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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玉山頹(九)“你痛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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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玉山頹(九)“你痛不痛?”……

明月平湖, 煙迷柳岸,西樓蒙蒙不清楚,只聽見淅瀝瀝的雨聲, 仿佛有一場暴雨下了一輩子, 涼得奚緞雲打個冷顫睜開眼。只見繡閣岑寂,綺窗幽暗,銅壺吧嗒吧嗒漏著水, 一聲緊過一聲,將肝腸滴盡。

撩開帳, 咫尺圓案上坐著個人影,看不清是誰,只嗅到滿屋子冷腥的水汽,像屋裏裝了一片湖,或是這屋子,就建在水底。原來不是銅壺裏的水響, 是這人補服與烏紗帽上滲落的酸雨。

浸得奚緞雲心口也湧了酸, 她掛帳下來, 掌上一盞燈, 將這人打量一番,見濕漉漉的補服裹著風骨如舊, 雋顏依然, 對著她笑一笑, 不是花常青是誰?

眼淚便鋪天蓋地由她眼裏泛出來, 像那年揚州決了的河堤,匆匆將她也淹了。她忙坐到他跟前,把他手抓起,“常青, 你從哪裏來,兀的身上濕漉漉的?”

那只手被水泡得發了皺,望著她笑,“我在陰司裏求告了閻羅王,許他放我上來看看你與綢襖好不好。你胖了些,我的姐姐,我走時,托夢給子賢,請他照管照管你,告訴我,子賢待你好不好?”

奚緞雲滿腹酸楚,抓著他的手撫在自己臉上,眼淚與他手上的水冷冰冰渾在一起,要說話,又不知從何說起,兩個人只是對燈嘆息。

哀哀哭一陣,見天色發亮,花常青濕淋淋站起來,“你什麽也不對我講,只顧著哭,倒辜負我千辛萬苦來這一趟了。”

他似要走,奚緞雲忙拽他衣袖,誰知伸出手,撈了個空,兩眼睜開,屋裏空空蕩蕩,寶篆香冷,秋雨細細。窗外隱有悉索人聲,像是照料奚甯的仆婦。

奚緞雲將冷帳掛在銀鉤,走到榻上,聽見窗外有人說話,聲音細細竊竊地,“老爺怎的還不醒?別是……”

“別瞎說!”另個婆子打她一下,“老爺是咱們家的天,他要是不醒,就是天塌了,咱們這些人,還不知結局如何呢。”

那婆子又將聲音放低幾分,滿嘴裏抱怨,“這皇帝老爺也是,聽桓哥兒的意思,是有心向著咱們老爺,那怎麽還下旨打他?那都察院也不像樣,這樣下死手的板子,咱們金尊玉貴的老爺怎麽受得住?”

“這些人原也不算什麽,你瞧裏頭這位,竟還睡得著。咱們老爺是為什麽挨的刑?”說到此節,那聲音倏地拔高了幾分,像是故意要叫人聽見,“要是有良心,就該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得,時時刻刻在床前服侍著,才算對得住人,躲在屋裏,只怕天也要降道雷來劈她!”

這聲音真格就似道雷,將奚緞雲的心劈得處處焦土。她何嘗不想去床前服侍?她比誰都想去看看他,可她不敢呀。

怕只怕,燈光無焰,爐火不溫,他的眼不會再睜開,將她又拽入那黑漆漆的孤墳裏,沈默裏,叫碎了一顆心,仍舊天地不應。

她只能躲在這裏,縮在榻上,環住雙膝,好像是他把她抱緊。願不損,愁不煞,神天還佑。直躲到陡地人聲鼎沸,像是有人在笑,或是在哭,喧聲嚷嚷裏鉆出來一句,“老爺醒了!”

一聲將她神魂喊到恨海之外,呆瞪瞪地半晌不能動彈。還是花綢推門進來,笑糊了一臉眼淚,過來搖她的手臂,“娘,大哥哥醒了,醒了!”

