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心難耐是春情，朝朝暮暮換眼成癡。梅花謝了，桃花盛，寒風稍帶暖，燕已歸故鄉。而宮殿裏的人兒卻越來越沒了氣色。

自從她下定決心已一旬，禮部一直壓文不發，孟靖暄思索一夜遞了還鄉書，她也只好壓下不表，只是他一直稱病不朝。明瑞也沒可奈何。

倒是顏夷青一直相伴左右，也不知為何總未覺得自在。風暖氣清本是泛舟湖上的好日子，可一想到自己與顏夷青一起……又覺失禮。況且，兩人在湖心實在不妥，只好悶著。

自那日悶坐一晚之後，他也想得明白了，只半刻鐘便把還鄉書揮就完成遞了上去。院子裏的幾棵桃樹是從武陵源帶來的樹苗，開的早一些，如今已經艷極。淺溪從西園繞道後院，變成一道小河塘，桃花就開在水邊，盛極的又落盡水裏，錦鯉以為是主人在投食，一群一群地啄食花瓣，好不有趣。

如今清閑，在此處擺了一張長榻，一張埃幾，也不設帷帳，只或臥或坐，飲酒看花，半醉半醒，看月升月落。

有時候夢中憶起王府大劫那一晚與她同騎，她臥在自己懷中，當時只覺該是自己顧著她，夢裏卻越感身心歡悅。

有時又夢起在簡成王府第一眼瞧見她時的側影，靈動的淚痣，清澈的言詞，和不甘的屈服。

有時會想起她奔出城門遇險，綁在一起的手，綁在一起？原來他們一直是被逼無奈綁在一起。

從未有過的感覺，從他心底慢慢升騰，他惱的是她的草率和感情用事，而自己真的那樣大義凜然？

不由得唇角悠悠一勾，他也有仿徨猜不透得時候，尤其是猜不透自己的心。

喬信知站在月下的桃花樹邊，青絲高髻，一雙桃花眼直勾勾地盯著孟靖暄不放，她雪堆身前，半露江山，藕臂隱秘透出霞紗，紫色訶子上勾勾連連繡有紅霞丹雲，一條猶如初生霞雲由粉紫到粉白的裙子絲群，顯得她從雲端走來，不怕高寒。

拽了一團桃花，輕咬下唇，惱恨一丟，幾步上前奪走孟靖暄手上的酒杯拋入河中。

孟靖暄也不惱，只拿酒壺往嘴裏倒，喬信知伸手搶下，往案子上一擲灑出不少。他本不是愛酒之人，也不在乎。

喬信知皺著眉頭道：“既然在此處已無事可做，何不跟我回武陵源去？”

孟靖暄醉眼惺忪，腦中猶如迸裂銀屏，笑道：“我不在，她怎麽辦？”

她眉頭更深道：“你醉了，她已經不要你了。”

孟靖暄又是微微一笑，愁腸百結道：“你看落花流水，流水不要它了，可是它離開了嗎？”

她捏緊了拳頭心裏一直疑惑的問題又冒出來，他到底是不是愛她？又隱忍下來，問道：“如此，你為何又要陳情還鄉？”

孟靖暄道：“若是孟氏沒有意義，那我也沒有意義。她不是也壓下來了嗎？”

喬信知若有所思，問道：“你是試她？”

“過兩日你便回去吧。”又睜眼瞧她一眼，繼道，“那小太監的話別當真。”

她心中一淩，道：“你為了她趕我回去？”

孟靖暄道：“她不用你，不如回去。”

喬信知憤恨一笑道：“我要留在你身邊！”

孟靖暄斜她一眼道：“我不用女侍。”

“你……混蛋！”含淚而去。

喬信知的心思誰會不知？就連剛入村的那個叫妙真的婦人都明白，為什麽孟靖暄會這麽絕情？

喬信知也不知道妙真和李逢秋是怎麽就住進了東邊的大屋的，那塊地是孟家蓋來專門安置漂泊到村子裏的外人的，他們一家住在西廂裏，她本來一年也不會踏進那裏幾次，只是孟靖暄回老家來過年，她便假模假樣的去問候幾句。

