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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答卷 好一個月黑風高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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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及賀松, 連水般的月光都些微凝滯。

牧懷之沒有立刻應答,目光凝視著二人相握的手,似乎在籌措語言。

短暫的沈默之後,他才出聲。

“賀松已經在收拾行囊, 準備返回蜀州。待他抵達, 我就命去往蜀州的護衛離開。”

“他這麽快就要走?”陸齊光微訝。

倒也不奇怪。賀松進京本就是為了趕考, 如今省試已經結束, 他落榜了,又在心上人面前丟了臉, 家中還有三個妹妹在等著,確實應當早些回去。

牧懷之點了點頭,神色有些遲疑:“但……”

他偏眸, 與陸齊光交換眼神,才繼續道:“憑借賀松的才學,落榜確實出人意料。”

“我也這樣認為。”聯想到自己先前的猜測,陸齊光試探性地接道,“或許……是閱卷的考官不喜寒門子弟?還是,他在卷中寫了什麽不該寫的?”

牧懷之略加思索,沈吟道:“應是他答題有失、行文沖撞。”

他松開牽住陸齊光的那只手, 展平手掌,五指分開,向陸齊光示意道。

“大梁省試, 自舉子應試至貢院放榜, 共設五道程序——印章、彌封、謄錄、評閱、備份。因有彌封, 舉子姓名將以編號替之;因有謄錄,無法從字跡辨認舉子身份。”

陸齊光認真聽完,很快會意:“照這樣說, 直到放榜前,省試的考官都不知道答題的人姓甚名誰、身家如何?這倒是很公平。”

牧懷之的笑意有幾分親昵與打趣:“先祖任人唯賢,英雄不問出身。”

陸齊光面色微紅:這家夥,又將她以前說過的話搬出來講。

她被他逗得氣不過,輕輕掐了他手掌一把:“牧懷之,你是鸚鵡啊!成天凈在學舌。”

牧懷之沒有躲避,反而五指回扣,順勢又捉住陸齊光,將她的手牽起,在手背上落下輕吻,頓時讓小公主嬌惱地哼唧兩聲。

見陸齊光消了火,他略一揚眉,接著原先的話題道:“只是,賀松既已通過鄉試,就應當知道答題時的避諱。他雖行事不羈,但有心科考,想來也不至於如此狂妄。”

聽完牧懷之的分析,陸齊光想了想,提議道:“既然如此,能不能找這次的主考官,覆核賀松此次省試的成績?”

“不好。”牧懷之點了點陸齊光的手背,“大梁科考不存覆核前例。為賀松首開先河,傳出風聲,只怕其餘落榜者也會蜂擁而至、提請覆核。”

陸齊光想起自己之前留存的賀松手稿,又提議道:“那我將賀松先前的手稿拿給我阿耶看看?”

“也不好。”牧懷之無奈道,“賀松落榜木已成舟。他看似不拘小節,實則自視甚高,若你代為幹謁,不論成敗,只怕都會落人口實,為他心頭更添郁結。”

連著提出兩項建議,都被牧懷之逐一否定,陸齊光有些沮喪。

“可是,與如此人才失之交臂,也是我大梁的不幸。”她委屈地扁了扁嘴,小聲嘟囔,“況且,我真的很想知道,賀松為何會沒考過省試……”

正說著,一個大膽的念頭忽然在陸齊光腦海中浮現。

“懷之,不如……”她雙眸一亮,“我們到貢院裏去,把賀松的卷子偷出來看看吧?”

牧懷之楞了楞。

這番發言太出人意料,令他懷疑自己是否聽錯。

“若是能親眼看到賀松答題的內容,他落榜的原因不就一目了然了?”陸齊光沒覺察到牧懷之的遲疑,興致勃勃道,“眼下科舉已經結束,貢院的守備應當不會太嚴。”

牧懷之上下打量陸齊光一番,終於意識到陸齊光是認真的。

他發現,自打二人剖白心意以來,陸齊光的行事風格越發瀟灑恣意,像是吃定了他,知道不論她如何為所欲為、都會有他勤勤懇懇地跟著善後。

只不過,陸齊光這回的提議,可不是尋常的小打小鬧。

“偷取考生試卷,有悖大梁國法。”牧懷之輕輕拍了拍陸齊光的手,先講醜話擺在前頭道,“公主犯法與庶民同罪。這一點,殿下可知?”

