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在夏日裏襯托得閬瓊苑很是清幽雅靜。一陣風兒吹過，竹林發出沙沙的聲音，聽得人心裏一片寧靜。

夏日的午後，整個皇宮被烤得火辣辣的。今日連知了似乎都中暑了，停止了平日裏的聒噪。皇帝一連多日，只覺得胸口悶悶的，渾身燥熱，太陽穴突突的跳個不停。午時只用了點綠豆湯，就再也沒了食欲。

“皇上……”烏穆憂心忡忡，如此下去怎好，皇帝近來是日漸消瘦了，他隨皇帝多年，他的身子骨他最為熟悉。

“隨朕出去轉轉！”皇帝再也坐不住了，大殿裏不怎麽通風，越發的讓人頭昏腦漲。索性起身，隨處轉轉。

“此時正是一天兒裏最為炎熱的時候，皇上此刻出去，萬一熱著咯……”烏穆拿起菩提扇，急急的跟了出來。

“朕想起一個好去處，那裏自是清涼……”皇帝低低的說道，是的！他想起了閬瓊苑的那片小竹林來，那裏翠綠的爬山虎爬滿了整個外墻，青竹成排，緊挨著竹林的便是沈妃自己搭的葡萄架，葡萄架下蘭花擺滿了一排，整個閬瓊苑看上去深綠色一片。

烏穆跟在皇帝身後，眼瞧著皇帝是越走越偏，心下明白了，自是那少言寡語的沈妃勾起皇帝的懷戀了。烏穆心中一緊，這樣的皇帝，以往是沒有見過的，突然這般戀舊了，會不會是愈來愈老的象征，再從背後瞧他的背影，不知何時，竟然稍稍有點駝了下來，心中淒涼，那個曾經禦駕親征的皇帝，明顯的遲暮了。

鼻頭微微一酸，看他不覆當年，自己竟然也有了點多愁善感。跟在他身後，默默的想到，如若哪天，他駕鶴西去，他也要隨了他去。想來此生也就做了一件事情，就是跟隨他一生，從年輕到年老，這樣竟然也是一輩子！怎會不心酸？

宮中見利忘義的勢利眼多了去了，從凈身入宮，到禦前伺候，他花了近十年的功夫，什麽苦都吃過，什麽白眼也都受過。到了皇帝跟前，日子才慢慢好起來。

想來皇帝待他也是極好的，那年接到家中母親病危的消息，他躲在禦書房哭泣，皇帝從外間過來見著了，問清緣由，賞了足足兩百兩黃金，破例準他回家處理後事。

此事他一直牢記於心，雖說伴君如伴虎，外人眼裏的皇帝多疑，暴躁，有些獨斷專行，親小人，好女色。但在他看來，皇帝體恤宮人，甚少打罵，出手大方，是個好主子。就算天下人都算計他，想要從他這裏謀取點好處利益，他都不會，他是一心一意為他好的。

“想什麽呢？”皇帝見跟在身後的人不聲不息的，不像以往的他，於是問道。

“皇上……”烏穆從往事的游離中回過神來，說道：“皇上請恕老奴鬥膽，老奴在想，是藥三分毒，李丞相的藥丸子不吃也就罷了……”

皇帝怎麽都沒想到他會在琢磨這個，久不言語，烏穆以為他又生氣了，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請皇上恕罪……”

皇帝聽到聲響，轉過身來，親自將他扶起，烏穆感激涕零，“今兒個不知怎了，突然有些悲觀……”愧赫的說道。

“其實我心中明了，只是李淵的藥丸子常常讓朕覺著一時的年輕了不少，年歲漸老，朕心有不甘啊……”皇帝負手，低低的說道，轉身繼續前行。身影被日光拉長了許多，折印在宮墻之上。

他何嘗不知，他的身體他自己清楚，李淵的藥丸子吃下去之後，身體亢奮，他迷戀這種感覺，感覺又像當年橫刀怒斬敵手的那種精力充沛。前些日子停了那藥，便覺得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他害怕，害怕就這麽撒手去了，他舍不得，舍不得這個他親手打下來的江山。

他一步一步的走著，心裏盤算著無數的心思，眾皇子中並沒有一個能替他好好守江山的人。大臣們拉幫結派，勾心鬥角。邊疆流寇不斷，百姓飽受戰亂之苦。國庫空虛，經過江南一行，他才知道他的國庫說不定都不及那些富商。

越想心底越涼，在這辣辣的太陽光下，後背一陣發涼。而額頭大滴大滴的汗珠子直滾下來，步履有些不穩，竟直直的往宮墻上倒去。

烏穆跟在他身後，眼瞅著他倒下，嚇得一步上前，“皇上……”只見他面色蒼白，虛弱無力。

“小李子，這是到了閬瓊苑外面了，趕緊通知沈娘娘前來接駕。小陸子，趕緊到太醫署通知太醫過來！”極鎮定的指揮到。

待皇帝稍稍蘇醒過來，只聽見耳邊低低的抽泣聲，掙紮著睜開澀澀的眼皮子，只見頭頂上綠油油一片，夾雜著一串串顆粒飽滿的紫葡萄。枝大顆圓，讓人垂涎欲滴。

稍稍轉頭，沈妃已經是苦腫了眼睛，梨花帶雨，數不盡的擔憂，道不盡的柔情。輕擡起胳膊，想要叫她，怎耐說不出話來。

聽到他輕微的聲響，沈妃擡起頭來，只見皇帝已經醒過來了，正癡癡的看著她。心中大喜，竟不顧上禮儀，一把抓住他的手，抵在嘴前，梗咽道：“皇上……”

