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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胡子 “只因您是聖人之口舌,聖人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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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尚書令姜清玄神色淡淡:“定遠公,如今商議的乃是豐州督府官吏調派之事。”

定遠公衛薔扶刀冷笑:“昨日戶部侍郎伍大人有一話說得極好,前事不清,後事難行,不如我們先議清尚書令大人營私舞弊、草菅人命、吞沒北疆糧餉和賑災之糧一事,如何?”

她上前一步,看著那如世外仙人一般的尚書令,也是她的外祖。

“你可知,朔州一場大雪,沒了多少人命?兵士殺人,以刀,武將殺人,以令,尚書令想要殺人,做出一副與世無爭的神仙樣子便夠了。”

她幹瘦的手指摩挲著刀柄,群臣只能看見她的背影。

鄭裘忽覺頸上一涼,半月多前,定遠公與他說:“鄭大人定然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威逼於人的。”

如今,他知道了。

即使那刀未出鞘,未逼在別人頸項之上,他也知道了。

也確實不想知道。

此時的定遠公,就像是一把嗜血的兇刀。

直面兇刀的姜清玄卻仍是不動如山:“定遠公,同光四年雪患波及東都以北十九州之地,冀州、晉州、太原府皆在其列,賑災之事救人為要,朔州百姓在冊不過三千戶……”

“住手!”

聽見一聲驚呼,朝臣才驚覺方才眼前劃過的那道冷光是何物。

是定遠公的刀。

讓她住手的,就是珠簾後的皇後。

定遠公冷笑一聲,刀鋒一轉,刀收入鞘中,只見幾片白霜緩緩落地,殿中陰暗,左近之人細看才知道那是何物,是姜清玄臉上的胡子。

“衛薔!”皇後氣急,喊出了定遠公從前的名字。

定遠公一聲爆喝:“住嘴!別在我面前逞你皇後的威風!”

雖說都知道定遠公從歸朝之後幾次落了皇後的面子,可誰都沒想到她竟然在朝議上咆哮皇後。

朝堂上有朝臣不安地動了動。

出身寒門的沒見過這等場面。

出身世家的也沒見過這等場面。

一時間有人將脖子縮了回去,有人將脖子伸了出來。

大太監尖聲道:“定遠公你藐視皇後,該當何罪!”

堂下亦有禦史出列,參奏定遠公咆哮朝堂、不敬皇後、明堂拔刀、侮辱朝臣等等一眾罪名。

群情激奮之中,定遠公反而笑了,她的笑聲如刀尖劃過明堂的青磚:“如此大罪,夷九族,恰好送這世上害我至深之人陪我同赴黃泉。”

即使隔著珠簾,隔著龍椅,在這偌大明堂之中眾人仿佛還是聽見了皇後怒不可遏的喘息聲:“來人,將定遠公給我拿下!著刑部……”

這時,一個人深深一禮,道:“皇後娘娘,定遠公與臣於賑災分派一事有爭執,來往幾句是尋常之事,她久在北疆殺敵,多了幾分兇氣,或有幾分言語不當之處,請皇後娘娘看在她守邊十年,勞苦功高的份上,莫要動氣。”

說話之人腰深深地彎下。

像一棵山壁上孤長的老松。

方才還人心浮動的明堂內肅然了起來。

因為此人是尚書令姜清玄。

他的蓄養多年的白須還在地上,他彎下了腰替定遠公說話。

“尚書令!”珠簾一片嘈雜的脆響,有一只手似乎想掀開珠簾,又收了回去,“何以至此?你、你乃尚書令,群臣之首,領議百官,你……那我呢?若不將定遠公嚴懲,尚書令大人,你告訴我,我這皇後如何在朝堂自處?”

姜清玄沈聲道:“皇後娘娘,你抱璽臨朝,是因聖人龍體有恙,您避坐簾後聽政,只因您是聖人之口舌,聖人之耳目,並非因為您是皇後。”

直起身,又深深地彎下腰去。

冰霜封凍了一般的明堂上,尚書令大人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對當朝皇後、他的親外孫女說:

“娘娘,這朝堂上本就沒有皇後的威風,方才定遠公大人那句話,算不得錯。”

大梁立國數年之後,高祖便召集史官為前唐修史,那史書朝上眾人盡皆讀過,也都知道前唐武氏垂簾於禦座之後,後並稱“二聖”,亂了李家江山,也是因此,哪怕當初的衛皇後溫良恭儉,在群臣的堅持之下,聖人還是發了明旨,說皇後是奉璽聽政,代聽國事,朝中諸事,奏秉與聖人。

就如姜清玄所說,她並非武氏那般“二聖臨朝”,而只是聖人的口舌耳目。

朝堂上安靜了許久許久,久到人們以為那珠簾後面已經沒有人了,才有一聲輕嘆傳了出來。

“那依尚書令所見,定遠公咆哮朝堂該如何處置?”

