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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竹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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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陽直向天樞閣而去。

此時,天樞閣千機居內,聞人銘處理完九轉門的事宜,正聽著下屬的匯報。

“那位姑娘的木盒為輕木所制,系南方樹種,多生於狐舟、聖醫兩島。其中有金五兩,含三錠及碎金、金葉,銀……金錠、銀錠下有‘解氏’錢莊的印跡。銀票十張,五百兩一張、一百兩四張,五十兩五張。共重……”

“掛袋面料為麻,裏料為冰蠶絲,嗅有淡芳,內有木瓶三,琉璃瓶二,各木瓶內置丸數十枚,功效分為……琉璃瓶內……”

“另有一銀面具,做工精致,十分特殊,似南境匠人所制,雕纏枝紋、卷草紋、蛇紋、蟲紋、獸紋,各有亮暗。觀其表面,應使用了三至五年。此面具略大於那位姑娘的臉,若為匠人定制,則她不是原主。”

聞人銘食指輕點書案,嘴角勾著若有似無的弧度,神情松散,他轉了轉脖子,低聲問:“沒了?”

匯報者低下頭去,答:“已無更多發現,請閣主恕罪。”

聞人銘不急不緩道:“那裝銀面具的袋子,本懸系在小腿上,藏於衣擺之下,顯然是主人即為看重的東西,原本她不需要拿出來。可她拿出來了,你以為為何?”

匯報者不發話。

聞人銘語氣微嘆:“是她故意拿出來給我看的。”

“閣主,得到推測,漓江以南,尤其是六州的異狀已持續五年。我閣近兩年在南境收效甚微,現有的消息對這一張銀面具毫不知情,還請閣主示下。”

聞人銘笑著搖搖頭,道:“南境那邊現下不急。只是不能大意,能動用的眼睛,都得盡力。”

“是查銀面具嗎?”

“換一種說法,查南境六州到底在誰的手裏。”

仙子,你終是給我指了條路,你說我之死對你百害無一益,可是看見了天樞閣的另一面?天樞閣以為這天下大勢盡於眼中,卻不知還有人能視天樞閣為天下大勢之一。

他不應該在先前幾番試探、打量她,對於她這樣危險的人,是千萬好奇不得的。可是,說來奇怪,自第一次對上她淡而深的眼神,他便想要了解這個人。與人交往、觀人言行,本是他常做的事,但若對象是她,他不自覺便會多拿出幾分認真。

其實在某種程度上,她與那些貪得無厭的權貴本無甚不同,一樣的狐貍做派,一樣的處心積慮。可相比之下,她年紀太輕了,也更為冷漠。皇甫令被她表現出的冷傲一葉障目,而她對他並未有隱瞞偽裝之心,因此顯露過那份主宰者的氣勢。

他看得透,那是一種“世人如何與我無關”的感覺。

大概手握生殺、主宰興亡管了,擡眉時總似嘲似憫、冷淡非常。但偶爾低眉時,她的眼神又會露出一縷沈思,於是在那時,所有的氣勢都歸於萬物初生的混沌,化為烏有,又如影隨形。

她在她的青春歲月裏,到底經歷什麽?

下屬領命告退後,院內悄然無人。聞人銘的屋內向來無人侍奉,平日裏雖有仆從進出,也有人在後廂時刻待命,但他在日常瑣事上向來親力親為。揉了揉攢竹,他起身收拾了案上雜亂的書冊,以濕布拭手後,步入臥室更衣。

正當他半披著深色素袍,還未將衣服穿好時,屏風後走出一個人影。

褚陽看著他白色的中衣還露在外面,意識到自己進來得不是時候。然而那正更衣的玉面男子只側眸看了她一眼,自若地系好衣帶,道:“仙子是想起了自己沒拿的診金?”

“閣主,我開的方子可能有問題。”褚陽直言道,“非我毒術不佳,是那毒方寫的不清楚,現在只能趕來為閣主解決隱患。既有此紕漏,診金我也不貪了。”

聞人銘楞了下,卻又很快恢覆常態,如無事發生一般地轉過身來,伸手向一旁坐榻:“那就請仙子覆診吧。”

褚陽剛擡了腳,聽到外面越來越近的零散腳步聲,又將腳縮了回去,她看了一眼聞人銘,張了張口——

尚未等她發話,腳步聲已到了後院,臥室外有人步履極輕,恭敬問:“閣主,您安寢了嗎?”

聞人銘若有所思地看向褚陽,褚陽莫名有些心虛,便岔開眼神,聽他答道:“未。何事?”

“方才有人翻墻進了閣內,似是向千機居來。閣主可曾聞什麽響動?”

聞人銘用眼神質疑褚陽,作為回覆,她神色露出一絲無辜,提起衣擺,露出自己穿著棉襪的腳,又看了看臥室外,表示自己的鞋子放在了外面。

見她這副樣子,他喉中溢出一聲低笑,回了外面的人:“她是來找我的,現下在我這兒,你們不必尋了。”

“是。”

褚陽聽到外面的人走了,便坐下來,聞人銘在旁倚坐,挽袖伸手,手指修長,肌骨勻稱。褚陽默了一小會兒,將兩指搭在上面,片刻後收回。

褚陽如是道:“竟只是藥性過猛。”

聞人銘也不急,問:“有何後果?”

“大概會讓你幾晚上難以入眠吧,時不時還會有眩暈心慌之感。”她見聞人銘從方才一直鎮定自若,心下一轉,道,“閣主,您閣內的醫師還算不錯,不過倒不怎麽顧病人的感受。”

聞人銘想到那些醫師們為他體內餘毒焦頭爛額,互相之間爭得面紅的樣子,反觀褚陽面對“九轉死”也不改色的淡然,更覺得她的確是聖手。不過,聖手想來也會更在意自己的錯誤?