晃得她把整片恨海的海水卷回,悉數由眼眶墜落,成了那索債愁眉眼淚。哭了半日,花綢再三催促,她才搽了臉,走到正屋裏去。外間榻上坐著奚巒,後知後覺知道了原委,與她眼神尷尬別過。

她也顧不得難堪,打簾子踅入臥房,見兩片帳被秋風鼓瑟,奚甯的身影半隱半現,坐在床上,只穿中衣,似一片玉山永不頹倒。

奚緞雲怯怯上去,一開口,哽咽得字不連句,“你,你醒了?”

奚甯手上卷著本書,擱在被褥上,望著她笑,“我猜你必定哭來著,果不其然,那雙眼睛比兔子還紅。過來,叫我瞧瞧。”

他一伸手,像是牽動了背上的傷,驀地把額心深皺。見狀,奚緞雲忙自己走上來,站在他兩個膝蓋間,釅釅看他。一眼就似望不盡的人間,又想望盡這人間,他的耳眼口鼻三千煩惱絲,千年萬年都看不過來,只恨不得將他腦袋也扒來數一數,究竟少了幾根頭發。

他的臉仿佛藏書萬卷,寫滿瘡痍的歷史,卻仍舊在千瘡百孔中懸著明月,照著對後世的希冀。

這後世,綠緞纏病腰,愁淚勻瘦臉,活像個新寡似的,逗得奚甯一笑,“我不過一日不醒,你怎的就瘦得這樣?不知道的,還當我是死了,你為我哭靈呢。”

說得奚緞雲有些無地自容,把下巴低垂著。他坐在下頭,將她的神色一覽無餘,忙抱她坐在膝上,細細安慰,“我猜你必定是在想,要不是你,我何至於遭這一場難?我實話告訴你聽,倒不是為你,是為了我之抱負與理想,為了肅清朝野,重樹朝綱。先聖曰:天將降大任於……”

“你痛不痛?”奚緞雲重新站起來,此刻不想聽他那些淩雲之志,只想問他,無人關心的那些話。

是了,無人關心他痛不痛,就連他所為的蒼生也不關心,他不過是滄海一粟,浪頭終將會將他埋沒,他所做,不過是為官為宰當做之事。

但幸好,還有她關心。

奚甯忍著痛,橫臂圈住她一把纖腰,把臉埋在她柔軟的胸口,悶悶的聲音似在笑,或是哭,“痛死了。”

他若哭,奚緞雲便忍住不哭了,只是把手指輕撫過他背上滲出來的大片大片的血跡。他有他要守護的萬丈山河,而她要守護的山河,則是這片堅壯的脊梁,“我知道,你趴下,再睡一會。”

“不睡了,”奚甯擡起臉來,並沒有哭,只是眼裏洇開了一點點水星。他拉著她坐在身邊,笑溫如玉,“你陪我說說話,我一向沒睡過這樣久,從五歲啟蒙,日以繼夜,月落書燈,做了官,更是不得空好好睡一覺。這麽多年,習慣了,睡了一天一夜,反倒有些不爽快,趴得人骨頭疼。”

奚緞雲正欲叫他在床頭靠一靠,又想他這背,哪裏靠得住?便將他高高的腦袋掰倒自己肩上,“那你這樣靠著,爽利些。”

這是個極其別扭的姿勢,但奚甯此刻真是想靠一靠,便環住她,枕在她肩上嗤嗤發笑,“你道我是為什麽醒的?我夢見大喬扛著鋤頭來瞧我,說‘你欺負了姑媽,又躺在床上裝死嚇唬她,是何居心?趕緊醒了,我到閻王案上查過花名冊,陰司裏且不收你呢。’說著就要用鋤頭剜我的腦袋,就將我嚇醒了。”

“你胡說,大喬哪裏這樣兇?倒叫你編排成個母夜叉了。”

“她是在你們面前裝樣子呢,瞧著端莊,實則背地裏兇巴巴的。”

逗得奚緞雲噗嗤一樂,睞過眼來,“真的?我瞧著大喬十分溫柔,又知書達理,倒不像這樣的。你倘或是編排她,我必定到她影前燒柱香告訴她,真格要來剜你的腦袋。”

奚甯也跟著笑,胸膛一振,陡地彎腰,嘔出口血來。唬得奚緞雲臉色大變,連哭也顧不上,忙往外頭叫奚巒。

奚巒進來瞧見,到底有些主意,不至於倉皇失措,先叫丫頭去外頭傳話請太醫來,又端了水來與他漱口,“我的大哥、我的親大哥嗳!你倘或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叫闔家靠誰去?睡下成不成?要折騰死誰才罷?!”

