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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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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容這次回府, 半為陪伴爹娘,半為跳出韓家,審視前路。

韓蟄走後,她在宋氏的陪伴下去拜見傅老太爺和長房的傅伯鈞夫婦。因堂姐傅綰出閣後跟著夫君去別處赴任, 除了修書之外,已有一年不曾回家,自傅益南下後,便只傅盛陪伴在長輩膝下。

傅盛雖然居長, 論才華品性, 卻沒法跟傅益相比。

老太爺提起傅益來, 又是擔憂, 又是思念。

——傅益年底時曾修書回來,說他已逃出楚州,投身軍中, 請府裏勿念。本朝男兒大多文武兼修,楚州地界的官員雖是科舉出身,卻也有不少會武,在南邊的戰事中, 或投入馮璋麾下,或投身朝廷軍中,傅益這般投軍的不少,傅錦元鞭長莫及, 只能任由他去。

只是以傅益的性情, 這一從軍, 戰事不止,怕是不會輕易回來。

老太爺為官本分,不曾見過征戰殺伐的場面,生怕傅益在刀尖叢裏出岔子,愁得頭發都快白了。又問令容在韓家的處境,令容便說一切安好,請他勿念,陪著老人家坐了許久才出來。

傅益剛中進士時,傅錦元曾為他說親,也尋摸好了人家。後因馮璋叛亂、楚州被占而一拖再拖,如今他歸期未定,傅錦元沒敢再耽誤人家女兒,只好擺明態度退了。

母女獨處時,宋氏提起這事,還惋惜不止,“那真是個好姑娘,自幼相識,知根知底的,性情也和氣可親。只可惜你那哥哥等得起,她卻等不起,這一退,往後各自婚嫁,可就再也沒緣分了。”

令容也認識那位姑娘,聞言也是一嘆。

婚嫁之事,一旦錯過,可不就是終身再難結緣麽。

她挽著宋氏走在後園,神情微露迷茫。

宋氏看在眼裏,又問道:“你呢?先前皇上賜婚,我們都擔心他性情冷厲酷烈,叫你受委屈,如今看他倒不像從前生疏冷厲了。”

春風熏暖,令容遲疑了片刻,才道:“我在猶豫。”

“猶豫什麽?”宋氏柔聲,帶著她進涼亭裏坐下,幫女兒理了理吹亂的頭發,“關乎終身的事,是該慎重些。有心事別瞞著娘,說給我聽聽,娘即便不能替你拿主意,卻也能排解排解。”

令容頷首,雙手絞著繡帕,挑了幾件跟韓蟄的事說給她聽,“夫君待我很好,跟我從前預想的截然不同。且婆母慈愛,小姑和氣,我本該滿足的,就是……仍有些害怕。”她擡眼,握住宋氏的手,“韓家位高權重,齊大非偶,夫君又前途無量。說句不怕臊的,我想的是能跟你和爹爹一樣,但他……恐怕未必能做到。”

宋氏眸光一緊,眉頭微蹙,“他要納妾?”

“不是!”令容忙解釋,“他身邊連多餘的丫鬟也不留。”

“那怎麽……”宋氏不解。

令容咬了咬唇。韓蟄將來會謀逆做皇帝這種事,她不好解釋,但帝王從一而終的能有幾個?前世宋重光一個妾室將她打入冰窖,天翻地覆,徹骨冰寒,她實在不敢再碰見這樣的事。而男人變心移情這種事,不止在她,也要看對方心性,不是她能掌控的。

將衣袖揪了片刻,令容才蹙眉道:“我就是擔心。”

宋氏聽罷,微微一笑,“刨除這擔憂呢?這個夫君本身,你覺得如何?”

