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日，蜇蟲鹹俯。衰草裏連天，鐵橋城外戰火轟隆，被圍困在城中的車騎軍，輪番上陣拼殺，守住城墻，寸土不讓。

淩霄軍每每拼殺，兩軍對壘，從不顧時辰便利，想到就殺來，打得就是一個措手不及，吃過一次虧後的車騎軍不敢再肆意妄動，從新分隊，做了輪班制。戰火燃燒了一個半月之久，城中凡是有些武力的男子紛紛上陣，何況是本身就在軍中的孟歸兒。毫無疑問，林楓與孟歸兒被分為一隊。

城墻被刀槍劍戟戳得千瘡百孔，夕陽與血肉將它染成了斑駁的橘色，像調色盤中所有的顏料都潑灑到了這座城墻上，讓原本的泥灰色看起來又臟又高級，又被白霜點綴出銀光閃閃。

一尺見方的角樓內，只能容納下兩個人，林楓抱著一柄銀槍，窩著身子隱蔽在角樓的窗口下，孟歸兒從繩索上接過一個竹籃，裏面是他和林楓二人的晚飯。一人一碗粟米飯，一碟蒸肉，一碟湯菜，林楓一頓風卷殘雲，全部裹入腹中，看著孟歸兒吃飯的斯文樣子，不以為杵，閑聊道：“那豈淩霄軍肯定料不到我們在這兒還能頓頓吃到肉！”

孟歸兒吃了兩塊肉，扒了幾口飯，將剩下的肉遞給他，說道：“誰能想到上回吳王親臨是來送這些東西的呢？原來他們早有謀算。”

提起吳王，林楓就來了勁，欽佩道：“他那樣年輕就有這樣的本事，再看看我，都三十多歲的人了，還只是個千夫長。”

孟歸兒吃著湯菜，喝一口湯，輕聲回應道：“他是生的好，你無憂無慮的肯定比他活得長。”

林楓把筷子使勁疊在碗上，拉下臉來，說道：“你這叫什麽話？”

孟歸兒不好意思的微微笑了笑，見別人崇拜他，誇他，她心裏泛起了不一樣的漣漪，覺得自己眼光不錯，又嫉恨他對自己絕情。想要踩低他，但又不十分忍心，便不與林楓計較，不搭腔。

待她也吃過了，林楓把碗碟還收拾進竹籃裏，再用繩索調下去，二人只要守完上半夜，等到輪班的士兵來即可。若是半夜有敵軍前來攻城，就是一宿不眠夜。

兩人無話，幽幽暗暗地昏睡著，並不敢睡沈了。時光難捱，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角樓外面有窸窸窣窣，腳步挪動的聲音，稀稀拉拉到接踵而至，二人聞聲而動，伸頭往外看去，並不是敵軍攻上來了，是我方一隊人馬奔襲上來。

大概有數十人，由杜轍帶隊，孟歸兒一個躬身出了角樓，走至他身側，問道：“是淩霄軍又攻來了嗎？”

杜轍轉頭看了她一眼，凝重地說道：“不是。是發現有一人夜穿鐵橋城，避過障礙，比許多斥候都精明謹慎。”

孟歸兒也抿蠢蹙眉，她知道杜轍早就有心想要把孟周接回來，但礙於戰事膠著，孟周密信也稱自身甚為安全，他才按捺住心中急切，但按住的火總有火苗冒出，她已經吃了不少他的火氣了。

只是這次與其他都不同，淩霄軍雖然狡詐，但從未有人敢單槍匹馬夜闖而來，他們軍中誰人能有此等本事。眾人皆凝神靜氣，屏息等待。那身姿綽約，縹緲，格式招式漂亮而簡潔，孟歸兒雖然沒有練過武，但從前看人耍過幾次，也甚為眼熟。

那人越走越近，城墻上不知何時上來了一隊弓箭手，又緊了緊手上的弓，孟歸兒脊背一片冰涼，冷汗直流，直待那人在護城河邊時，才在火把下看清，那人果然是山折柳。

孟歸兒一怔，輕聲喚道：“師父！”

此時寂靜無聲，他聲音即使幾不可聞，也能聽到些端倪，林楓看了她一眼，想他還有如此厲害的師父，實在是不像，杜轍心中卻想若是此人真是他師父，豈不是陳國遺黨，到底是該殺還是不該殺？

孟歸兒連忙制止身後的弓箭手，又對留下守門將領，道：“快放他進來。”

眾人不知其中要義，看著杜轍，只等他做個裁定，杜轍蹙眉想了良久，孟歸兒期待地看著他，他才松口。孟歸兒飛奔下去，開了城門就要往外沖，杜轍伸手拽住他道：“等他進來！”

不出半刻鐘，山折柳便飄然而至，從懷中掏出一物，雙手呈遞給杜轍，完全不顧一旁的孟歸兒，看也未看一眼。杜轍查驗半晌，才抽出細看，原來正是明王山淩霄軍行軍地圖。

杜轍擡眼看了看他，說道：“我怎麽能知道是真是假？”

孟歸兒已經冷靜下來，也想通其中關礙，只等山折柳回覆，只聽他哈哈大笑，用手一指孟歸兒，道：“我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送來，若是分不出真假大可燒了。”

杜轍思索一會兒收進懷中，孟歸兒見少了幾分劍拔弩張的氣氛，忙近前笑嘻嘻地問道：“師父是怎麽從謝瀟的案上拿到這副地圖的？”

山折柳垂目看了他一眼，道：“我只負責送。”又盯著他問道，“你如何來的軍中？”

孟歸兒不好意思的笑笑不答，山折柳也不追究，本來要迎他進來，他卻說：“你師娘病重，我出來是找神醫孫悠鶴回去給她看病，如今既然已經替他完成使命，這就要回了。”

說罷擺擺手，故自離去。

孟歸兒望著他的背影良久，心下感激他顧念舊時之情，不由地暗自垂淚。想她舊日裏的朋友，一個個離她而去，只有師父一人還有此心念，當日摒棄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感情一齊湧上心頭，他即刻旋踵，往營帳深處無人之地跑去，跑得飛快，一路跑一路哭，哭得傷心。

她一直不願意承認，孟靖暄從未做錯過什麽事，一直是她，她才是罪孽之源，就連孟靖暄何嘗不是受害者呢？她恨他的絕情，更恨自己，可她能怎麽辦？她已經試著去放下這一切，活得輕松一些，不成為任何人的念想與希冀，試著把自己放得卑微，不成為任何人。

大哭發洩完之後，一個黑影悠悠從她身後走來，輕輕將她摟進懷中，在這滴水成霜的冰涼之夜裏，溫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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