叫奚甯瞪一眼,他不敢再多言,悶坐在一旁。奚緞雲反倒被他嚷得清醒起來,手背蹭蹭眼角的淚花,摁著奚甯趴回床上,接了他的盅,“你有哪裏覺著不好?”

他歪在枕上笑一笑,一張臉褪盡血色,“倒不覺得怎樣,只是胸膛裏有些悶,過一會兒就好了。”

奚緞雲不敢再引他說話,坐在床上,也顧不得奚巒在榻上坐著,將他衣裳揭了來瞧,一片背竟全沒有個好模樣,血肉翻飛,勻了好些藥粉藥膏,愈發看得人心緊。

未幾太醫來,把了脈,與二人外頭說起,“大概體內還有淤血,只是嘔這幾日,便罷了,若往後還是如此,只怕五臟受損,難以康覆。眼下須得好生靜養,按時吃著藥,切勿再勞神傷肺。”

“你這是一籮筐廢話,”奚巒翹著胡子罵他,“大哥雖退了內閣,眼前卻有一大堆事情要辦,如何靜養?就是我們要他靜養,他也是個閑不得的人。你只回太醫院商議開上好的方來,什麽好藥只管寫,家中沒有,我也有法子外頭弄來,不怕什麽稀罕物!”

奚甯隔著臥房門簾子聽見,吭吭咳了兩聲,威懾一番,奚巒便將言辭轉得和軟好些,央告著送那太醫出去。奚緞雲仍舊打簾子進去,一張臉花色全無,白似慘淡的月,坐在床沿上,有話不知說,有淚早忘了掉。

見狀,奚甯要起來安慰,奚緞雲忙將他撐起的手臂摁下去,“你就躺著,不要起來,聽不聽我的話?”

“聽。”他笑笑,歪著半張臉,抓著她的手摩挲,“別聽大夫講話嚇人,我曉得他們,凡是病只管往壞了說,是怕你來日不好了,他們要擔責。”

奚緞雲不管後頭的話,只捉住上半截問:“你既聽我的話,那我勸你,暫且不要管朝廷裏的事,你聽不聽?”

奚甯覆笑一笑,不答了,把臉歪回去。奚緞雲在後頭盯著他一個後腦,也不說話,一場無聲的爭執裏,誰也不肯先服軟。

沈默半晌,奚緞雲“吭”地一聲哭出來,眼淚旋即成災,將奚甯淹沒。痛覺由後背穿過他的胸腔,在心臟積成瀝澇。

他卻只能狠狠心,闔上眼,“雲兒,聖意是派我中秋後即刻往武昌赴任,就算我有傷在身,至多再修養半個月,也得啟程。眼下,即便皇上體諒,我也耽誤不得,我多耽誤一日,就縱奸佞當道一日,我或可養息,天下人,何以養息?”

他總有大道理,實在讓人找不到反駁他的話。她只是哭,淚驕絞心腸,把一片天哭破,淅瀝瀝下起雨來。

雨打金樹,花碾成泥,奚甯費力地撐起來,環抱住她,“你放心,我會盡力保重。就算不防,我有個什麽三長兩短,桓兒會給你養老。家中也有你使不盡的銀錢,二弟與二弟妹雖市儈一些,也決計不敢轟你,你就在這裏天長地久地住著。等你也死了,想到姑父到身邊,桓兒自會送你的屍骨還鄉,想陪著我,就在我的墓邊上給你也點個穴,只是委屈你與大喬,得叫你們倆擠一擠。”

