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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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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蟬的身體到了十七歲,原本每年一次的魂魄撕裂痛楚的發作變成了半年一次。當夙汐不小心劃破自己的手指,卻只能感覺到輕微痛楚的時候,她知道渡魂的後遺癥提前爆發了。

夙汐曾聽小龍說過,渡魂之術,雖能以他人之命作為自己生命延續,但魂魄再怎麽相合,也終歸不是自己的,始終存在魂魄相斥。渡魂至多三十年,不管渡魂對象是何物,其身體都會出現一系列的問題。首先是感覺消散,之後是視覺聽覺觸覺味覺嗅覺,體內臟器也會逐漸衰弱,最後連肉體也會腐爛。

夙汐聽完這番話立馬就想起第一世時和自己表姐的一段對話。那時她把古劍通了第二遍,和自己表姐討論劇情,抱怨起歐陽老板既然渡魂,為什麽不渡妖身,妖族壽命總比人族來得長吧,古劍故意BE雲雲。結果她表姐很霸氣地甩了一句“既然器官移植都有慢性排斥反應,何況魂魄移植?”,當即就讓學生物學得一塌糊塗的夙汐頂禮膜拜,沒想到兜兜轉轉,還是被她表姐一語中的。

若是解除身上秘術,她留在紫英的身邊的時間或許可以再長一點,但她不想讓紫英知道。

身中渡魂問題,尚可用丹藥抑制,亦可用丹藥延緩時間。夙汐閉門在丹室裏煉制丹藥之時,想起歐陽少恭,她恍然大悟之餘,心中也浮現出了隱隱約約的同情——怪不得那家夥會變成賣假藥的,原來是形勢所迫……

被某人惦記上的某BOSS優雅地打了個噴嚏。

原本夙汐就在凝丹長老處學習,即便後來去得勤了,紫英也沒多問夙汐什麽,這讓夙汐松了口氣。

秘術維持的時間並不是無限,這些日子,身上術法衰弱,她亦察覺到了。前來給她送情報和藥的小龍驚訝於她身上秘術的消散程度,便出言提醒她要她近日之內下山,再接受一次秘術施展。夙汐點頭答應,然後和小龍完成交接後,便匆匆回了房。

小龍提供的隱蔽氣息身形的方法通天,這幾年下來紫英沒有發現過一次,也省了她提心吊膽。夙汐收起幾味珍稀藥材,看過小龍提供情報後,想起身上術法如此,雖說紫英修得是劍道,但她還是怕他有所覺察。夙汐正考慮著用什麽借口下山去商會,情報紙張的裏邊,意外地又飄出了一張信箋。

夙汐很是驚異,小龍除了提供情報基本不會多廢話什麽,別提給她寫信這種荒謬的事了,她拾起後,一眼便認出那是會長的字,愕然間,接下來看到的文字讓她哭笑不得——會長認認真真把她這些年所欠的款項列出來了,還在下面寫了句“可以用執劍長老的情報抵”的字樣。

而再看下去,她面上的笑意卻慢慢地消失了。

“汝魂魄如此,藥石無醫,仙法無果。”

“除去商會,汝亦為吾之友人。此幾年,吾冥思苦想,終思及唯一之法。”

“若是行此法,其途必然兇險萬分,吾亦不知成敗幾何,或未及一分?”

“吾知汝之心願,終是不忍。躊躇幾日,仍寫其法於此,令小舜帶於汝。”

“君若閱畢,望三思而後行。”

“言盡於此。”



今日是紫英的出關之日,夙汐擺好茶具,便在紫英的居所等著紫英的回來。

紫英這幾年閉過幾次短關,顧及到屠蘇的煞氣問題,自然沒法閉關太久。每次紫英閉關,夙汐不是守在門口,就是和同樣守在門口的古鈞一起發呆。

好在是短關啊。夙汐不由得這樣想著。

若是長關……她已經沒有太多的時間等他回來了。

執劍長老的房間布置十分簡潔,紫英不是喜好奢華之人,房間也簡單清雅。夙汐沒事做,便坐在椅子上發起呆來。

這幾日她翻來覆去地想著小龍會長寫給她的話,想著想著,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心神恍惚。

“師叔。”

正恍神間,紫英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夙汐須臾擡了首,她看著立於她面前的紫英,心中驀地沈靜下來。恍惚不在,夙汐起了身,為紫英斟茶,她頭也不回道:“小紫花,閉關應該還算順利——唔!”

魂魄上的刺痛傳來,夙汐悶哼一聲,身上遮掩秘術一陣動蕩,隱約有崩潰的趨勢,勉強維持住秘術不波動,她手中茶壺卻是一晃,滾燙的熱水頃刻便淋到她的左手之上,青花茶壺“砰”一下摔落於地,頓時砸得粉碎。

“師叔!”