皇帝經歷過各色女子，妖艷如蕭妃，端莊如皇後，清冷如虞妃，等等眾人，而沈妃這樣的眼神，卻是第一次讓他覺著安心，這是關切，是一個女子對於生病體虛丈夫的擔憂。

眼神不會出賣人，真心的，假意的，眼底的一切，會出賣所有人的秘密。

“放心，朕無大礙！年歲大了，難免有些小毛小病！”對她勉強一笑，用盡全身力氣。

“皇上休要如此說道，您是真龍天子，全天下人都仰仗著，您斷斷不能有事……臣妾也舍不得您有事……這後宮中，臣妾就您一個親人了……”說著淚珠子又止不住滾下來。

皇帝見她說得如此情深意切，更是自責當初聽信了人言，害她在這後宮飽受冷清多年。心中愧疚，輕撫上她的面龐，“這麽多年委屈你了……”

“皇上日理萬機，後宮妃嬪眾多，皇上今日能來我這偏遠的閬瓊苑臣妾已是感激不已，哪還有什麽委屈！只要我皇身體康健，就算不能日日在皇上身邊，臣妾也是高興踏實的……”一番話，說得婉轉多情。

皇帝見她如此深情厚意，又識得大體。感覺她在身邊，汪汪的如一潭清水，在這悶熱的天氣裏，一陣清涼。慢慢的身上也有了點力氣，頭腦逐漸清爽。看著頭頂的葡萄誘人，便低低的喊道：“烏穆，幫我摘點這紫葡萄來……”

烏穆在一旁守著，看到皇帝醒來，心中本就高興不已，再聽他說要吃東西，心中更是歡喜。聽他吩咐，急忙的命人一起張羅起來。

“沈妃娘娘果然是人淡如菊，平日裏極少在後宮走動，原來這心思，全都在這滿院子的花花草草上了，瞧著這圓溜溜飽滿的葡萄哇，都快趕上貢品了，真是蕙質蘭心！”烏穆一邊摘葡萄，一邊說道。

他是最明白皇帝心思的，今日能大老遠的走過來，看來這沈娘娘往後的日子，就快好起來了。想想她也是值得的，這麽多年，在這裏受了無數的委屈，如今要修個好的後半生了，可謂苦盡甘來！

“烏穆的嘴啊！越來越甜，整日裏跟抹了蜜似的,有他在皇上身邊，也是不寂寞了！”沈妃心裏覺著甜甜的，好久沒看到這閬瓊苑中如此熱鬧了，皇帝的心她總算是抓到一星半點了，日子還長，慢慢蟄伏，不信積攢不到足夠的力量扳倒蕭炎炎。

說話間，烏穆早洗好了葡萄呈上來，皇帝一口一個的品嘗著，越發覺得清甜爽口。躺在竹椅上的他，看著眼前的竹林，清翠蒼勁，清風徐來，身心俱暢。伸手過來，搭到她纖細的手指上，用力一握，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沈妃會意的看他一眼，淺淺一笑，這個傷透她無數個日夜的人，她竟一點都恨不上來！他依舊是自己心尖尖上的那一個人！

***

洛瑤走進書房時，上官清正眉頭緊鎖的坐在書案邊，近來他越發的沈默了。憑直覺，她知道形勢是越來越嚴峻了，要不然他不會如此。

輕聲走進去，放下手中綠豆糕，他竟然沒有察覺。在書案旁盤腿坐下，從一沓書卷中抽出一卷，在他身邊靜靜的看起來。他身上若有若無的冷香直往鼻子裏鉆，帶著點藥香，聞著聞著，眼皮發澀，有點沈重，趴在書案上便睡著了。

鼻頭有點癢，想要打噴嚏卻打不出來，用手輕撫了去，可是……怎麽還是有點癢癢的，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上官清正用羽毛筆在逗她。

揉揉有些惺忪的眼睛，“事情忙得怎樣了？”

“毋庸擔心，一切盡在掌控中！”眉頭依舊緊皺著，洛瑤知道，這都是他安慰她的說辭。他這人向來這樣，不想讓人擔心，往往獨自扛了所有的事情。

並不說破，直起身來,“我新做的綠豆糕，要不要嘗嘗，一般人可都是沒這個待遇的！”

見上官清並不動，疑惑的看向他，“怎麽了？”

只見他緩緩的靠近，然後親吻下來，洛瑤睜大了眼睛，他的眉目很近，似乎都能感覺到他眼睫毛的顫動，一時間忘記了呼吸，任他索取。

許久，眼前的人放開了她，“對不起……”上官清道。

洛瑤心慌意亂，她發覺自己並不反感，反而她驚訝的發現，她甚至是有一絲絲小喜歡的。她為自己的改變覺得有些懊惱，怎麽會這麽快就淡薄了對範蕭天的情意呢！

“男歡女愛有什麽對不起的……”她有些害羞了，用習慣性的插科打諢來應付過去。

上官清早把她看透了，這點小心思豈能瞞過他的火眼金睛。莞爾一笑，隨手拿起一塊綠豆糕，清甜到心底。

“送你件東西！”說罷從裏間臥房取出在集市中看到的玉簪子，“我知道你喜歡青色的，所以一眼看中了這個，送給你！”

洛瑤擡眼瞧到，這是一只細長精致的玉簪，簪子上梅花兒很是好看。

“長發綰君心……來，我幫你帶上！”說著俯身過來，一頭烏黑的秀發，青色簪子，越看心是越歡喜!

看來，上天是最最公平的，他失去的，上天在無意中以另外一種形式，又補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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