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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共敵 “北疆無世家,她欲南下稱王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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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恩師所答,伍顯文心情極好,

想到還要去定遠公府接晴娘,他便先與恩師告辭。

轉過竹林要出院門,有一人從身後叫住了他。

“之前聽聞伍侍郎為邊市之事憂心,今日一見氣色甚好,下官也放心了。”

伍顯文一見此人,難得露出了幾分笑意。

“韓錄事從何處聽來的無稽之談?我只憂心世家愈福百姓愈苦,此稅法之弊也,近日我少來恩師府上,乃是事要做。”

那人搖搖頭道:“伍侍郎總是有事,也要珍惜自身,之前朝上兇險,下官從別人口中聽來亦心驚膽戰。”

來人年三十上下,身高臂長,長了一副白凈端莊樣貌,穿著一身整齊藍衣,舉止皆有風度,與相貌平平的伍顯文站在一起,倒更像是正四品的戶部侍郎,誰又能想到他不過是個從七品的門下省錄事?

伍顯文對他的態度也比對旁人好得多,倒也不只是因為此人他一度想收作妹婿。

韓熹比伍顯文小幾歲,科舉授官卻只比伍顯文晚一年,本也是一難得的才俊,偏偏時運不濟,他昔日上官乃是廢王逆黨,他好歹撇清關系,還是被幾度貶謫,一度淪落到了朔方去當縣令,還是他的幾位同年為他周旋許久,他今年才回了東都,在門下省當起了小小的錄事。

在伍顯文心裏,此人也是難得實幹之才,兩人站在一處,旁人也見不到他,他也更樂得與之相交。

“不用為我擔心,倒是聽聞你病了許久,如今可好了?”

“多謝伍侍郎關心,大概是久居西北,回了東都有些水土不服,如今已好了。”

伍顯文記掛妹妹,又說了兩句就轉身快步離開,韓熹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有人喚他飲茶,他才慢慢轉身又往竹林中走去。

定遠公府內,裴道真還沒走,難得有暇,衛薔與他和崔夫人講起了新羅內亂之事。

自古以來,人們便重中原而輕四方,如今的大梁人連南吳都不放在眼中,更遑論新羅那等偏僻小國,裴道真也一樣,對於“渤海國”“新羅國”這些地方也只略知其名,偶爾見了什麽稀奇貂皮之類,聽人說起才知是從海東國而來,至於新羅,因其無甚物產,他所聞便更少了。

倒是好讀游記和野史雜談的崔瑤知道的比他更多些。

聽衛薔說在前唐助力之下一統半島的新羅國又陷戰火,裴道真嘆了口氣道:“只在史書上讀到過前唐蘇烈大將軍夷百濟滅高麗,生擒其國主,沒想到如今新羅衰微,彈丸之地又有新國將立。”

“李萱意取完山州,若成,大有可能封官建國,如此,北有王建,西有李萱……新羅內亂,海東國衰微,黑水諸部刺史亦不能同心同德,蠻族覬覦白山一帶已久,若是給他們喘息之機,他們怕是要一統三山之地。”

白山黑水,叢林中獵熊擒虎的部落……隨著衛薔所講,裴道真和崔瑤皆心馳神往。

伍顯文站在門口,本想與國公打聲招呼,卻也不知不覺聽得入了神。

中原之外的人世間,亦是廣闊無垠。

昔年在青州,伍顯文亦曾專程去往登州看了海,見天海相接,他自以為也到了一方之極,此時一想,覺從前自己不過一井蛙耳。

衛薔在詩書一道上連自己十二歲時都不如,關於北方各勢力的來龍去脈卻是博聞強識,講完了新羅再講海東國,最後覆又講到蠻族,她茶都喝了七壺。

恰好伍晴娘授完了課,衛燕歌亦回了府,衛薔招呼他們互相見過,一起用午食。

今日風稍大,衛薔幹脆就將午食擺在了正堂,一人一案。

因有客,雖然不是設宴,大廚娘也用極了心思,春筍幹、蕨菜幹泡發後混著豬腿肉做了筍蕨餛飩,再做了輕薄的餅,內裏夾了新韭肉丁,在釜中以油烙制而成,正是如今世家才稍有所見的油餅,因比烤出來的餅更白,被稱作羊脂韭餅。比如此用心且應時的餛飩和餅,菜反而要簡單些,一道缹茄子,就是將茄子破開以蔥白香醬加油燜至酥透,一道蒸羊肉,配了蒜醬。

