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先，孟靖暄以為明瑞弱而而無力，不能明辨。確實難料，所以家中巨變後，自己一直憋著一股氣。他想過若是此時放任退居回鄉，必定也要遭奸人所害；若她始終不願與他一同擔起大任，他也將不惜一切反客為主，即使傷了她背上造反的罵名也在所不惜。

沒曾想她卻來了，為了他不死，來了。

他懂她的心意了，可他還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意。自先皇將她托付給自己以來，他只是順著所有人的意思，而如今他不得不全心全意地對她，因為他的命運全靠她了。若說愛？連他自己都要笑的。哪有一份愛牽扯這麽多利害關系的？在他的心裏愛一個人就該像歌裏唱得那樣“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而他早就沒有那份單純與炙熱的心思了，此生想來也只能如此罷。

清明時節方過，陰雨綿綿初晴，長安城內萬紫千紅，街頭巷尾人人都熱熱鬧鬧，期盼著這場盛大而隆重的婚禮，完全忘記了就在兩個月前陛下心屬於誰的揣度，此前盛寵的西安王一下子也被人拋諸腦後，遺忘在蕓蕓口角的塵埃裏。

禮部的人官員最是忙碌，忙過先皇大葬新皇登基，又誰知武陵王府遭此一劫至今大理寺還未理出個頭緒來，舉國震蕩不安。好容易忙過了，當今陛下終於松了口在百日內完婚，國家新舊交替之時，終有此先帝遺願能了，也算是告慰眾股肱之臣在天之靈了。

正午時分，散了朝會，才在書房與孟靖暄同左仆射杜臨汾、將軍李起等人吃了中飯，一路乘攆往上陽宮走去，宮中禁內自是與市井不同，少了鶯歌燕舞鬧春意，寂靜中透出絲絲涼意，明瑞漸漸習慣了這種意味不明的疏離，在這裏她是帝王，誰都不敢輕易親近，只有入了上陽宮才感受到薄薄暖意來。

院子裏昔日先皇叫人種了許多紫陽花，此時正開得燦爛，又有十來棵粉帶白的垂絲海棠盛開得姹紫嫣紅，平白的多了許多蝴蝶蜜蜂，忙忙碌碌較常人勤勞許多。

采芹抱了支由白變紅紅又變紫紫又變藍的花球進來，請明瑞瞧新鮮，聲音輕快而又明媚：“陛下，瞧這紫陽花開得真好看，我取一支養在著屋子裏豈不是美不勝收？”

明瑞放下幾分心中的幽思，一邊讓黃采伺候她洗手，一邊轉過半邊身子瞧，果然好看，笑道：“你倒是不心疼，這花兒過了晚上可就要謝了。”

采芹也是不怕死的，一時性子來了，胡說道：“怕什麽，古有則天皇帝上苑催花發，今日陛下就不能命它遲雕謝嗎？”

明瑞恥笑他小孩子家家，愛發夢，又怪他拿她與則天皇帝作比較，故作惱了，道：“我才不要，人家好好開著好好謝了，我做什麽要扭這個氣？要我說你真該把它裝進一個幹凈的繡袋裏埋了才是，多念幾句經，求花神娘娘饒了你這魯莽地性子吧。”

采芹連忙雙手合十口內念道：“阿彌陀佛。奴婢哄著求著陛下開心還落個不是，真該讓花神娘娘評評理哎！”

沒想到此話正被進來的孟靖暄聽見了，就看見貴妃榻上的四方卷雲小幾上，一只凈瓶裏插了一株色彩斑斕的紫陽花，明瑞散了頭發換了睡衣雙手撐著腦袋趴在幾上看，采芹就團坐在塌下的臺階上陪她說著話。午後的陽光正好，雲也正好，花也正好，人也正好，仿佛這只是一座閨閣小院，不曾有什麽皇帝和小太監，更容不下國之巨變與政務繁忙，他有些遲疑想要縮回自己踏進門檻的腳，采芹倏然起身，行禮報了一聲。

