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刮面，塵土蔽日，淩立在西風中的謝瀟瞪大了雙眼，緊盯著波窩城上排列整齊的弓箭手，抿緊了雙唇。

從明王山退兵之後，他本來對這次出師不利已經感到十分厭惡，對那個女人也是氣不打一處來，然而看著她病容滿面，病骨嶙峋，又沒有辦法見死不救，就此撂手，實屬愛恨不能。只好帶回去好生療養，對風思何下令撤軍一事尤如鯁在喉，憋氣在家。

巫長音一病不起，大有死相，他懸著的心不敢放下，根本無暇再管朝中之事。延請數十位宮中禦醫，成日裏衣不解帶地照看著，卻也不見好起，禦醫也說不出所以然來，無意間透露出與風思何病候酷似，他才又重新記起，這女人也是那個巫族的。

正在心中備受煎熬時刻，收到風灼一封書信，信中提及他找到一位神醫可以治風思何，希望他規勸她前去看病。又闡明自己與如今攻守波窩的吳王暗中有聯系，二人已達成一致，命謝瀟如此這般行事。

這才有了昨夜救援之事。

而如今他已經事先將巫長音安排至風灼處，而幫助孟靖暄解圍一事，他仍舊不甘心。

又想來風灼那封信中動之以情曉之以義，又加之他心知肚明風思何為何興起戰事，本有意尋找時機建立一番永載史冊的功績，順手摸了摸懷中巫長音留給他的一綹用琴弦纏繞的頭發，他生命中欠缺的一部分似乎被他找了回來，所以芳名永存又能如何呢？只要她活著吧。

一瞬間朝夕萬變，風思何不知從哪裏得來的消息，竟然倉促聚集三萬禁衛軍親自出兵，他被逼無奈只得陣前迎候。

而城內的明瑞披上特制的戰甲，頭戴羽翎帽，腰間佩戴一柄長劍，看起來威嚴整肅。而握在劍柄上的手出賣了她，濡濕的手心生怕慌亂間拔不出劍來，身後是三千將士，她不停地咽著口水想讓自己鎮定下來，至少看上去是胸有成竹的，作為主帥她不能影響士氣。

從接到戰報，到嚴整以對已經過去一個晌午，城墻上的人已經有些疲乏松懈，前哨也沒看見有任何人前來應戰。

忽而前哨向莫言稟告：“淩霄軍不知為何從軍營裏送來很多幹草放在陣前。”

莫言也很納悶，忙上前查看，確實有一路士兵推著工程車，往陣前一車一車拉送幹草，堆了三堆立即去稟報明瑞。

莫言心覺此乃十萬火急之事，顧不得許多，在馬前便說道：“淩霄軍在陣前堆積幹草，想要用煙霧作為迷障掩護，使我軍弓箭失去攻擊力，恐怕即刻就要攻城。”

明瑞知道弓箭的射程正在十四丈，今日為西風，我軍為逆風，實則非常不利。此時謝瀟大軍便是在此距離之外，若是煙霧迷障弓箭手的弓箭失去了準頭，殺傷力會大打折扣，何況還有死角可藏。

明瑞一凝眉細思，若是他們用梯子臨時搭建吊橋，我軍十分不利。於是說道：“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正面迎敵。”

莫言臉色一變，他不是金雲開，有那一股子沖動勁兒，心中還是願意穩妥一些才是，但也想不出什麽完全之策，明瑞不等他辯駁，大聲命令道：“打開城門！放下吊橋！”又抽出腰間寶劍，舉過頭頂，率先往前沖起，身後將士士氣昂然，早就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沒有一個不肯的。

城外正在往幹草上澆水的淩霄軍停下動作，一陣疑惑，這撼動大地的聲音猶如千軍萬馬來襲，理智告訴他們波窩城中藏不下數十萬鐵騎，但這聲勢浩大還是叫人害怕。不等謝瀟下令，城門洞開，三邊渡河吊橋放下，眼見一位身披銀甲的人直沖而來，喊叫著：“殺！”

身後是數千不要命的人跟隨。

謝瀟心靈為之一振，但又沈著下來，親自帶領先鋒正面迎敵，想必這銀甲之人也不想做個縮頭烏龜，只防守不攻擊。

二人一二個回合下來，謝瀟已試探出來，無論是力道招式，都像是個新手，本欲殺了他已震君威，誰知道他雖然功夫不到家但卻十分靈敏，一個錯身躲開了，在馬上飛馳，專挑那些不起眼小兵宰殺，也有抵擋過去的，也有不小心中道的，慢慢的敵軍先鋒越殺越勇，完全不被往日謝瀟的傳言所迷惑，區區數千人盡然殺了淩霄軍八百人有餘。

謝瀟又急切又惱火，手下長槍再不留情，挑入戰局緊追那銀甲人不放，一招一式他只是閃躲，並不敢硬杠。想來是知曉自己底子差比不過真刀實槍練過的，只敢做些靈巧功夫，謝瀟招招狠辣，但又不能碰得他，越打越氣，叫嚷道：“你這人如何這般狡詐！”狠命往他戳去。

明瑞招招避得膽戰心驚，生怕有個分毫偏差，自己小命嗚呼，她若一死，朝中有心人再給孟靖暄按上一個賣主求榮之罪，恐怕整個幕國就要改朝換代了，而她此前義氣之下竟然作為先鋒奔出並未有所思慮，只是一招意氣風發罷了。

見他使出全力來砍殺她這樣一個無用之人，又聽聞他叫喚自己奸詐，一楞神之間，銀槍已至她喉下，只在霎那之間，莫言一把將她甩下馬背，羽翎毛巋然被長槍戳穿，此時她一把烏黑的頭發劈頭蓋臉而下，擋在眼前，謝瀟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女人。

更是憤恨起來，最近他遇到的女人都怎麽了？一個個在這戰亂紛飛的世道，不安分守己在家，偏偏事事都有她們參與。就在明瑞恍惚之前，意識到自己千鈞一發之際被救下之後，隨手拾起一把長刀就要上前拼殺，這時不遠處揚起大團塵土，城樓上箭羽齊飛，再看時，黃沙瞇眼，她不知被誰攔腰抱上馬背，拖至後方。

不知此人騎了多久，殺伐之聲已漸漸遠去，一下子她又被人推下馬，只聽馬上之人出聲命令道：“給她洗洗眼睛，免得瞎了。”

又是一陣馬蹄聲，這女子又走了。

她感受到大團大團溫暖的空氣，暗含著清淡淡的幽香，隱隱約約聽見帳外的金戈之聲，一雙柔軟的手幫她洗幹凈臉，鼻息間是微微的女子香氣，這女子手勢極輕柔，一點一點地幫她抹掉眼角的黃沙，明瑞問道：“你是誰？”

女子不答。等她能睜開眼時，只見一位雙環小婢在她跟前，四下裏是繁華富麗的一定異國營帳，於是明瑞又問：“或是你的主子是誰？”

婢女還是不答。

明瑞以為她定然是被下了指令不能跟敵營的人說一句話，否則不該如此漠不關心。再想開口誘騙，婢女端著木盆退下了，並不想跟她共處一室。

明瑞忽然冷笑著對自己說：“沒想到我也會被人說奸詐。”又想起自己想要誘騙婢女同她說話，只是嘆息搖了搖頭。

誰不會變呢？她也會成為她曾經最討厭的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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