裴道真心知國公平日樸拙,如今在飲食上突然用精細,定是崔夫人用了心,就如大梁少見的筍幹、蕨菜幹,定是崔夫人所供。

崔瑤拉了伍晴娘與衛燕歌坐在榻上,一左一右都是寡言之人,她也毫不介意,一個靜雅一個俊美,她喜歡還來不及。

衛薔身邊坐了伍顯文和裴道真,吃著飯,就說起了後院這幫“北疆待選官”的北去之期。

“幾十人連帶細軟,總要百人護送,我亦有一庫財物想要送回北疆,只能等燕歌返回北疆之時,怎麽也要再過一兩月。”

伍顯文極愛這餛飩,吃了一碗又添了一碗,抽空說道:“到時還請將晴娘一並帶去北疆,至於我,若國公大人不嫌棄,待今秋秋糧入庫事了,我就自請出為豐州刺史。”

豐州有邊市,雖人口稀少,亦被算作上州,上州刺史正四品,看似與戶部侍郎同階,一個是邊州遠官,不知哪年能再入東都,一個是六部堂官,不僅日日得上朝,文思殿議事也有一席之地。

二者如何能比?

這分明是自貶。

裴道真不禁擡起了頭,卻見伍侍郎臉上微微有些得意,仿佛此是一喜事。

瞪眼抻脖,伍顯文又吞一餛飩,道:“我這侍郎本就當得不甚舒心,在東都多年也不知如何與人往來,要不是恩師愛護,怕是早死了千百次,趁著正當壯年去看看未見過之景,幸事也。”

衛薔笑著說:“伍大人,我早看中你這頭腦,別以為到了北疆能只在一刺史位上躲閑,財部要建審計司,統算各州收支、各部報賬,比你如今更得罪人百倍,倒也不需往來應酬,你可有意?”

伍顯文不禁瞪大了一雙小眼睛,臉都有些紅了。

“此差事正合我意,國公大人你可千萬要替我留到秋後。”

見他歡喜之態無一絲作假,裴道真不由在心中暗嘆,自伍顯文做了戶部侍郎,國庫虧空之態比早年好了不少,雖仍是虧空,總不至於無賬可查,這等人才卻不肯留在東都,乃朝廷之過也。

正在他五味陳雜感嘆之時,就聽伍顯文看了一眼伍晴娘,覆又說道:

“國公大人,我這般實在情義,可值得你請我吃頓蒸豬頭?且莫忘了帶蒜醬。”

衛薔笑著應允:“此事簡單。”

“啪嗒”兩聲,裴道真裴大人不小心將筷子落在了碗上,那筷子從餛飩碗又滾到了羊肉碟。

……

戌時初刻,坊市皆歇,韓熹緩步進了自家後院。

他久在西北,回東都為官亦囊中羞澀,所賃之處只有前後共三屋,姑且可做前後兩院,他家中人口也極簡單,剛回了東都就自稱妻子已去,只有一愛妾亦得了重病養在後宅。

後宅屋中床上真有一臉色蒼白的女子,見韓熹進來,她頭也未擡,只從床上下來,走到門口處依門而坐。

韓熹也不理她,只管拿起一油燈,又拉開床底木板,一地道入口赫然出現,他先爬了進去,待能站定身子,才油燈又拿在手中,那坐在門口的女子又走過來,將床底合上。

地道頗深,韓熹走了足一刻,才終於見了光亮。

出口處卻並非地下,而是臨坊一富商宅院的假山後面。

假山石上懸著一盞燈籠,燈前,一穿著素白衣袍的男子正在昂首觀星。

韓熹在他身後站了好一會兒,才聽他說道:

“自定遠公歸朝,這北鬥七星總是格外明晰,‘鬥為帝車,運於中央,臨制四方’太史公不欺我等。”

說完,那人轉過頭,又笑著對韓熹道:

“北鬥主殺,衛氏可當之,可說為帝車便有些名不副實,她不僅招攬了冀州裴氏的裴道真,也與伍顯文來往密切,又從世家斂財運往北疆,姜白衣看似與她不睦,只怕也未必是真……”

韓熹皺眉道:“依大人之意,衛氏有不臣之心?可她若有此心,又如何兩度南下救駕?”