像是沒有料到會變成這樣,紫英疾光電影般沖到了夙汐身前,小心翼翼地擡起了她的左手。

左臂被擡起時,夙汐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手臂上的疼痛並不劇烈,幾乎感受不到什麽,可當夙汐望向自己的左手,映入眼中的卻是慘不忍睹的紅腫和大小不一的水泡。對上不知何時變得面上如同霜雪的紫英的神情,夙汐心虛訕笑——怎麽回事,這朵花貌似有點生氣了……

心知自己的反應在他眼中太不對勁,夙汐知道渡魂身體出現問題的事不能再瞞了,於是她小聲道:“渡魂幾年,畢竟神魂不容,前些日子身體出了點問題,痛感……消失了一些。”

紫英眼神暗了暗,他揮袖,仙靈之氣瞬間治愈燙傷。夙汐等著紫英回話,卻見他半晌不語,她驚訝看了過去,只見紫英眉睫低垂,半閉著眼,不知道在想著什麽。

過了良久,紫英緩緩睜開瞳眸,蒼冷的眸中多了些夙汐看不明白的東西,就好像四百年後,他認出她來時,看著她的眼神一樣。夙汐心裏莫名一驚,就聽紫英一字一頓,話語清冷,卻拖出了一份隱隱約約的艱澀:“師叔,已經沒有別的話、要對紫英說?”

“……”

夙汐瞪大眼看向紫英,紫英見夙汐如此反應,心裏便明白了。他閉眼,又驀地睜開,在夙汐意料之外的事遽然發生——藍白衣袂翻起,紫英單膝跪下,背脊筆直,他語調肅然,帶著無可逆轉的決心:“之後紫英,自當領罰。師叔,請恕紫英逾矩!”

“……?!”

除去昔年他要為她驅除寒毒向她跪過一次,因為她不許,他便再沒有行過禮,夙汐隱約察覺到不對勁,她剛要動作,就見紫英擡袖——

——遮掩秘術遽然傾塌。

毫無防備之下,她什麽也沒來得及做出,就眼睜睜地讓紫英破去了她身上維持了近乎八載的術法。

她對紫英並非全然無所戒備,可此時之事發生的太過猝不及防,她大腦一片空白,而後,心中傳來的無盡惶恐瞬間抽緊了心臟,想到什麽,夙汐急急看向紫英,那人死死盯著她,一向平靜如水的面上,出現了震驚和不可置信。

然後,悉數化為痛楚。

“魂魄……潰散?未有……命魂?!”

——他……發現了。

夙汐霎時倉惶無措,她下意識上前,想要抓住紫英的手。紫英猝然退後一步,狠狠一甩長袖,將夙汐的手蕩開。他灰色瞳眸掠過撕心痛楚,冰冷與傷痛一並彌漫他的整雙眼眸,紫英看著夙汐,又好像沒有,他嗓音喑啞,一字一句,仿佛千鈞之重,又仿佛下一秒便會溢出血來:“師叔為何又欺瞞於我!!!”

你曾向我許下諾言,此生,不會對我說一句謊言。

可你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我!!!

血從紫英唇邊溢出,他卻恍然未聞,夙汐臉色煞白,心中突如其來的絞痛幾乎令她難以自持,她語調顫抖,腦海一片混亂,出口的話語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你怎麽恨我都沒關系,我求你,別傷自己,你能不能別傷自己?紫英,紫英,聽師叔的話,別傷自己,好不好?”

紫英的眼神陌生的讓她害怕無措。那樣的眼神,就好像她與他面前有深壑阻隔,怎麽努力,也無法再進一步。

無法再進一步。

秘法被破,魂魄撕裂的痛楚本就蠢蠢欲動,她心念亂動,那份痛楚便陡然湧了上來,如潮水般須臾覆蓋了她的全身。

——那是遠比寒毒更加劇烈的痛苦。

力氣一瞬間被抽空,夙汐頃刻跌倒在地,散落的陶瓷碎片深深紮入了她的血肉之中。源自魂魄的劇烈痛苦讓她渾身痙攣起來,但心中的痛,卻遠比魂魄撕裂更甚。

所有的痛都比不上此時的認知,所有的害怕都比不上此時的認知,夙汐目光空茫,在渾渾噩噩中,她卻聽到了紫英的聲音。

“師叔、師叔、師叔、師叔!”

那樣急切而極度驚懼的聲音,她在天墉之上近八載,從未聽過。迷迷糊糊中,夙汐覺得自己被抱起,仙靈之氣於她體內循環,壓下她周身痛楚,瓷片也一並飛出,齊齊釘於墻上。

夙汐心中的痛苦一瞬間便被抹平,她想笑,卻咳出了眼淚。

——小紫花……小紫花……

紫英抱著她的手幾乎顫得沒了章法,魂魄撕裂的痛苦在紫英的壓制下慢慢散去,夙汐仰頭看他,嘴角慢慢扯開一個笑容:“師、尊……芙苓、屢次欺瞞於你,芙苓、甘願……受罰。你別、別不理我……別、那樣看我……”

紫英一怔。

眸中逐漸浮起慟色,他嘴唇顫抖:“紫英知道,若不是為了紫英,師叔必不會欺瞞,今日全為紫英之錯!紫英不該如此說法,紫英成仙數百年,卻依舊如此小兒心性,紫英願領任何責罰!師叔、師叔!”