他道:“他們能管救命就不錯了。”

褚陽又沈默了一會兒,道:“是九轉門的制毒者誤將白根商陸替紅根商陸,我未想到這情況。閣主有修為傍身,應無性命之憂,但畢竟這反應因人而異,倒也兇險。於醫毒之道上我少有出錯,有任何能彌補的地方,閣主明言便可。”

她自然知道她其實是救了聞人銘一命的,若非她恰好路過,現在聞人銘估計就不在這兒好好地坐著了。她這樣說,同之前說要收診金一樣,也是不想讓聞人銘有她想挾恩的猜測。

聞人銘微微揚眉:“因為就算是我死了,仙子也不是擔不起?”

褚陽擡起面龐,也擡起幽深漆黑的眼仁,她輕蹙了下眉,道:“是。我本也不必稱呼你為閣主。”

問這天下,誰能不稱呼聞人銘一聲閣主呢?

見她在猶豫之下,還是現出那寡淡而壓迫氣勢,聞人銘笑了笑,問:“那你本來應該稱呼我什麽呢?”

“天樞聞人銘。”到了這時,她的聲音一絲起伏也無,並不清澈,像危機四伏的冷霧。

聞人銘知她已進入自己原本的角色,也換了高而淡的語氣:“為何姓名之前,還要多加‘天樞’的身份?”

“於我計劃之中,天樞閣無法忽略,對你的鄭重,本來自你的閣主身份。不過如今,鄭重已不夠了。”她輕描淡寫地回答。

“你們將天樞閣作為目標嗎?”他直截了當。

她據實相告:“作為小心的對象,但互相試探只是浪費時間,天樞閣終會先皇甫一步察覺,我正考慮改變策略。”

“你?”聞人銘轉了轉疏離又冷淡的眼神,“你是掌舵人?”

褚陽的唇邊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冰冷弧度:“我是棋手。”

“何人與你對弈?”

褚陽緩緩搖頭,聞人銘直覺地感覺她的意思不是“不可說”,而是“沒有人”。她回覆道:“若天樞閣觀棋,何愁不知答案?若天樞閣不觀棋,知與不知何妨?”

“我不喜歡觀棋,更樂意自己決定棋盤的結局。”聞人銘道,“不知我能否向仙子求證幾件事?”

褚陽並未猶豫:“請。”

“你能輕易殺我。”

“對。”

“你能輕易殺皇甫令。”

“是。”

“你能攻入翰城。”

“能。”

“你為什麽沒有這樣做?”

“毀滅的真諦不在於殺戮。”

聽到這份回答,聞人銘定定地看了褚陽許久,而後笑道:“既然你想彌補,那你就留下來——陪我這個難以入眠的人吧。”

褚陽不知道他在這些分秒裏想了些什麽,一時未反應過來,微怔地問:“什麽?”

“夜裏相伴雖不合禮,不過我尚且不在意,仙子想必也不會計較。”

聞人銘的隨意又回來了,且是在如此突兀的情況。聽他說這樣的話,褚陽的眼中浮現出古怪的神色,不免下意識將身子向後撤了撤,倒是一下子消了周身威懾。

聞人銘起身,將坐榻中間的小幾搬下,又在臥室的四處走了走,不時整理一些東西。

褚陽偏了偏首,在不解之中,看到最後聞人銘直接靠坐在了床上。

他想……做什麽?

“仙子背過什麽書?”

人聲催眠法?

“名篇總還記得。”

“那仙子便隨意背些什麽吧。”

嗯?

褚陽少有地深深蹙眉,沈吟片刻。

“秦孝公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並吞八荒之心。……”她極慢地背著。

背完後,聞人銘沒有出聲。

其實這個世界是沒有這些文學作品的。這裏文化方面的進展本身很慢,世家貴族們對文學藝術的想法還很淺薄,都以為是不務正業的玩物,更不要說連字也識不得的平民。因這世間詭譎,很多有志之士不能成名,令許多具有跨越意義的佳作埋沒,世人不知。

她偶爾能看到與那個世界的名篇不遑多讓的作品。

偶爾。

作者都已經死了,大部分下場淒慘。

她垂首,調整了一個舒服些的姿勢,繼續極慢地背著:“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采星馳。……”

燈燭靜燃,萬籟俱寂。似乎過去了很久,褚陽背得又慢又輕,她自己都生出了些睡意。

“九萬裏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

聞人銘輕聲問:“仙子,你會唱歌麽?”

這問話問得莫名,褚陽略微清醒過來,卻還散著神,答:“不怎麽會。”

“且唱一首吧。”

她側首看向聞人銘,見他眼簾已合,玉手支面,肘抵床沿,俊朗的眉目在未勾好的紗幔裏朦朧。下弦月的月光附在琉璃窗上,似乎能聽到窗外竹林在月色中起舞的樂歌。

這靜謐平和的氣氛讓她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個徹骨冰冷的夜晚。

那個她連名字也不知道的女孩唱的是什麽呢?

“……江水靜靜淌啊……楊柳青青岸邊長。江上風解意啊,送來郎君歌聲長。東邊出太陽,西邊雨點落下了。正如郎君心啊,正如郎君情……無晴有晴在哪廂,無晴有晴在哪廂……”

這是一首南方小調。

褚陽平靜地抱著一具小女孩的屍體,解憂在不遠處安慰失去親人的村民。她看著小女孩嘴邊的微笑,擡頭望了望露著風的屋頂,看到了彎彎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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