真想看看，這出了名的羅剎娘子，是三個腦袋還是六只臂腕？怎麽連師傅你也怕她似的？”

慕容端搖搖頭：“丫頭你錯了，我不是怕她。我只是怕。。。”

喬月倔強的揚起頭來：“我跟了師傅你這十幾年，大大小小的事也算經過不少，就沒見您怕過。如今您提起這個字來，我當真還有些不習慣！姓慕容的字典裏，原來還有這個字？！”

慕容端還是搖頭，眼神裏的憐憫之意，漸漸無法再隱藏下去：“我怕的是你！”他加重了語氣：“我本以為，你入中原總得經過些歷練，又或是至少嘗過些甜頭，你也知道，江南的好處。我想你總該將人世間的美好都見識過一遍，然後再面對險惡，最大的險惡，才算不虧。”

喬月陡然語塞。開始她沒太明白師傅的話，可一深想，卻恍然大悟。

“碰上春水娘，真不知是你的幸還是不幸。因只要搭上她這條線，中原帝也就離你不遠了。”

慕容端的聲音忽然變得清虛而淡然，本來沈重到說不出口的話，在說出去那一瞬間，忽然沒了分量似的。

也許是大結局來得太快太早，他沒有準備，可事到臨頭，他也不懼。

說穿了，就這麽回事。

月上中天，涼意加深，不知哪裏飄出雲來，極其稀薄的在玉色的月邊浮游，緩慢而又迅捷，絲絲縷縷，似纖細女子臂上雲肩。

喬月突然覺得有些冷，寒意透體，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她是不怕的，說到底，面對中原帝質問逼供，然後聽他親口說出真相，那個自己其實已經歷過的真相，再以血祭親，乃是喬月她多年夙願，於百般艱辛中支撐她活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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