明瑞睜開迷蒙的雙眼轉頭看向他，孟靖暄只好覲見。

“趁著陛下還未小睡，特來稟告，臣將於五月初十前往武陵源，收拾舊宅，告慰亡靈。或需逗留三日方能回京，望陛下恩準。”

他跪在她塌下逐字逐句地說，她的心裏百轉千回。五月初十是他們大婚後的第二天。

明瑞胸中憋著股氣，酸道：“吳王真當我無能嗎？你只去三日，我批你十日的假。”

孟靖暄頭也不擡，跪謝隆恩，便要告退了。

明瑞出口問道：“禮部報來說婚禮用牡丹做主花，你說換做紫陽好不好？”

孟靖暄瞧了一眼幾上的花不答她，只問：“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明瑞心裏的氣一下子湧進眼睛裏，紅著眼珠就是不哭，蜷著腿坐起來，別過臉去，罵道：“沒臉沒皮的，我才不要。”

采芹是個懂事的，帶了一班宮娥采女退到了院子裏，還細心地半掩住門。

孟靖暄推開小方幾，與她對坐，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說道：“我不放心你獨自留在宮中。往日你我不是夫妻，我只能暗地裏守著，如今我是萬不能讓你有半點閃失的。我只實話對你說了吧，我除了一個你也沒什麽人是放心不下的。”

明瑞先是喜後是憂，對他坦率道：“我是十分想去的，但我不要。我曉得你這個人只知道遵從父皇的話，遵從你祖父的話。你放心不下我，也只是放心不下他們的遺願而已。”

孟靖暄皺起眉頭，完全弄不明白她是什麽意思，問道：“難道不對嗎？”

明瑞抽出自己的手氣，道：“你們當我是什麽？”見他答不出來，越發傷心得扯出一塊手帕哭起來，孟靖暄見狀一把將她抱進自己懷裏，急道：“我這輩子沒對姑娘動過心，我從小就知道只能對你一個好，難道我不該聽他們的話嗎？若是不聽，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做是好啊！”

明瑞捶著他，心裏又惱他，又喜他，擦幹眼淚道：“於國你是個不可或缺的天才，於我你就是個……”一時想不出是個什麽，孟靖暄便問她：“是個什麽？”她一著急，嚷道，“是個蜜蜂窩！”

“啊？”

“全身都是心眼兒，就是沒有一個是合我意的！”臉一紅又低低自語道，“可我……不在乎。”

孟靖暄見她松了口便不計較其他，只說道：“我此去三日不只為修葺事宜，還想要走訪一番。大理寺呈報此事並無多少旁枝末節，牽涉人等也不過是些盜匪小吏之流，恐怕有其他勢力左右。”

明瑞知道他不弄個清清白白心中這塊大石不會落地，點頭道：“何不帶個得力助手一同前往？”

孟靖暄盯著她，眼中透著一股子狡黠，明瑞雖然處世不深，但並不愚鈍，也就明白了，原來他不過是怕她耍脾氣。他們兩人新婚燕爾，好容易有機會二人私下相處，卻要個外臣幹涉進來，十分不妥當。

明瑞明白這層意思之後，想了想說道：“上次杜轍在你妹妹車下那一番表白你可知道了？見那架勢他非在軍中闖下一份大事業不可，要不然恐怕一輩子也娶不了她了。”

“如今邊關氣氛緊張，若逢戰事建功立業就不難了。”

“聽你口氣好似又想他早日凱旋而歸又怕真要打一場硬仗。如此兩難，何不就讓他跟我們一同前去，讓孟周跟隨，我們四人一同出入並未不妥。杜轍也能早日建些功業。”

孟靖暄瞧著她，心中想到雖說她不是有意為之，但是此舉明明就是在朝中樹立親信，嘴上卻故意說道：“孟周未必答應。”

明瑞眼珠子一轉，戲謔道：“她敢不答應，我就下一道制書把她許給杜轍，看她還扭不扭！”

孟靖暄瞧她神情可愛忍不住笑道：“若是這麽好辦，怎麽會拖到現在？”

“那你依不依我？”

孟靖暄點點頭算此事商議定了，叫采芹進來煮了兩碗茶吃過，就回那邊府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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