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繼續喝酒，繼續走，漫無目的，又十分有目的一般，走到了麗水城。或許這裏是巫族的起源，或許這裏還生活著喬氏族人，又或許這裏是幕國，他想要呆在這裏，埋葬自己。

麗水城中房屋瓦舍鱗次櫛比，環山而建，四季如春。鮮花繁茂，密林蒼翠，這裏的人能歌善舞，熱情快樂。風灼最喜歡下酒的一道菜叫酸瓜魚，只有用本地的酸瓜才能做出此等鮮美的魚。

他住在城南客棧的甲等房裏，每日游蕩於街頭，遇見樂事就哈哈大笑，看見乞丐悲慘就嚶嚶哭泣，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又因為長得英俊瀟灑，是個白面小生模樣，人家就叫他白面瘋子。

幕國國內早已傳遍，昊國大軍進犯雲南邊境一帶，但不知為何往這裏來的人還是絡繹不絕，城南客棧住的都是往來奔走販貨的商人，他不熟悉，這些人都是成群結隊，有一次相約一起去城東的早茶鋪子吃茶，才知道，原來正是因為戰亂，這裏的香料市價便宜出手不出去，做生意的人哪有不犯險的，還好最近聽說車騎軍彪勇，將他們威懾在境外。

白面瘋子聽他們說的津津有味，心中不由得突突打鼓，只得咬牙吃了一口蒸和合。過了沒兩天這群人不跟他一起來吃早茶了，問起緣由，原來是城西面的岔道口子擺了一張熬粥鋪面，掌櫃的是個女孩子，生的水靈靈，嬌弱弱，不僅人靚，熬得一手好粥。

商人李佳哈哈笑道：“現在的女子當真不簡單，但算她一碗粥三個錢，這一早上賣空那五口深不見底的大鍋，還不得賺得盆滿缽滿？”

商人吳燁頗有些斯文，支著折扇微微笑道：“但不說這粥如何，她這模樣站在這裏就是個活招牌。”說罷眼露精光，盤算著是否在自家胭脂鋪子也安排兩個美人招攬生意。

“李兄說笑了，當今聖上不就是女子，聽說昊國的皇帝也是女的，哪一點弱了？”商人胡步寧眼珠鬥轉，紅光滿面。想來也是，明明都是女子，應該是溫婉柔軟的人，卻偏偏是這兩個人的國家打起來了，半步不讓的架勢不輸男兒。

“要我說還是昊國的皇帝差了一點兒，本就是羸弱小國，這樣一拼命起來，苦的可是老百姓哎！”吳燁搖搖頭嘆了一句，“他們那裏生意不好做哦！”

胡步寧一聽連忙用手肘碰碰他道：“不可妄議，不可妄議。”又轉眼看桌上的人，問道，“哎！你這瘋子怎麽一大早就吃起酒了？”

風灼苦悶，他心中寸寸分明，可就是沒臉見她，越是如此越是心中戚戚，怎奈“我不殺伯仁，伯仁竟因我而死”。可總有一種人，明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卻不敢也不肯直面內心，寧願做個縮頭烏龜，將自己藏在酒裏，藏在山野間。聽見有人問他，他吃了一杯悶聲說道：“哦，聽你們說事下酒。”

這三人哈哈大笑。繼而又說道：“咱們在這裏坐了半天了，她一個人在這裏忙活也沒有人招呼我們。”

胡步寧見狀，站起身來說道：“說吧你們都要吃啥？我去替你們跑腿去。”

人人都保全道一句：“有勞胡兄了。”

李佳想了一想問道：“她粥熬得好，不知這醬菜如何。”

吳燁笑道：“那就點三小碟，每一碟一個樣子的，如何？”

均點頭稱好。李佳點了一份野菜粥，秋季裏吃得清淡一些，不易肝火旺，一年忙碌到頭的商人最懂得保養。吳燁則不然，他是個無肉不食的主，要了一份幹貝粥。胡步寧笑嘻嘻的最是難為人，偏他要了一份最難熬的八寶粥，再問白面瘋子，他搖搖頭，摸著酒葫蘆說不用了。

李佳勸了一句道：“莫說空腹飲酒傷胃，就這樣秋涼的天氣，冷酒入胃更傷身，不如你與我一樣也要一份野菜粥吧。”

他也不反對，點點頭隨他。

果然粥與小菜齊齊擺上來的時候，鮮香撲鼻，小菜看似不起眼，幹癟軟爛。眾人吃了一口，果然覺得這粥熬得透熬得香，稠粥不幹，入粥的食材也分明鮮美，形神具備，不硬不爛，卻能入口即化，十分爽心。

再食這小菜，一碟酸脆筍，淋了芝麻紅油，不過分鹹辣，沒有一根老筋，酸甜脆爽；一疊辣豆腐丁，沒有醬油苦味，也是用紅油調制，不是一戳即破，反而十分有咬勁，吃到後味居然還有一股果香，陪著粥一起十分下飯；一疊六安醬瓜，用的卻是本地的胡瓜，脆爽，不酸不舔不辣，鹹口的，吊起胡瓜本身的香甜，但不齁人。

這三個商人常年在外奔波，哪裏的美味沒有嘗過，但還未見過這一粥一飯一菜蔬胃口做得這樣精致的，只有白面瘋子盯著那個脆筍傻了眼兒。

他記得，受傷那年春天，他好得差不多了，卻忽然沒有了食欲，宮中的禦醫診治恐怕是病中藥味與補品吃的太多，反而傷了，叫只給熬粟米粥吃，但幹吃粥，一兩頓還能忍受，要他連吃三天，實在難以下咽，那段時日整個人都昏昏沈沈。

母後想來對他嚴厲，也不知他病況，他又不能直說丟了男兒氣概，只有小妹風思何知道。不知道她從哪裏弄來的一疊這樣的脆筍，那滋味恐怕一輩子也忘記不了。沈睡的味蕾仿佛被春天的轟雷喚醒，炸裂在口中，酸味，甜味，澀味，前赴後繼，洶湧蓬勃地在口中激蕩，只好壓一口粥，才能壓抑住自己的驚呼。

時隔這麽多年，他居然在麗水城街頭又吃到這樣的美味，而那個時候的小妹……如今卻已物是人非。

他擡頭看了一眼站在檔口賣粥的姑娘，比起其他叫賣的女子皮膚是白皙許多，鵝蛋臉上一對光芒匯聚的大眼睛尤為惹人憐愛，從外表上並未看出二人有何關系。他想了想，上前去與她低聲說道：“姑娘可知道巫族？”

那三個商人早就吃得熱汗淋漓，勺不離口，根本沒有空理會他這樣的舉動。

那女孩兒停了一停手上的活兒，瞇起眼睛笑著問他道：“先生說什麽？”

白面瘋子擰著眉又問道：“巫族與你是什麽關系？”

那女孩扇扇鼻子，暗示他是不是喝醉了，答道：“巫族可是本地的神族，可不敢這樣攀親帶故。”

他盯了她一眼，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悻悻地又拿起勺子，三兩口吃了粥，卻再也不碰那幾道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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