她見到她的時候心裏總覺得她奇怪，像她這個年紀的婦人，難得有這麽美艷的。雖然吊腳眼旁布滿了細紋，然而紅腮勝桃飽滿，額頭上雖然溝壑重生，但唇上卻猶如胭脂暈染，甘美而濕潤，一把瘦骨近瞧卻也能看出些許飽滿。談吐斯文，更不像久經風霜的人。

她丈夫倒是拘謹的很，不在外人面前吐露什麽，只是動作舉止也是少有的有涵養，比那些莽夫強太多。二人看上去也是難得相配的夫妻。

沒見幾次，就發覺院子裏的其他幾人都對妙真尤為敬重，連帶著她見著也有了不如她的感覺。

就在孟靖暄要會上都的前幾天，喬信知躊躇，不知道找誰訴說心中的苦悶，孟周是一直勸她的，她心性孤傲，鮮少與村子裏的其他姑娘處得來。如今遇到一個如妙真這樣善解人意的大嫂，難得有些想邁出這一步了。

就是初三那日，雪早就化了，剛在孟家吃了年酒，強顏歡笑半日，飲得半醉，尋花覓徑而來。

李逢秋看她在井邊徘徊，便上前問了聲：“喬姑娘不舒服嗎？”說罷也不好上前相扶，便回屋對妙真說，“俏姑娘正在院子裏坐著呢，看樣子精神不好，你何不把她請進來，也好跟你交個朋友，日後我們也好在此定居。”

妙真放下手中的桔子，站起身，笑盈盈道：“夫君放心，也不圖什麽朋友不朋友的，她一個人坐在外面，容易涼著，咱們好心幫一把是應該的，我這就去。”

李逢秋瞧著她的背影，也是微微一笑，坐在火坑邊加了把柴，把水煮沸好招待客人。

不多時，便進來了。

妙真攙她坐下，往她手中遞了個桔子道：“剛飲了酒，吃個水果換換口。”

喬信知此時的眼睛尤其明亮，她是個美人兒，可不是個大美人兒，若真比起來，比明瑞是有嚼頭多了。只聽她說道：“妙真嫂子是……是怎麽跟李先生相處的？”

妙真莞爾一笑，知道她女孩兒家羞澀，便使了個眼色給李逢秋，李逢秋會意，點點頭，就去外面了，這才道：“你是想問怎麽讓吳王愛上你吧？”

喬信知睜大眼睛，羞怒道：“我才沒有！”

妙真一本正經道：“那你是想問什麽？你原來不喜歡吳王啊，是我誤會了。”

喬信知臉上如三月桃花，低語道：“是……是誰說的？”

妙真也不捉弄她了，嘻嘻笑道：“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我還知道你們家祖上的一段故事呢。”便把開國之初，孟光敝餓審阿喬的一段娓娓道來。

原來她早就聽聞這個喬信知是嘉仁皇後的侍女阿喬的後人，當年阿喬在宮中收了一個戰亂中死去的將軍的孤兒做養子，待他成人，國中又久無亂事，便托付給孟光敝帶他至武陵源，並囑咐他為民便可，王侯將相皆是拿命換來的，富貴高粱也是一代不如一代。

他們便世世代代居住在此地，雖然是農戶，卻身份高貴，孟家一直相攜，也有過姻親。

喬信知對孟靖暄有覬覦也是情理之中。

喬信知以為她只是尋常婦人，沒曾想卻知道的這麽清楚，便有些疑惑。

妙真眼神靈動，握住她的手道：“我第一次見你，便覺得你不一般，就多向村裏人問了幾句，你可千萬不要介意。”

喬信知卻以為她是懂她之人，她心裏從不認為自己孤傲難以接近，只是那些人不懂得如何與她相處罷了，如今難得遇見這樣以為姐姐，實在是心中愉悅之情難以自抑，仿佛惺惺相惜一般看著她，道：“這般是正好，我正想有個知己，來幫我解解。”

妙真道：“你們兩家祖上若不是太祖下嫁親妹，恐怕也有一段緣分的。你們這段緣分說不定正是上天安排的。”

喬信知一聽此言，心中也是一動，轉念一想道：“可他有先皇親賜婚約，她與陛下……難道不是天配良緣嗎？”

妙真哈哈笑道：“父母之命怎麽比得過上天的安排，吳王本身便是因為責任才對陛下如此實心實意，若是少了這個，他還不是轉而回到武陵源？回到你身邊？”