陸齊光當然明白,此事非同小可。

可她心中更清楚:偷看賀松的卷子,其實是為了給自己吃一顆定心丸——她急於確認,大梁錯失賀松這樣的人才,並不是因為科舉或時政有失,而是賀松自己答題不慎所致。

“我知道。”她點了點頭,回握住牧懷之,“但我還是想親眼看看。”

牧懷之凝視她良久,目光慢慢從最初的遲疑轉變為寵溺似的無奈。

“我知道了。”感受著陸齊光掌心的溫度,他輕輕嘆息一聲,“我為你將答卷偷來便是。”

陸齊光沒想到牧懷之會親自出馬,雙眸一睜,驚訝道:“你去偷?”

牧懷之泰然道:“知曉此事內情者,越少越好。”

這話言之有理。且不說會否走漏風聲,萬一情勢有失,於旁人也是一種拖累。

陸齊光想不出別的辦法,也相信牧懷之自有門路,便思考起另一個問題:“不過,答卷既然都經過彌封與謄錄,你又怎麽知道哪份答卷是賀松的?”

牧懷之微微一笑:“既然有編號這道工序,我只需參照具體編號與考生身份的對照名冊,就能成功找到相應的答卷。”

陸齊光略加思索,認為確實可行,點了點頭。

聯想到先前二人探查地下賭坊時的經歷,她有些焦慮,不由緊了緊牽住牧懷之的手:“你行事時千萬要多加小心謹慎。若實在偷不出來便罷,不要被捉到才是最重要的。”

“放心。”牧懷之笑望她道,“我可舍不得你在公主府裏獨自心焦。”

他雖已位及將軍,在涼州卻與將士平起平坐,更曾身先士卒地做過侯騎、當過探馬,既通曉排兵布陣、營謀用度,也熟悉戰場上三教九流的各色手段。

貢院本就不比沙場,陸齊光也並沒有隨他同去的打算,他只需專心竊取答卷即可,不必操心她的動向,自然也就不足為懼。

陸齊光不知這些盤算,心中仍有些沒底,但見牧懷之沈著鎮定,就也不再糾結,只點了點頭。

“事不宜遲。”牧懷之盤了盤時間,沈吟道,“我明晚就去,取到答卷後就到公主府找你。”

接著,他擡手,輕輕理了理陸齊光的軟發:“你害了風寒,今夜就好好休息,不要憂慮太多,只管將事情放心交予我辦。”

發絲蹭過臉頰,陸齊光瞇了瞇眼,像只聽話的小貓,將腦袋蹭上他的手掌:“好,我都聽你的。”

因牧懷之的動作太過溫柔,她生出些許困倦,正要沈浸於當下的安心感時,突然冷不丁地想起了另一樁事。

“對了,懷之。”她一壁說,一壁握住牧懷之的手,將手心貼上自己的側臉。

“要是一切順利,你就一起把居正卿的答卷也給帶回來吧。”