“回娘娘,定遠公不過是聲高兩分,有失體統,罰俸一月便可。”

散朝之時天陰將雨,濕風席卷明堂之外,一眾朝臣以手扶冠,以袖遮面,疾走於石道之上。

尚書令姜清玄沒有遮擋自己的臉,文武百官一回頭都能看見他光禿禿的下巴和唇上。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隨意毀之,不孝也,古時有刑罰名“髡”就是剃須除發,到如今,鬧事中的莽漢被人除了須發都還是要拼命的,今日,百官之首就在朝堂上受了剃須之辱。

他卻仍是一片泰然之色,甚至為定遠公求情。

冷風拂面,有機靈的黃門取了傘要為姜清玄遮擋,被他擡手拒了。

見他安步當車,寒門一系的朝官心中竟也安穩了下來。

人不自辱,自無人能辱之。

陳伯橫在一旁看了,擡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胡子,此處不是凈室,他不能說話。

走到明德門前,他上車之後又遞了個紙條給隨從。

隨從看了一眼,與車夫道:“相公說今日要去別院看玉蘭。”

風烈雨將來,擋不住陳相公想看玉蘭花。

閉口相公是不能說話的,有些人是能說話的,一邊躲著風,一邊小聲說:“姜尚書去了胡須竟是如此長相,也難怪外孫女能做了皇後。”

是,尚書令姜清玄有一副不似出身的好相貌。

寒門魁首姜清玄出身貧農之家,五十多年前,國子監助教溫岐途徑田壟,見秋雨霏霏便當下誦了一支《菩薩蠻》,卻聽身後童聲清脆,將那支詞一字不錯地覆述了出來,那稚童就是才五歲的姜清玄,溫岐甚喜其才,將之收為入室弟子帶在身邊,十一年後,年僅十六歲的姜清玄著白衣騎青驢,在西京文會上又以一支《菩薩蠻》名動京華,被稱作“白衣姜郎”,又過兩年便被師父保舉出仕,他早年酷愛文章詩詞,學盡了溫岐的文辭錦繡,二十五歲成了國子監講習,每當他講詩詞,連窗外都坐滿了國子監學子,有人說是因他文采風流,也有人說,世人看的就是他的相貌。

如今六十有四的姜尚書沒了胡子,少了幾分仙風道骨,卻露出了清眉俊目,玉面淡唇,依稀還有八分當年“白衣姜郎”的俊秀,又如歷寒之松,覆雪之竹,風霜贈之以筋骨不折,便成氣度。

風吹得明德門內外幡飛旗倒,吹得文武百官步履艱難。

偏偏還有一人站在風口,穿紫袍,挎長刀。

她看著姜清玄。

姜清玄身側兩個年輕禦史連忙要護在自家恩師身前,卻被姜清玄推開了。

他微微頜首:“定遠公。”

衛薔似笑非笑道:“尚書令……大人。”

姜清玄坦著一張臉,神色自若:“定遠公,世家以人抵錢之事萬萬不可,若是世家子弟值五千貫,寒門子弟又如何?每去一人,定遠公便給五千貫?以錢買人,以何買心?北疆百廢待興,欲謀天下英才,謀其人,亦謀其心,招賢納士當以誠相待,若以銀錢換之,日後貪腐如何處置?庸碌如何處置?屍位素餐者,如何處置?你出五千兩那人北疆為官,旁人出了一萬兩,那人賣了北疆也非異事。以錢換人三年,三年之後又如何?彼時之北疆,便是定遠公心中之北疆?”

一貫愛笑的定遠公此刻斂眉沈目,見姜清玄面露憂色如憂國憂民一般,只淡淡道:

“好一個以誠相待,尚書令真是極會講道理,那請問,豐州督府以誠相待,何時能得來得用之人?朝中給我十五人便打發我去建邊市,便是以誠相待?不撥錢糧不給軍餉,便是以誠相待?”

“錢糧之事定遠公可自去查各州錢糧冊,非是有糧不撥,實在是各州艱難,實不相瞞,以當時情狀,朝中調撥錢糧怕是到不了朔州,便已被各地災民……定遠公,此話絕非我推脫之言,同光四年雪患之後各州匪盜並起,同光五年,薛將軍部下亦曾被內調剿匪,定遠公可寫信問之,去歲皇後欲調五千定遠軍南下,也是因匪患之事……”

今日定遠公和姜清玄在朝堂上爭執,定遠公以刀去了尚書令的胡子,此事早就傳遍了紫微宮上下,見兩人再次對上,明德門的守將在大風中戰戰兢兢,瑟縮如同一朵嬌花。

“風、風大,各位大人,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說話時,守門將軍親自牽來了定遠公的馬。

衛薔翻身上馬,她居高臨下,衣袍翻滾,看著大風吹在姜清玄那張被剃了胡子的臉上。

當朝定遠公扯了一下嘴角,道:“尚書令大人,既然熟知以誠相待的道理,不如替本國公弄來些書吏官員,哪怕如尚書令大人這般嘴上無毛之人,我也絕不嫌棄。”

北疆邊市之事一成,又議定了那“標信法”,定遠公真是越發囂張跋扈。

在明堂上剃了尚書令的胡子,還要當面戳人傷疤。

見她打馬遠走,一眾寒門朝官臉上皆是憤憤之色。

姜清玄便是在他們的種種關切目光中坐上馬車的。

聽著車外風聲呼嘯,姜清玄將手放入了馬車格中,從裏面拿出了一面巴掌大小的銅鏡。

“阿薔這促狹孩子,一把年紀了還對外祖胡子下手。同光四年雪災……世家盤踞各州紛紛報災,若是此次真拿出了幾十萬貫在豐州競標,是得讓禦史們都動上一動了。”

看著鏡中自己的臉,姜清玄,擡手摸了一下胡子的故居,一點傷痕也無。

他家孩子的刀法好得一如既往。

“留了這麽多年胡子,我都忘了自己從前是什麽樣子。嘴上無毛之人?阿薔說的是宦官還是國子監的學生?不……”

輪聲粼粼。

銅鏡中映出了姜清玄臉上的恍然之色。

“阿薔是說女子,她要的是阿薇關在上陽宮的那些世家女兒。世家女子蒙父輩恩蔭,她的意思是讓阿薇將那些女子都封為在冊女官?”

天上的雨終於下了下來,劈裏啪啦地落在了馬車篷上。

姜清玄笑著收了鏡子。

“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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