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他神色難看地看了孟靖暄一眼不欲多言的樣子，原來孟靖暄錦衣華服，皮靴黑亮，他又披發，隨意別了根玉簪子，以他姿容又是這身裝扮，怎麽看都覺得像紈絝子弟，那驛長瞧出端倪，便道：“小兄弟有話直說，這位是陛下派去安平縣的安撫使大人。”

這小兄弟一聽此話，心中五味雜陳鼻子一酸，道：“陛下果真派了大人去？”顏夷青點頭，他得到肯定之後，更是痛苦起來，抽噎道，“我們左等右等什麽也沒等到。”

顏夷青一聽此話確有出入，道：“怎麽會？陛下明明已經令渝州府調度鄰縣糧草救濟，怎麽會什麽也沒有？”

這孩子擦擦眼淚道：“我是李縣令的兒子李書明，我父親數次去渝州府求援，府君叫我們回去，最後竟然避而不見，硬說已經撥派糧草，陛下令我們在原地等候。直至本月廿八我們等不得了，父親帶著眾多災民逃難入鄰縣，父親此舉也只是逼不得已，根本沒有人願意收留我們，最後是萬壽縣調撥一部分糧草供我們八百多口人使用。

只是，連日大雨萬壽縣也出現多地泥石流，淹沒良田百傾，我們被安置在客棧，衙內等地。我出來時的前一天，中午時分地動起來，房屋早已被雨水浸泡腐朽，倒得倒，垮得垮，如今他們也與我們一樣無家可歸了！”

驛長聽聞心中難免氣憤，顏夷青卻十分曉得關節所在，便道：“你也不必去回稟陛下，我這裏有秘密上奏陛下的渠道，明日我一同與你前往萬壽縣，若是情形與你所說相符，我便上奏一本，飛鴿傳書給陛下，豈不是更快？”

小兄弟先是不肯，怕顏夷青唬他，畢竟是上千人生死攸關的大事，豈能他說兩句就信的。顏夷青便讓顏涼取來西安王方印與安撫使方印各一枚，飛鴿聯絡的香珠一顆也取來，對他說道：“陛下在上都早就知情此處災情，在我之後又派了十石糧草來。”並將明瑞親筆密函交給他看，他細細讀下詞句貼切，通情曉意，上面還有印章寫著“天寶玉璽”四個字。

連忙跪下，匍匐在地，哭道：“大人乃我們的大恩人，望大人真切告知陛下，體察我等民情，多派糧草，早日重建。”

顏夷青趕忙扶起他，拍掉他肩頭的灰塵道：“這是為官之本，你且今夜好好睡上一覺，明日跟我們一起前去。”

驛長忙帶他去洗沐，又備下兩件幹凈的換洗衣裳。顏夷青回至房中，手上粘膩，不停地用拇指搓擦，臉上一陣肅殺之色，吩咐顏涼去盛一盆水來，道：“剛剛沾上了臟東西。”

顏涼從小跟著他，知道他並無憐貧記苦之心，剛才不過是要做做戲而已，便下去討來一茶壺給人吃的水，倒在臉盆裏放涼，用帕子沾水幫他擦幹凈。又服侍他脫下衣袍，方才好好睡下。

早起將士們都知道昨夜之事後，各個唏噓不已，痛罵渝州府君豬狗不如，匆匆趕路，就盼著早一天至萬壽縣。幸而昨日起便是數十個晴天一直到六月初八，天氣炎熱，大家都換了單衣，又過了兩天，終於趕至萬壽縣，只見此處萬裏無雲，草木蔥綠，走至街道上惡臭叢生，淤泥幹裂已經生出草木來，一路上全是慌廢破損之宅邸，不見半個人影。