牧懷之走後這一夜,陸齊光沒再有過夢魘。

她一覺睡到天明,蘇醒時,先前縈繞周身的不適感已一掃而空。

陸齊光下榻後,發現桌上擺著一只碗,裏頭還盛著不少藥液,光看顏色就苦澀異常。她盯著那碗看了一會兒,不記得自己何時喝過藥,想了想,最終還沒是沒將碗端起。

這一日的時辰過得很慢。

陸齊光心知,牧懷之將於今夜潛入貢院、竊取答卷。她對他的能力雖然有信心,但也止不住地為之而擔憂。

於是,她做什麽事都心不在焉,連逗弄狗子的心情都沒了,只盼著時辰早早過去,希望一切萬無一失、牧懷之盡快來找她。

陸齊光的焦慮,全被元寶看在眼中。

其他仆役無法觀察入微、發現不了自家貴主的異常,那元寶就是公主府內一等一的火眼金睛,甚至能精準無誤地說出陸齊光每天會掉多少根頭發。

可她不知此間原委,只能幹著急,絞盡腦汁地想法子讓陸齊光開心起來。

她記起,昨夜那位居會元,似乎特地給長樂公主送了什麽禮物來。原本,她是昨日就要拿給陸齊光看的,可因著陸齊光害了風寒,就把這事耽擱了。

於是,元寶帶著那只裝有素扇的木盒,走到來回踱步的陸齊光身邊。

“殿下,您想什麽呢?”她沖陸齊光探出腦袋,“打從牧將軍走後,您就心神不寧的。奴婢盤算著,自兩位貴主分開至今,分明連半日也不到。”

陸齊光攥著一方帕,正煩悶著,聽元寶這樣說,面頰一燙。

“我不是想這個。”她手指一絞,故意板起一張羞紅的臉,佯嗔道,“元寶,我看你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三天兩頭取笑我,難不成非要我給你點顏色瞧瞧?”

元寶才不怕她,仍和先前一樣笑嘻嘻的:“奴婢可不敢。”

她將木盒雙手捧給陸齊光:“這是昨日那位居會元為您送來的禮盒,您可別忘啦。”

陸齊光瞟了那木盒一眼,隨手將盒蓋推開,拿起其中的素扇。

她正要開扇,卻忽然又想起牧懷之,當下便焦躁地嘆了一口氣,用手中的帕子將扇骨一裹,隨意地拿在手中。

“晚些再看。”她話語憂愁,“晚些時候,牧懷之還要來找我。”

“您是要當牧將軍的面打開瞧?”元寶撲哧一笑,看熱鬧不嫌事大似地,“奴婢知道了,是您嫌近來府裏的菜肴不夠味兒,要管鎮國公府討點醋來嘗嘗。”

“凈瞎說!”陸齊光被元寶說得羞惱,擡手佯裝要拍,“趕緊忙你的去!”

她將元寶嬉嬉鬧鬧地打發,自己又在公主府花園內來回踱步,腳上累得沒勁兒了,便隨意找個座,歇一會兒,又接著走動。

如此往覆,一個白天的時間就慢慢過了去。

入夜了,陸齊光不知牧懷之是否已經行動,心下牽掛,胃口自然就不大好。

她從花園走到府門口,又自府門處探出一個腦袋、去瞧牧懷之的身影。

沒看到牧懷之,倒是看見一名年歲不大的男童吭哧吭哧跑過來。

男童收了幾文錢,是來替賀松帶話的,道是賀松感謝長樂公主知遇之恩,愧對信任,無顏面對公主,已約好了今夜亥時出發、前往蜀州的馬車。

想到賀松的處境,陸齊光生出幾分悲戚,卻也無可奈何,只能喚元寶再為男童賞些錢兩。

男童走後不一會兒,豆大的雨滴就從天上砸落下來。

陸齊光只好回到前廳,扯了張椅子坐下,一邊攥著錦帕與扇子,一邊等待。

她彎下身子,擡頭望天,發現今宵滿是擁堵密集的黑雲,拼成厚重的帷幕,遮住了所有的月光。

好一個月黑風高夜。

在陸齊光等待期間,上京的雨仍在不休地下著,庭院的地面都積起了小小的水窪。

約是接近亥時,陸齊光隱約聽見,似有輕微的碎瓦之聲自頭頂傳來。

好像有什麽人落在了屋檐上。

她驚喜,還沒來得及起身,便聽到裂空的風聲輕微一嘯,幾乎融入黑夜的影子唰地落在門前,很快又滑落進來,像一滴無痕的水。

牧懷之扯下遮面的黑布,悶憋似地長舒了一口氣。

陸齊光剛想呼喚出聲,卻想起牧懷之進入公主府的方式非比尋常,趕忙收住話音,將手中的錦帕與扇子潦草地一丟,跑去把前廳的門關嚴實。

她回到牧懷之身邊,踮起腳,伸手拂去他面龐的雨珠:“你淋雨了。”

“不要緊。”牧懷之吻了吻她的指尖,自懷中取出兩只紙袋,“幸好答卷沒濕。”