她雙目帶著笑意,瞧見令容不自覺牽起的唇角,念及令容在韓蟄跟前日益放松的姿態,想起那日不慎瞧見韓蟄為她簪發時的場景,便已洞察。

“當年我剛進傅家,也曾有過顧慮,畢竟那時候你父親是金州出了名的紈絝,教坊酒肆的常客。不過這麽些年,你瞧,不也處得好好的?”宋氏的目光落在令容發間金釵上,那一粒淡紫珍珠渾圓柔潤,絕非凡品。

韓家固然不缺銀錢,要尋兩粒一模一樣的紫珍珠,卻也非易事。

韓蟄那樣冷厲的人,肯花心思在首飾上,實在是她始料未及的罕事。

靜了片刻,宋氏又溫聲道:“將來的事,擔憂並無用處,只能竭力避免。你且想想,倘若錯過了他,會後悔嗎?”

……

倘若錯過韓蟄,會後悔嗎?

令容躺在榻上,咀嚼這個問題。

從去年十月韓蟄在潭州說不想和離起,關於往後的事,她琢磨掂量過許多回。

為府中計,韓家樹大根深,即便而今情勢稍變,以皇家如今之衰微,且有楊家坐鎮京畿,帝位最後怕仍會落在韓家手裏。功利而論,她留在相府,對府裏有利有弊,並無定論。且想從韓家全身而退,也絕不是容易的事——且不說韓蟄未必放手,事關顏面,韓鏡也未必肯點頭。

剩下的便是她。

初嫁入相府時,令容的打算是明哲保身,伺機和離,因那時的相府於她而言,只是濃雲籠罩下的龍潭虎穴,危機四伏——韓蟄酷烈冷厲,兇名在外,連著克死了兩位姑娘,難保不會順手克死她,她當時是提著腦袋嫁進去的。且謀逆之事兇險無比,不慎多聽多看就會犯了忌諱斷送性命,韓鏡心存不滿,她只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艱辛度日。

令容惜命得很,只求美食安穩,那樣的地方,令容當然是半天都不像多待的。

但倏忽一載有餘,許多事都讓她出乎意料。

楊氏的慈愛、韓瑤的親近之外,最讓令容始料未及的是韓蟄。

令容拿指尖繞著頭發,瞧著撒滿地面的霜白月光,仿佛能看到韓蟄站在那裏。頎長挺拔的身上常穿墨青衣裳,面容冷峻,雙眸深沈,卻趁著她幫忙寬衣的時候收攏雙臂,將她困在懷裏。

當初因傳言,她心目中韓蟄冷厲兇悍,不近人情,心狠手辣,更因謀朝篡位野心勃勃,不會在女色留心。

而今,韓蟄卻是另一番模樣——

會故作兇狠地嚇唬她,會在煙火氣裏烹出香噴噴的佳肴,會聲音低啞地逼她親吻,會策馬仗劍救她於危難,會袒露胸膛在熱氣蒸騰的浴桶裏灼灼看她,更會身披春光,往她發間簪上金釵。

她確實動心了,如墻角破土而出的嫩芽,悄然滋生,等她察覺,已是草葉茂盛。

如果錯過了韓蟄,會後悔嗎?

令容抱著被角,昏昏入睡。

正是月初的幾日,月事初至,睡得不甚踏實。半夜裏令容醒來,覺得身上不太舒服,下意識往床榻外側挪了挪,沒找到暖熱懷抱,伸手去摸,卻只有一片空蕩。

她從夢裏醒來,怔怔的打量。枕畔空無一物,帳外唯有月光透窗瀉入,滿地銀白,清冷卻孤寂。整個屋子仿佛格外空蕩,唯有被窩裏提前備好的鎏金手爐尚且暖熱,餘溫未盡。

令容抱緊錦被,身在娘家,她卻忽然很想念銀光院,想念韓蟄。

倘若和離,往後每個夜晚醒來,枕邊都不會再有他。

每個人語初靜的夜晚,都等不到他健步歸來。

驚濤駭浪之下的溫馨懷抱,她其實很眷戀,若無疾而終地放棄,恐怕真的會後悔。

……

令容在傅家住到三月下旬,才依依不舍地辭別回京。

她難得回家一趟,傅錦元幾乎將她愛吃的東西盡數尋來,短短半月間逛遍金州城街市不說,又趁著暮春風光各處踏青賞景,既去佛寺嘗素齋,又往山林燒野味吃。

每日裏豐盛美味的食物養著,清晨攬鏡自照,竟仿佛胖了一圈,連年初新裁剪縫制的裏衣都緊了些,拘得胸前難受。

令容對著鏡子鼓了鼓腮,瞪著杏眼瞧著片刻,自己先撐不住笑起來。

枇杷跟著她回來伺候,見她這般,不由一笑,“少夫人這是做什麽呢?”

