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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章 輕塵 “要麽他們死,要麽我們心火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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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州東面安興縣抓坑騙害命的邪祀抓得轟轟烈烈,西面枝江縣的龍十九娘子也沒閑著。

如晉州魏氏那般的世家她都能直接占了其田產,到了枝江縣這些井底之蛙一般的“豪強”在她眼裏不過是個“小地主”,一夜之間都卷了個幹凈。

寅時過半,枝江縣城外的山坡上,龍十九娘子看著自己帶來的五千湛盧部。

這些兵都有年輕的面龐,同光九年的整兵不僅為定遠軍各部征來了新人,還讓一大批久經沙場的老兵回了家,元帥用這些人充實了各州有司。

年輕是好事,新兵無不對百戰不敗的定遠軍滿懷憧憬,他們軍紀整肅令行禁止,他們刀槍所向都是將軍所指之地。

久經沙場的龍十九娘子卻知道他們的心裏缺了東西。

“這些就是枝江百姓吃的東西,我和古文將花錢買了下來,請你們一人吃一口。”

灰黑色的東西仿佛是蒸好的“飯”,放在飯桶裏還冒著熱氣,古求勝拎著飯桶,將熱乎乎的一團東西放在了第一個兵的手上。

年輕的兵士毫不猶豫的放在嘴裏,臉色立刻變得難看起來。

“好吃嗎?”龍十九娘子問他。

年輕的兵搖頭,好像嗓子裏有什麽東西下不去,卡了一下才大聲道:

“難吃!”

龍十九娘子笑了,走到古求勝身邊抓了一把“飯”放進自己嘴裏,慢慢吃了下去。

一共五十桶飯,都是各隊的文隊長拎著餵給自己的兵。

花了一刻,所有人都吃到了枝江百姓的“飯”。

“今年秋天,南吳借道荊州來打覆州,要荊州供應軍糧,荊州要枝江供糧十萬斤,枝江大戶占了枝江七成的地,對著高家說得好聽,十萬斤糧五日湊齊,實則擡田稅一倍,強征二十萬斤糧食,加上各種雜稅,枝江一千千三戶百姓要交三十六萬斤糧,要不是定遠軍打得荊州來得夠快,高家第二批要糧的使者都到了枝江了。”

說完,她彎下腰從飯桶的桶壁上撿起了僅剩的一點黑漆漆的“飯”。

“沒有米,連山上種的粟都被那群……東西給征走了,枝頭上被冷風吹過成了黑色的梨子,幹了的梨樹葉子,梨樹皮,米外面的殼,咱們腳下的土,混在一起就成了他們的糧食。”

說完,龍十九娘子將手上那點黑泥似的東西放進了嘴裏。

“這就是從十月底到如今,枝江老百姓吃的東西。何四方,你出來。”

一名瘦高的男子從整齊的隊列中走了出來。

“何四方,湛盧部十二大隊第七隊的隊長,你告訴我,枝江百姓是不是命中註定就該吃這種日……的玩意兒?”

何四方身子直立,大聲道:“不是!”

“好!那當初跟個蟾蜍似的叭叭說枝江地主都是大善之人的都是那些壞種?!”

何四方低下頭沈默片刻:“啟稟將軍,有我。”

“好!你敢認便好!”龍十九娘子怒瞪著他和他身後的那些年輕臉龐,“將那些娘子們請上來!”

古求勝深吸一口氣,從一旁的帳中將人請了出來。

七八個女子,破衣爛衫難以蔽體,身上瘦得仿佛只剩枯骨,瑟瑟縮縮地擠在了帳門口。

最後一個女子是被兩個女兵擡出來的,拽住一個女子的衣袖小聲對她們說了什麽,擡手推著其他人往前走了兩步。

何四方看過去,除了最後出來的女子看不清樣貌,這些女子的臉上身上都有傷。

“來,請坐。”頭發花白的龍十九娘子迎了上去,將她們扶到山坡上坐下。

這些女子半輩子走過最遠的地方都未必離開了枝江縣,哪裏想過在幾千人面前說話。

坐都坐不下,要不是被扶著說不定就滾下山坡了。

只有被人擡著的女子,她一直被人擡著。

安置完了她們,龍十九娘子看向山坡下的定遠軍。

湛盧部文將古求勝從懷中掏出一本文書,朗聲道:

“烏娘子,十歲賣給城西第七戶的呂豐土家作童養媳,呂豐土有腦疾,動輒打罵烏娘子,忍了二十年,不過了因為聽聞可以離婚,走到了民事司門前,被李系帶人毆至重傷,當日夜裏就去了。”

古求勝頓了一下,又說道:“現在座上的辛娘子的烏娘子的鄰居,因為要給烏娘子求藥被李家附庸毆打至此。”

她對著湛盧部將士說的是官話,辛娘子聽不懂,看看左右,她猜到是在說烏娘子的事,一把抓住了身側站著的龍十九娘子。

龍十九娘子笑著用半生不熟的方言道:“你會給烏娘子討個公道。”

辛娘子眼淚滾落。

她的形容已經是慘烈至極,左眼還睜不開,卻並非是真正的事主。

事主已經死了。

如果、如果當日湛盧部鏟除了李家在內的枝江縣豪強,是不是烏娘子就不會死了?

這麽想的不止何四方一個。

又有兩個女子是因為要離婚而被毆傷,只比烏娘子運氣好了些,僥幸留了條命在。

說完這兩人,古求勝停了下來,從懷中掏出了一本《安民法》。

經過數次修訂,這本律書已經有五百多頁。

“第三百七十七條:天下人人一等,故而廢休妻一說,女子男子合和為婚,不和則離婚,離婚後男方不可再侵擾女方,犯則罪加一等。民政不可拒,犯則以‘徇私’‘怠政’論,親眷有朋不可在民政司內外相阻,犯則以‘擾政’論。以強逼之法阻離婚之人,罪加三等。”

龍十九娘子一笑:“路監察,請斷案吧。”

她一招手,一側被縛的幾十名男子被押了上來。

“多謝龍將軍。”躺在擔架上被人擡著的女子苦笑一聲。

知道這個女子竟然是被派來了枝江縣的監察,何四方瞪大了眼睛。

“當街毆人致死已是死罪,從而未動手者徒三年起,因是阻女子離婚,罪加三等,以毆人至重傷論,最輕杖五十徒十年,最重杖八十徒十五年,從而動手者、主犯以殺人罪論,杖百,砍首。”

重重地喘了口氣,枝江縣監察司主事路輕塵道:

“還要勞煩湛盧部各位,李系等人當數罪並罰,這杖刑便在縣衙門口行刑,以正枝江縣百姓之心。”

龍十九娘子聽了哈哈一笑:“路監察,你身負重傷,咱們還是先在這將杖刑給這些忘八上了,在縣衙門口砍頭就夠了。”

這也不錯,路輕塵嘆了口氣:

“多謝龍將軍體恤。”

下面跪在地上的一眾人等立刻被人踹倒在地,拿起軍杖打了起來。

這些人嘴都被塞得嚴嚴實實,連哀嚎聲都發不出。

一聲聲皆是軍杖到肉,場中五千多人寂寂無聲。

古求勝拿出文書繼續念:

“徐娘子,家中世代漁戶,其夫李近前日夜裏被喝醉了酒的趙未等人毆打致死,徐娘子亦被毆傷。”

徐娘子聽見了自己的名字,低頭看了一眼,用破爛的褲子遮了下自己臟汙的腿。

僅僅十八日,枝江縣李、趙、孫等六家地主犯案百餘起,除了有苦主或證人在場的,更多的是人們懼怕六家而不肯露面。

從寅時到午時,一樁樁一件件都讓古求勝分說了個清楚。

最後一案,古求勝看了被擡著的路輕塵一眼。

“同光十二年臘月十八日,監察司派枝江縣監察路輕塵被李系帶人私禁於李宅,被毆致左腿骨、右側三根肋骨斷裂,此外李系以鐵棒毆其後背,致脊柱斷裂。”

靜靜聽完她說的,路輕塵笑了:

“古文將,您不必如此,該將他們的罪行念完才是……罷了。”

路輕塵拍拍擡她的女兵之手:“煩請帶我下去,讓他們看看。”

四位女兵擡著她走下了山坡。

“我便是成了這般模樣。”路輕塵笑著道,“你們看看。”

眾人肅立。

擔架繼續往前,路輕塵道:“你們見慣生死,在戰場比我淒慘之人不知凡幾何必做不忍之狀?”