眼看答卷已然到手,牧懷之又平安歸來,陸齊光懸著的心終於放下。

她接過紙袋,將其放到身後閑置著的花幾上,又轉向牧懷之,兩手在他身上一頓摸索。

“怎會不要緊,你衣衫都濕透了。”陸齊光皺著眉,心疼道,“我去叫元寶給你找一套來,不過我這兒沒有男子的衣裳,你先委屈委屈、換身仆役的。”

見她焦急,牧懷之莞爾道:“當真不用。一會兒看完了,還得送回去,照樣要淋雨。”

“好吧。”聽著確實占理,陸齊光只好扁扁嘴,幹脆脫下外罩的褙子,往牧懷之身上擦,“那、那你擦擦雨,總可以吧。別像我一樣害了風寒才好。”

她慣是執拗又倔強的,牧懷之沒有辦法,心下又感動,便接過那件褙子,隨意地抹了兩下。

主要是在擦臉。

一股暗香撲鼻而來。

他被這股香攪得心潮湧動、耳廓泛紅,連忙與陸齊光錯開目光,指了指那兩只紙袋:“答卷既已到手,就拆開看看吧。”

陸齊光回頭,瞧見花幾上的紙袋,一時又緊張起來。

她深吸一口氣,拿起紙袋,只見兩只袋子大小相同,外部分別用紅字寫著“貳七”與“叁貳捌”,想來應是牧懷之先前所說的編號。

牧懷之的目光掃過紙袋,適時解釋道:“名冊上寫,貳七對應賀松,叁貳捌對應居正卿,我就將這兩只紙袋都去了回來。每只紙袋內應有兩份答卷,都經過彌封,不過,一份是謄錄的考卷,一份是放榜後裝入袋中的原卷。”

陸齊光點點頭,猶豫了一下,決定先看那只“貳七”的紙袋。

二人湊到花幾前,小心翼翼地拆開紙袋,取出一疊紙——放在最上頭的那張紙,頂部有向內的折痕,應當就是彌封後的考卷了。

對著燈光,陸齊光念起這份考卷。

“史論:刑賞忠厚之至論。答:刑賞忠厚之至論。”

陸齊光:……

牧懷之:……

“這……”陸齊光的吐字有些艱澀,“是把試題抄了一遍?”

牧懷之沈默片刻,提議道:“可能是這題不會,看看下一題?”

陸齊光低頭,又看回那份考卷,清了清嗓,念道。

“策問:浮費彌廣。答:所謂浮費彌廣,即指老百姓手裏的錢太多……”

陸齊光:……

牧懷之:……

“賀松是瘋了?”陸齊光忍無可忍,恨不得將手中的試卷塞到蠟燭上燒光,“難怪他今日找了個孩子來公主府傳信,說是無顏面對我。答成這樣,當真給我丟人!”

牧懷之的神色也些許凝滯,順了順小公主的脊背,低聲哄道:“不氣不氣,他……”

驚才絕艷牧懷之,楞是沒給這份答卷找出一個合理的說辭。

陸齊光越發煩悶,下了好大的決心,才忍住沒將考卷撕得粉碎。

“得虧我還以為,是大梁負了他!”她憤憤,“害得我白白被這股愧疚折磨了好久。”

陸齊光心下惱火,手下動作仍沒停,將紙一張張翻開、一張張往後塞,卻根本無心再去看其中的內容,更像是為了發洩此刻的情緒。

只是,她翻過一頁又一頁,手臂卻忽然僵在半空。

牧懷之見她突然停頓,一時也不明就裏:“怎麽了?”

陸齊光沒有答話,好像受到了什麽莫大的震懾。

陸齊光不應聲,牧懷之心下著急,略一偏首,順著她的視線,望向她手中舉著的試卷。

那份受過彌封與謄錄的答卷,已被她盡數塞到了紙堆的最後,如今留在她面前這份,是暴露著考生真實字跡的原卷。

牧懷之一看,頓時失語。

陸齊光慢慢地擡起頭,望向了身旁與自己同樣震驚的人。

“懷之,你也看見了。”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隱隱還有些不知所措。

“這不是賀松的字跡。”

這字跡……

是居正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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