講完,他自個兒先笑了,奚緞雲卻半點笑不出來,被他鎖在懷裏,仿佛是被困在一個死局,她不能說服他棄天下,也說服不了自己舍棄他。

雨淅淅敲在亂葉,挹動中,幾如一顆心在左右搖擺。

到傍晚,雨歇雲開,有一片太陽冒出來,懸在綠宇青檐,一洗滿園淡霭。奚桓在外奔波一日,渾身濕淋淋的,歸家連衣裳也顧不得換,走到蓮花顛裏來回稟公事。

驀地在廊下被花綢拽住,朝正屋與東廂各脧一眼,壓著聲氣,“我勸你那些要緊事暫且先擱一擱,大哥哥晨起才嘔了兩口血,午晌開始落雨,下晌便咳嗽起來,振得背上的傷口又裂了一些,我侍奉著吃了藥,才睡下。你姑奶奶正為著這些扯不清的公事與他置氣呢,你又去回稟,又要勞累出多少血和淚?”

奚桓朝簾子了望一眼,拽著花綢到西邊廊下說話,“太醫可來瞧過了?”

“來過了,給換過了藥,又說下話,不許叫操勞,你偏還要來勞累他,就是為了這個兩個人不說話呢。”

“我曉得了。”奚桓點點頭,朝東廂望一眼,“爹是不好再挪動的,姑奶奶又睡到了你屋裏,你晚上往哪裏睡?”

花綢擡眉嗔他一眼,“我還要你操心?不拘哪裏,使丫頭收拾出一間空屋子來我睡就是。”說著,眼睛在他渾身上下滾了一圈,“怎麽潤潤的?你出門辦事,也不打傘?”

“傘是打了,只是風大吹偏了雨。”奚桓摸摸鼻子,趁著周遭無人,將她抱一抱,“你大約顧不上吃飯?這裏我守著,你去二嬸嬸屋裏吃過飯再來。”

“要你多這話?這裏自然有丫頭守著,你先回屋裏把你這身濕皮換了要緊。”

奚桓訕笑兩聲,走出去兩步,又倒回來,“我看你也不要收拾什麽空屋子了,就睡在我院裏,我院裏空屋子多,吃喝也有采薇她們照管著,省得你這裏就兩個丫頭,騰挪不開人手。”

說到此節,倏聞得窗戶裏咳嗽了兩聲,奚甯如風搖林的聲音由窗縫裏傳出來,“桓兒進來。”

奚桓只得踅進去,見他業已坐在榻上,肩上披著件月魄的法氅,些微佝僂著背,顯得稍稍傾頹。奚桓忽然心酸,走到跟前撩衣行了個跪禮,伏下去磕了個頭。

倒引得奚甯好笑,“好好的,你磕頭做什麽?”

他不知該何以作答,提著衣袂起來,正要問奚甯的病情。奚甯見他身上濕漉漉的,便斂了笑顏,擺擺手,“別說那些個無用的廢話,你只說,該辦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回爹的話,”奚甯打個拱手,立在一邊,“兒子已經與老師聯名寫了疏,老師明日進宮講史時會親手呈給皇上。皇上既有心要斷潘懋根基,多半會應承,派欽差往登封徹查。兒子又傳了父親的話給周乾,叫他這兩日預備著往登封去,先穩住那邊幾個糧商,拖住幾個大人。”

“好。”

言畢,奚甯陡地咳嗽起來,奚桓忙在袖裏掏絹子遞過去。

奚甯捂著咳一陣,見絹子上咳出一片血漬,暗暗折了攥在手裏,擡眼睇他,“中秋一過,我就要往武昌赴任,福建那邊有施大人的人在盯著,登封那頭,你多上心。還有上回叫聯絡從前各省曾上疏彈劾潘懋父子的地方官,他們的疏本,務必趕在春天交到通政司,下有地方非議,上有三處大案,潘懋必落無疑。”

“兒子明白。”奚桓捏一捏濕潤的衣袖,窺他一眼,“有件事,兒子有些疑慮,想請爹解惑。”

“什麽事?”