那人冷笑一聲,道:“我本想查梁帝中毒一事,沒想到在宮裏的鴿子卻探到了一樁秘聞,若是衛氏知道兩代梁帝在九州池裏養了個什麽東西,她縱使是伍子胥再世也要反了。”

見韓熹不解,他也不多說,將一蠟丸遞給了韓熹。

“這便是那秘聞,你如今且不必知道,只管收好,待來日你真爬了上去,待到風雲變幻之時再將之打開,到時你自然知道該如何處置。”

看著手心的蠟丸,韓熹心知此人說話不虛,只先不管蠟丸中是何物,小心將其收好,才道:

“大人現在將此物交給我,可是已決意要離開大梁?”

“離開大梁?東都鳥雀幾乎死了個幹凈,我回去南吳是洗幹凈脖子要待斬麽?衛氏的魚腸劍在這東都擾得人不得安寧,我打算尋一好去處,三兩年不會再見你。倒是你,之前你探了伍顯文欲參世家商稅之事,我本想借伍顯文之手挑動世家寒門之亂,卻未成事。眼下世家之心皆在北疆,寒門又欲在朝中壓制世家,你往上爬的好時機就在眼前,那姜白衣以一己之力扶寒門與世家分庭抗禮,梁帝多疑,見世家往北去,定不願看姜白衣在朝中一家勢大,你也不必再惦記伍顯文之妹與你續弦之事,只管尋姜白衣疏漏之處牢牢抓在手中,我亦會讓旁人助你。”

韓熹點頭稱是。

伍顯文喊姜清玄為恩師,其實並未受教於姜清玄,他卻不同,昔年姜清玄為國子監司業,他正在國子監受教,如今朝中寒門子弟大半為姜清玄舊時學生,眾人同氣連枝,才能與世家相抗,他能從廢王逆亂中脫罪,又能從朔方回到東都,正是借了此利。

他卻答得毫不猶豫。

就如那伍顯文,本該一顆頭顱為那世家寒門之亂滾落在地,而他多番營救未果,只能娶妻妹,先得寒門名聲,再承其在戶部多年經營。

如今這踩屍飲血的打算已行不通,甚是可惜。

與南吳細作私通乃是叛國之罪,恩師也好,好友也罷,從他在朔方設法為“竇黑”偽造身份那一刻起,就已然從心裏抹了去。

“大人,我心中有一事不明,您初來東都之時明明要取衛氏人頭,好令北疆大亂,為何卻又收手?”

穿著素袍之人雙手握在一起,燈籠的光映在他半邊臉頰,依稀能看到他眼下青黑臉頰高聳。

“我早就說了,我們在東都殺不死衛氏,況且……既已知衛氏必反,我又何必殺她?北疆十萬雄兵連蠻族亦被殺得節節敗退,若有一日她揮刀南指,這梁國又有何人能敵?”

心知自己不該多問,可如今已是最後的機會,韓熹連忙低聲道:

“若衛氏必反,我可要提前打算,與之交好?”

那人似乎是笑了一下,聲音又比剛剛冷了幾分:“與她交好?你以為那衛氏是什麽人都能看在眼中的?裴道真世家寒門左右逢源,頗有姜白衣早年之風,若說為官,你拍馬不及,伍顯文算學精深近乎異術,你可有之?她入東都,就如巨鷹睥睨山林,能入眼者百中無一,況且,你與她交好,便不可能在東都平步青雲,你可舍得?”

韓熹自然舍不得。

那人又擡頭看了北方之天,淡淡道:“你也不必與之交好,衛氏必反,可她亦必輸。”

韓熹心中一驚,只聽那人笑著說道:

“北疆無世家,她欲南下稱王之時,便會成天下共敵。”

說完此話,院外有犬吠之聲傳來,那人不在說話,只擡手將燈籠又拿在手中,搖搖晃晃,漸漸遠去。

轉身回到假山之後,油燈不知何時滅了,韓熹卻還在想那人最後所說之言。

“天下之共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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