“我長胖了些是不是?”

“臉上瞧不太出來,姑娘從前就這樣,吃多少都只往身上長肉。不過近來吃得順心,氣色倒好了許多。”枇杷將金釵簪進發髻間,“這金釵是真好看,襯姑娘的容貌。”

是嗎?令容撥了撥垂落的珍珠,站起身對鏡端詳。

難道是胸前變得快了,才讓她疑心變胖?

端詳了片刻,見東西都收拾停當,才去宋氏那裏。

今日正逢休沐,傅錦元也閑在家中,陪著她一道去拜別傅老太爺。先前京城朝堂的事,老太爺自然是聽到了風聲,雖不知令容被永昌帝盯上的事,卻也知田保是栽在了那位孫女婿手裏,知道韓家厲害,不免叮囑令容,往後在韓府不可肆意妄為,須謹慎行事。

令容都應了,又趁著傅錦元也在,請老太爺得空時找人探探唐敦的底細,不必太著急,也無需過於詳盡免得打草驚蛇,能探多少探多少。

至於緣故,沒敢提唐敦跟唐解憂的事讓長輩擔憂,只說她兩回接觸,覺得此人心術不正,想摸清底細,往後萬一出岔子,也好應對。

她孤身落入虎穴,這就足以讓傅老太爺懸心,當即應了。

……

回到相府,韓蟄仍在外奔波,歸期未定。

令容這次回家,攢了不少金州的風物及果脯等物,按例給慶遠堂和二房劉氏婆媳送去些,在那兒逗了會兒梅氏的孩子,等楊氏回府,便將剩下的分出一半帶往豐和堂。

楊氏很喜歡,因田保倒後京城的形勢稍安穩了些許,趁著暮春風和日麗,還帶令容和韓瑤出去游玩了兩趟——高修遠那日告辭後便音信全無,韓瑤最初沈默寡言了幾日,過後也不再為難自己,騎馬射獵無所不為。

只是楊氏再提婚事時,韓瑤仍不太情願,楊氏也沒緊逼,暫將此事擱下。

這日令容閑了無事,因去年釀的梅花酒啟封,裝了兩壺,送來豐和堂。

楊氏正歇午覺,韓瑤坐在外間,被魚姑盯著練字。見了令容,韓瑤喜上眉梢,將毛筆輕輕擱下,低聲道:“這是什麽?”

“去年釀的梅花酒。”令容壓低聲音,站在旁邊看她練字。

屋內靜謐,唯有風動紗窗,珠簾微晃。

窗邊的美人榻上,原本小憩的楊氏忽然動了動,口中發出掙紮般的痛苦呻.吟。韓瑤詫異,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就見楊氏額頭上不知何時出了層薄薄的汗,雙眉緊擰,似被夢魘。

韓瑤當即握住她手,輕推了推。

楊氏“啊”的一聲,猛然睜開眼睛。

她的心跳很快,砰砰地激烈亂撞,似要跳出胸腔,背後卻是冷汗涔涔。沈重又清晰的夢境壓在心頭,她看向韓瑤,雙目失神。

“沒事吧?”韓瑤甚少見楊氏這樣,忙取錦帕幫她擦拭。

楊氏面色泛白,呼吸微促,楞了片刻才道:“我夢見你父親了。”她握緊韓瑤的手,指尖抑制不住地顫抖,聲音帶些惶恐,“他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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