古文將要下去,被龍十九娘子摁住了。

路輕塵面色坦然:

“其實呀,古文將太過心善,沒將李系等人做過的惡事說完……他們奸了我,李系毆斷我脊柱,是因為我咬斷了他弟弟的鼠蹊。”

何四方幾乎跪倒在地。

其他幾個曾經向龍十九娘子禁言說不必對枝江縣地主趕盡殺絕的年輕隊長、大隊長也早已搖搖欲墜。

他們絕沒有、絕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事!

絕沒有!

她坐立不能,躺在擔架上看的是枝江縣的天。

“我今年十八,麟州人,去年科舉,律學總三十七名,在來枝江縣之前,我和你們想得一樣,我以為天下處處是北疆,縱然現在不是,待我們大軍攻破城池,那裏也就是了。我讀了五年律書,看著其中條條框框,覺得元帥對那些富家實在嚴苛。我甚至,有些同情他們。”

看著一張張從擔架上掠過的臉龐,路輕塵的手抓了一下擔架的邊。

“來了枝江縣,我知道我錯了,之所以讓我覺得天下百姓歸心於北疆、歸心於定遠軍、歸心於元帥,因為我們每到一處,就先砍掉了那些人的手……來枝江的第一天,我跟著一個上山采藥的老農從山上進了村子裏,我假裝是個啞巴,那一天夜裏我聽見有一群人沖進了村裏的一戶人家,因為那家有個本該第二日出嫁的女兒。”

在枝江縣這些日子,路輕塵偶爾會想起自己從前在麟州女子州學讀書的時候,無論是一開始的顧學政還是後來的葉學政,她們把心血拋盡,正是因為知道這世間究竟是什麽模樣,對吧?

“從元帥說出‘人人一等’的那一刻起,天下便成了我們的死敵,這是我在李家的囚牢裏明白的道理。除非有一日,人人都不再信什麽人人一等,眾生都回到了從前的模樣,我們所有人都死去都被忘了,不然,我們就要跟那些想要踩在旁人頭上的人死戰到底。要麽他們死,要麽我們心火滅、筋骨灰、於世無名!”

路輕塵輕輕擦掉了臉上的淚水。

“我是絕不肯的,因為我不肯,所以我現在還活著。”

一開始,她是想死的,被人踐踏至此,又成了一個廢人,她何必存身於世?可一日日過去,她竟又生出了新的不甘來,慢慢熬到了今日。

“各位都是定遠強兵,能跑能跳能殺人,你們能讓安民之法、定遠之志遍行天下,若有一日心中生了怯懦,不妨想想今日的我。舊我已死於無知稚弱,新我唯有戰意難消,想想我罷,想想天下還有多少人如烏娘子、辛娘子、許娘子那般在旁人的眼裏成了灰,那些世家豪強欺辱她們、殺死她們,是因為他們要欺辱天下百姓、殺死天下百姓,其中就有你我!我等唯有揮刀向前,斬世間亂法,立安民之法。”

何四方一直擰著身子看向路輕塵,膝蓋一彎,跪在了地上。

路輕塵旁一隊長也跪下了:“路監察,是我無知,害了您,害了枝江百姓。”

漸漸的,越來越多的人單膝跪地。

“我身為定遠軍大隊長,竟然為敵人作保,當領軍法。”

“我是定遠軍的兵,明明家裏是因世家家破人亡,竟然忘了最初為何當兵!”

“路監察!”

“路監察!”

山坡上,龍十九娘子轉身看向還坐著的女子們,隨後,她直挺挺跪在了地上。

“令各位如此,是我之過。”

古求勝跪在一旁:“身為文將令軍心動搖,是我之過錯!”

一群娘子們嚇得也都跪下,連連磕頭。

努力伸著脖子去看著山坡上的人們互相跪了一地,路輕塵笑了笑,放心地躺回在擔架上。

天邊一陣雷聲翻滾。

路輕塵閉上了眼睛。

驚雷一陣之後,枝江縣的天地應該都是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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