“爹這次受刑,施大人……”

殘陽慘烈,奚甯背光的臉色稍稍一沈,輕輕笑了,擡手止住了他,“我曉得你有什麽疑慮。”

他徐徐站起來,慢悠悠地繞著步,“桓兒,我少年入仕,宦海浮沈二十年,一直不能領會人心,但我領會了一個道理,就是,人心易變,滄海桑田。許多事,也不能怨他們,富貴權勢,生死浮沈之下,有多少人能初心如故?你不能要求人人都是聖人,只要在潘懋這件大事上,他能不忘始終就好。至於以後,沒有他,也有別人,皇權之下,豈容一人獨大?只有我們底下這些人鬥來鬥去,皇上才能安穩。”

飛灺的太陽從他的肩滑落到他的衣擺,仿佛一場浩大的落寞。奚桓以為他的失落是因貶官,便對著他的背影作了個揖,“爹說得是,外頭揣測皇上此遭雖然貶爹至湖廣,可不必多時,必然召爹回京坐守內閣,爹不必失望。”

“我有什麽可失望的?”奚甯回身對著他笑一笑,“你老子還用不著你來寬慰,李白有詩曰:升沈應已定,不必問君平。浮沈爾爾,人世也不過爾爾,茍懷四方志,所在可游盤,你從前說的,不論官居幾品,盡心竭力就是了。”

“那爹預備何時啟程?兒子叫姑媽為您打點。”

說到此節,奚甯落回榻上一嘆,“我是打算中秋之後就動身,可你姑奶奶生了氣,擔心我有傷未愈,一路風雪我受不住,只好再寬兩日,月底動身吧。不要麻煩,帶上豐年與三兩個家仆,備好車馬就是。我去後,你二叔那個好玩樂的性子不中用,家中的事你要多操心,登封與各省官員上疏的事,你也不可掉以輕心。”

“兒子曉得。”

“還有,”奚甯稍稍別開臉,像是有些臊,“你姑奶奶,你要多照料,過了中秋,天氣愈發緊,她少不得要病,往年秋冬就常病,你要時時來請安,不要叫她省檢。”

奚桓笑一笑,“姑奶奶若有個傷風小病,兒子自然是能照料的,只是怕姑奶奶患了相思病,家中被姑奶奶的眼淚淹了,兒子可無法。”

“找打!”奚甯掣了本書擲過去,“滾出去,把你那身濕皮換了。”

奚桓暗裏吐吐舌,拜禮出去,門前撞見花綢與椿娘提飯進來,便拉著她轉到廊下,“爹月底就得前往武昌赴任,我不得空,請你為他打點車馬行裝。爹不喜歡人多,帶兩個他使喚慣了的小廝就是。”

花綢拈帕往他額上蘸蘸汗,神色有些發急,像一團在月下收緊的玉芙蓉,“這樣急?他身上還有傷,就是到月底,也且養不好呢!”

“爹就是這樣個性子,別說我,就是姑奶奶也勸不住。”

“那到了武昌,何處下腳?”

奚桓笑一笑,明朗且從容,時光又剝去一層從前的稚嫩,卻從未磨損他的赤忱,“自然有布政司安排,爹就是被貶,也是從三品參政,衣食住行,委屈不了。”

花綢滿面憂心地往東廂看看,又滿面憂心地將他往廊下推,“你快去吧,身上濕漉漉的,得捂病了。”

他流連地拉著她的手,“你上我屋裏吃飯,我等著你。”

“知道了知道了,快去吧!”

花綢把他一推,他趔趄幾步,下了石磴,她的手便滑出了他的掌心,似抓不住的一段光陰。花綢將手撳在心口,握著一點滾燙的餘溫目送他,背影後,一點日沈西樓,兩行歸雁天涯。

這廂折轉入屋裏,與椿娘在炕桌上擺放晚飯,一甌螃蟹鮮、一甌燒雞、一甌火熏肉、兩樣新鮮菜蔬、一樣酸菜煨雞湯、又有玉米面蒸餅,攏共五六樣精致菜色,一瞧就曉得是大廚房裏的手藝。