最後兩句“師叔”遽然變了調,夙汐攥住紫英的衣袖,想要起身,紫英小心翼翼將她扶起。夙汐轉臉,看向紫英,她低咳幾聲,道:“錯在我,不在你,是我騙你,四百年前騙你,四百年後騙你……我總是騙你,對不起……”

“與師叔無關,是紫英之——”

逐漸有了力氣,夙汐伸手拉住紫英的袖子,搖了搖頭,她牽過紫英的手,察覺到紫英又增內傷,她垂眸,澀聲道:“我總是……給你帶來痛苦。”

她的手陡然被紫英緊緊反握:“不,是紫英讓師叔一次次為難。”

“與你何幹?”

“師叔又為何自責?”

話語幾乎同時而落,夙汐怔怔看向紫英:“若不是你,師叔早就在寒毒一次次發作死去了……瓊華那樣的清冷,沒有你在我身邊,我怎麽挨得過去?”

“若不是師叔在紫英身邊,紫英那十載歲月,又當如何度?”

夙汐怔楞了許久許久。

紫英靜靜看著她。

一室靜謐。

“小紫花。”夙汐陡然微笑:“今天,我告訴你我身上所有的事,我……再也不騙你了,好不好?”



秘術那麽快消失的原因,果真是因為紫英。他在最初便覺得夙汐身上不對勁,卻說不出哪裏奇怪。接下來的幾年中,術法一點點衰弱,他起了疑,暗地裏向夙汐用了破除迷障一類的仙術,又怕夙汐遭到反噬,便一點一點地用得十分小心。他以劍術入道,術法一事並不嫻熟,幾次閉關,便是為的此事。夙汐身上術法式微,他出關後,便下定決心破了夙汐身上術法,未料到,竟引得夙汐魂魄撕裂痛楚發作。

望著紫英自責的神情,夙汐只是搖了搖頭。

她此時心意已決,便將所有的事都告訴了紫英。見燭龍,改天命,之後茍延殘喘,魂魄潰散,渡魂,甚至連她是穿越而來也告知了紫英。原以為會看到紫英的愕然神情,紫英卻是輕輕搖頭,說自己早已知道,夙汐並非此世之人。

“你知道?!”夙汐心中驚濤駭浪齊起,話語脫口而出。

“昔日瓊華所刻‘白墨’,紫英在之後翻閱弟子名冊,見師叔俗家姓名……所書為‘桓汐’。天河離去前,銜燭之龍曾來過一次青鸞峰。是龍神,告知於紫英。”

“你……就不懷疑我,是不是強奪人軀體?”

“紫英信師叔。”

他說過很多次他信她,她卻一次又一次地欺騙他。夙汐頓覺心中難受——她這個師叔,不但沒有幫他什麽,還累得他擔心,當得實在是有夠失職。

魂魄潰散的事,原就是死局。紫英見神力能維持夙汐神魂不那麽快消散,便提出若神力盡數散去之前,他未尋到使魂魄潰散停止的方法,便將一身修為渡於夙汐,再於五岳三川尋覓。

“修為可以再得,此次,紫英決不能眼睜睜看師叔魂魄消散。為何……紫英四百年前沒有辦法,四百年後……紫英還是——”

他眼眸劃過一抹哀慟,夙汐勸慰和阻止的話全部噎在了喉中。

之後,夙汐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坐在床邊,沈眸,下意識捏緊袖中小龍寫給她的信。

須臾,夙汐幽幽嘆道:“我……不想死啊……”

“真的真的……不想死……”

“小紫花,我啊……我想,在這昆侖之上,陪你看一輩子的雪……”

——【破汝身上死局,一法爾,一念成魔。】

——【魔無生無死,不入輪回,無欲而無不欲,無魂無魄。若執念深重,由人入魔並非妄談。】

——【汝曾提起汝師兄玄霄,乃千萬載出一之奇才。凡人憑己心魔入魔不失神智,千萬載唯有他一人,若非如此,九天玄女怎會將其打入東海?】

——【而汝,若要凡心入魔,若非魔界之人引領,必須淋浴濁氣,方可成魔。但,便有魔界之人引領,成魔之時,魔氣吞噬心智迅猛。若執念不深,汝只會記得弒殺血腥,神智全無;若執念深重,汝除去汝所執之物,其它之物必當視而不見,而後執念扭曲,進而做出無法收拾之事,終是魔性難抑,戾氣難消。】

——【若汝成魔傷汝重要之人,汝當痛不欲生,吾知如此。汝成魔後,若不得神智,禍其世,他為凡世仙人,必當誅汝於劍下。情何以堪!】

——【吾言盡於此,汝當細思量。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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