李書明帶領他們穿過街道，又走了幾裏泥地，在山谷出，河道下有寬敞地方，看見幾處屋棚，旁邊的泥地已經種上蔬菜，炊煙從茅屋裏裊裊升起，幾個衣衫處處是補丁的婦女和漢子從正從山上下來，見到他們，先是提防，待看見李書明後，歡呼起來。忙叫來數百人，圍著他興高采烈，各個問他：“見到皇帝了嗎？”“給我們免賦稅了嗎？”“什麽時候我們可以回家？”“帶了救濟糧嗎？”

李書明本身就是老實人，見他們問，就一一答了沒有。

難民一陣嘲笑，說道：“就說沒用吧，哪朝哪代天災有過什麽朝廷幫大忙的？如今李縣令也死了，也沒啥想頭了。”

李書明一陣頭暈目眩，驚詫道：“你們胡說什麽？”

“我們說你爹死了！”

“你們胡說！我走的時候他還好好的！”

“你這個傻小子，他怕你留在這裏跟自己一樣餓死，眼巴巴兒的叫你走遠點，你還回來了。”接著就是一連串哈哈大笑。

這些人有的把自己的嬰兒吃了，有的做媳婦的被婆家吃了，有的媳婦被男人們分了，有的缺了胳膊自己煮了吃，有的甚至殺了自己老父食用了，他們踐行的活下來，還有什麽值得同情與悲苦的？他們哈哈笑，笑到自己都哭了，直到李書明痛苦流涕，一個缺了耳朵的災民痛斥道：“你有什麽可哭的！你沒受半點饑餓之苦，還活了下來！不少胳膊不少腿，你又什麽好哭！”

李書明沖到他面前揪住他的衣服，喊道：“於飛，你說！我父親是怎麽死的！餓死的？還是叫你們給吃了！”

這個叫於飛的人說道：“你父親李縣令為了救我們，讓我們堅持到朝廷來留著遺書自殺的！”

李書明忽然無言咒罵，本來已經要脫口而出的話都被噎了回去。只聽見於飛道：“我們敬他是個英雄，我們一輩子都記得他！”

眾人也擦幹眼淚，連聲稱是。

於飛又道：“你李書明又是什麽東西？你父親犧牲自己，最後等來的就是你一句‘沒有’？”

顏夷青見時機成熟，站出來說道：“誰說沒有？”

眾人給他讓出來一條路，見他衣著光鮮整潔，大有派頭的樣子，私語互相問他是誰。顏夷青便朗聲回答道：“我是西安王顏夷青，陛下親派安撫使。陛下有制，減免渝州府一年賦稅，每戶分銀十兩。”

眾人聽說至此，笑道：“我們要銀子做什麽？難道這裏還有什麽東西可以買賣的嗎？”“朝廷只不過是打馬虎眼罷了。”“才減負一年，我們什麽時候才能恢覆元氣還不知道呢。”

顏夷青聽說，便轉身地身後的十個將士說道：“各位將軍，先將自己的糧食減半，分派一部分出來吧，李起將軍一到，我們就算有救了。”

丁毅第一個不從，低聲說道：“他們已經為了活下來開始吃人了，如同野獸一般，我們不該再管。”

張旭什麽話也沒有說，白了他一眼，將自己的儲備糧食分了一半出來，放在顏夷青的馬車廊道上。其他人也一一從命，常春見丁毅還不動，便走至他身側勸道：“若是把他們逼急了，半夜將你我殺掉，不僅奪了糧食，靠著我們的肉還能活更久，先安撫他們拖至後備糧草到來再說。”

丁毅見說得有理，就也分了一半上去。

顏夷青見大概有數十斤，便對災民說道：“你們誰是頭頭？”

只見於飛高聲道：“我。”

顏夷青讓他上前來，並說道：“你稱一下這裏的糧食，用麻袋裝好。我預估後備補給糧在三日後抵達，你分好分量，讓大家撐過去。”

於飛見他不多話，也不說大話，反而對他敬重有加。於是就叫了兩個漢子，將這些糧食裝進袋子裏，他每口人按照三兩一天的標準分派。支撐過三天已然不是問題，何況他們還會去山裏打獵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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