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七月初八，二人才押解進京。梗雪始終對那個生命短暫的嬰兒只字未提，因為逝去的東西太多，這個孩子也微不足道了。

這一天上都的天很亮，或許是剛打掃過的關系，進入宮中的黑磚甬道裏濕漉漉的很陰沈。巍峨莊嚴的宮墻高聳入雲，像是要求所有人都要向它低頭。顏夷青散漫地半臥在囚車裏，懷裏是靜靜地窩著的梗雪。

今天真像父王故事裏的那一天。梗雪想著，那時候她不過是個三四歲的孩子，太原的冬天十分寒冷幹裂，白日裏大家都裹著皮襖，坐在院子裏曬太陽。父王臉上有一道傷疤，一直從鼻梁骨上劃至絡腮胡子裏，他下巴上的胡子沿著傷疤缺了一條線，家裏的姊妹總怕他，男孩子也礙於父親的威嚴不敢跟他親近，只有她不怕，反而覺得他真像娘親故事裏的英雄。

那天和往常的冬天一樣，他把她抱在膝上，望著她凍得紅彤彤的臉說：“雪兒就是生在這樣的冬天，等你過生日阿爹就送你一件雪狐裘衣，好不好？”

梗雪此時還很稚嫩，粉團團的小臉蛋上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盯著她父王看，笑嘻嘻地問他：“什麽是雪狐啊？”

魯王陳昭笑了笑，申請有幾分落寞，嘆息道：“哎！原來陳國還在的時候，我們的皇宮立在豐州，那裏比這裏還要靠北邊一些，冬天皚皚積雪綿延數十裏，離皇宮三十裏就是明山，皇室每年一開春就要去那裏的獵宮打獵，現在再也沒有了。”

梗雪不明白他笑裏的悲傷，以為是父親心疼這只雪狐，便說道：“阿爹不要難過，雪兒不要雪狐。”

陳昭又笑笑，抱住她的小身板道：“雪兒要是喜歡，阿爹再獵就是了。”

梗雪道：“雪兒不要雪狐，雪兒要聽阿爹講故事。講陳國的故事。”

陳昭笑得很開心，安靜下來又難免有些傷懷，想了想說道：“我們陳國人住在草原邊上，見慣殺羊宰牛，也不怕馬刀匕首。只是車騎軍連月殺伐，自有大軍阻攔，大乘軍十二萬人還怕他們的聯軍不成嗎？所以你爺爺也沒有把他們放在心上。

我不是太子，也不是你爺爺喜歡的兒子，所以自然不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那時候是夏天，草原的夏季星漢爛漫仿佛一張穹頂上綴滿了寶石一樣罩在我們的帳篷上，我和你母親帶著你大哥正在那裏歇夏，牧羊放牛無憂無慮。”

梗雪不想他提起她從未見過的大哥，因為每一次提起，父親就會十分傷心，便說道：“什麽時候阿爹也帶我去吧。”

陳昭點點頭，心中卻嘆息：還能去的成嗎？又把話憋回去，對自己的女兒繼續說道：“後來你爺爺命我們速速回去，我記得那一天，天特別藍，一片雲也沒有，我一個人走在進宮的漢白玉橋上，旁邊既無兄長，也無要臣，空曠的冷風吹刮上我的皮膚，我才感覺到夏天快要完了，殿上就你爺爺一人，他垂直頭，很疲憊的樣子。”

“阿爹這個故事不好聽，換一個吧。”

陳昭不知道是沒有聽見女兒的要求，還是自己已經掉進回憶的深井中，喃喃道：“他叫我去攻陷綏州，可是敵人都已經越過長城了，再去那裏把它從敵人的嘴裏奪回來？這不是送死嗎？阿爹怕啊，可怕有什麽用呢？你爺爺把你大哥接進宮裏去陪他，他哪裏是要他陪，那是在牽制我啊！”

後來的事她都知道了。陳國都城豐州破了，大哥被當做太子的兒子被車騎軍大將軍孟以抒給砍了，而父親得知這一消息後，棄城而逃，茍且從廊州逃亡至河中府讓幕國的簡成王給他一條活路。

她現在終於能明白父親眼中的情緒，他死了的那一天，家中一個人都沒有了，她被父親的侍衛藏在一個暗格裏，等外面沒有了響動她就獨自一個人跑了出來，看見院子裏飄揚著母親與姐姐們的紗衣，粉紅色的透過光看上去就像飛揚的花瓣，飄落在花園的樹枝上；湖水裏飄蕩著廚房裏的菜肴與酒盞，好像那些來搜查的士兵要在這水上開一場慶功宴；就連倉庫的簸籮菜籃舂子都散落一地，冬天他們經常玩的游戲就是把菜籃看在地上，用一根樹枝支起來，細繩子牽住樹枝，裏面撒一把搗鼓，一個捕捉麻雀的陷進就做好了，而顯然這個季節不會有麻雀來。

天慢慢暗下來，她開始害怕了，坐在院子裏哭，很餓。那個侍衛到了半夜才來尋她，大概是五天吧，或許跟這次一樣，是十天，她被送到另一個王府裏，見到了簡成王。之後她就被送到“故園無此聲”學羯鼓，練刀法，都在那裏。

八歲時她在窗戶上偷看嫖客被抓，第一次見著男人那樣的癱軟在女人身上，很奇怪，被那個男人察覺後，他一點也沒有遮蔽阻攔，一點一點地撥開她身上的衣衫，旁邊的女人笑著叫他別欺負小孩子，那男人道：“難得這樣一個尤物，叫她從小就見識見識，要不了兩三年就是你們這兒的頭牌了！”

“那也不能讓你來開苞。”說罷，女人用柔軟的身子擋住他，又癱軟在他懷裏，手指不停地在他身上畫圈圈，這人真是不中用，女人兩三下，就撥弄地他酥軟了，她本欲還想再看兩眼，女人朝她擺擺手，她才系好衣衫出去。

出來的時候她才哭，她在這裏，她看到的東西……所有的一切都不該是一個公主該經歷的，她沒有缺少教養，不認得高貴的人，混跡在市井之中早就忘記了公主的禮儀。她再也高貴不起來了。所以拼命地練鼓，拼命地學字讀書，拼命地學著像一個大家閨秀。如今看來，傻得有些可憐。

她懷揣著這些記憶，即將消失在這個世上，如何不是一種解脫？

此前顏夷青與梗雪二人入大理寺，卷宗案宗都已塵埃落定，此次進宮不是為了判罪，而是孟靖暄與明瑞想要見他們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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