打眼一瞧,奚甯就有些沒胃口,與花綢攀談起來,“我不過受一點小傷,下人操勞就罷了,還要難為妹妹侍奉湯藥張羅飯食。你去歇著,叫下人來就是。”

花綢往髤紅食盒裏取出一副碗筷,笑著擺放,“大哥哥在公事上又能籌謀,官場上又能周旋,在家務上卻有些不通。下人侍奉麽是理,我們侍奉是情,我在家白吃白喝的,您怎麽這點情也不肯承?倒要叫我無地自容了。”

“說得有理,我只好消受罷了。”奚甯將眼往綺窗上轉一圈,隱約見東廂房門緊閉,端起碗來,有些踟躕,“你娘吃過沒有?”

花綢正猶豫,椿娘便潑口道出:“沒吃呢,在屋裏哭了半日,提飯進去,她說沒胃口不吃,懶懶地趟在床上,像是又睡了。”

說話間盞了燈,擎兩盞擱在炕桌邊上,照著他吃飯。奚甯卻擱下碗來,“這個時辰睡覺,夜裏反倒睡不著,煩妹妹去請她來,與我一道吃一些才好。”

“嗳,大哥哥先吃著,我去叫。”

這廂福身出去,推進東廂,見奚緞雲在綠綃帳裏倒著,花綢便掛起帳,坐在床沿晃她的肩,“娘,不要睡了,這會兒睡了夜裏又要熬,起來,大哥哥叫您一道吃飯呢。”

奚緞雲翻身起來,兩個眼圈紅紅的,往門上氣鼓鼓瞪一眼,“方才我聽見桓兒進去,是做什麽去?”

默一陣,花綢心知瞞不過,只好將手垂在裙上,“說公事嘛,是急事,像是登封的事情,要派人趕過去拖著,這裏又要上疏給皇上派欽差下去……”

話音未落,“嘎吱”幾聲,奚緞雲又陡地背對著躺下了,“天底下就只有他一個當官的,忙得要死,比皇帝老還要忙呢。沒有他,天就不下雨,糧食也不豐收了。他歇一日,國庫就要空一日,皇帝老沒銀子使,百官發不了俸祿,天下就要造反了,是也不是?”

問得花綢啞口無言,她覆憤懣地撐起來,“你就照我這原話去問問他,是也不是?”

“去呀!”說著把她一推。

花綢只好捉裙出去,走到那屋裏,口風一變,為奚甯布菜,“娘有些沒胃口,還是為大哥哥因公誤己的緣故。我娘呢,別的沒有什麽,就是心裏十分計較大哥哥的身子。要我說,大哥哥也該略歇一歇,天大的事情,也要保重自身才是,若大哥哥真耽誤了身子,往後這個家靠誰?我聽說好幾個省的土地策改,還等著大哥哥回京施行呢,到時候又叫各衙門仰仗誰?”

“唉……”奚甯索性擱住碗不吃了,“我知道你娘是擔心我,才與我鬧這一通脾氣。你娘也是明事理的人,當年姑父的事,她也未曾埋怨過一句,可見其心胸。現在我肩上擔的,又豈是單單一縣之事?全天下的眼,此刻都在盼著我呢,我豈能為一己之身,誤民誤國?你去告訴你娘,若她不吃,我也陪著她不吃好了。”

花綢又往屋裏去,將話傳達。

不聽便罷,一聽奚緞雲就掉淚,卻不肯服輸,端著腰,硬著骨頭冷嘲熱諷,“他只顧著天下人的眼在看著他,怎麽不想想這裏還有一雙眼盼著他?未必天下人都盼著他死才罷?我想天下到底沒有這樣沒良心的百姓,是他自己是個官迷,是他貪圖名聲!你照原話告訴他,他要吃不吃好了,我不管他,要死索性大家都死得幹凈才好,省得在這裏牽腸掛肚,什麽樣子!”

這頭勸不住,那頭亦是萬事肯讓,唯獨公事不肯讓。花綢捉著裙兩來回奔勸,誰都不低頭。倒累得她,跑彎了腰,乏垂了頭,連一輪月亮也悄悄懸在東墻,望著兩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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