喬信知明白了許多，先皇賜婚的確是為了給陛下找個依靠，可怎麽就能破了這個？何其難也。

妙真道：“我以前聽說書的說過皇帝成年後，身邊都有一個內宰相的空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喬信知已被點中七竅，吃了橘子，把籽吐在手心裏，笑道：“你雖是個到處游走的村婦，見識果然比一般人多，我這回定是要跟他一起進京了。”

妙真也是賠笑，又跟她敘話一回，才將她送走。

只是現在兩邊僵持還不知道個結果，讓她好生煎熬，孟靖暄又是那樣一番話，顯然是沒把自己放在心上，現下又沒了主張。思前想後，想那西安王顏夷青必定跟自己是一個心思的，只好設法去找他。

是日，正直春日，花粉尚未甘甜，喬信知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一壇子腌花蜜搬進廚房，她進入慣了的，廚娘們也等著看她大顯身手，直到晌午才蒸出那晶瑩剔透蜜蕊的透花糍，顏色有紅有綠，有粉有黃，好看極了。

予一碟給孟靖暄吃茶，又留下幾個給廚娘嘗嘗，其餘的都分派給仆從丫鬟，弄得滿府都愛她敬她，暗地裏說她長得漂亮，只是可惜了，不由得替她嘆幾聲。也有人看她夜半守在月下，怕吳王借酒消愁有個閃失，眾人又嘆她癡心無二。一時弄得府中上下傳聞不止，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上都又是是非地，多少王孫公子巴不得孟靖暄鬧出大笑話來。

府中出了這麽一位，顏夷青又是多事之人，難免不攪合的。

只不過三天，便有仆從偷偷送入一封請柬，喬信知細瞧起來，箋紙毫不奢華，縱橫交錯著植物的纖維，肌理很是好看，上面幾筆飛白，更是顯得不凡，原來是西安王請她前往酒館一敘。

她不由滿心歡喜，會心一笑，心想自己計謀已成一半。她是閨門女子，又客居吳王府，不能太過招搖前去找他。若是他有心拆散那段姻緣，必定會來找自己，她又恐顏夷青始終不識，便故意在府中鬧出些許動靜，讓自己的名聲傳到外面去，這樣還不怕他不來找嗎？

傍晚上，她戴了帷帽與丫鬟一同前往城墻根下的破酒館，遠遠看了一眼，又向四周張望，不由鄙夷起來，又怕是哪個不要臉的男人捉弄她，不敢上前。

徘徊良久，只瞧走出來一個玲瓏女子，對她微微一笑，道：“是喬姑娘嗎？西安王在此定下酒宴，我帶你進去吧。”

說罷便來牽引她，喬信知問道：“你這兒有什麽特色酒席嗎？”

莫萋當然知道她心中所想，便道：“酒不錯罷了。”

喬信知看她敷衍，便道：“少騙我！”就要帶著丫鬟回去，莫萋站在她身後笑道：“西安王喜歡飲酒，姑娘不會不知道吧？”

喬信知也是有些膽識的人，既然來都來了，也就不再拿脾氣。跟隨她進去了，裏邊兒小廳只算得上寒酸拙樸，竹板夾墻，挑著藍染幔子，一張原木矮桌，四個麥草蒲團，再無他飾。

主仆二人主次而坐，莫萋上了一壺酒和小點心，輕聲稟告道：“西安王馬上就來，姑娘先用些點心。”又給她斟了一杯荷花釀，繼而道，“這是老九特意為女孩兒家釀造的，入口潤甜，香醇，又不容易醉。姑娘試試。”

清亮的液體蕩漾在綠釉瓷碗中，和著江水飄蕩出濃郁的荷花香，喬信知忍不住淺嘗一口，醇洌而清潤，足可饒舌三日有餘，顏夷青果然眼光獨到。

莫萋看她飲得歡愉，便笑著出去了。

只待得華燈初上，喬信知早喝得半醉，小丫鬟也是臉色紅潤，早忘了顏夷青此人。只聽這時又有了人聲，一個男子進來，黑長的影子倒映在地板上，看不出表情與喜怒，皺眉瞧主仆一眼，徑直又退了出來，半刻便有車馬來接了回去。

第二日便有傳聞，喬姑娘在小酒館買醉不歸，吳王親自前去相迎，還帶了車架，這與陛下的婚事恐怕真是不成了。一時間又是沸沸揚揚成為談資，女人們猜測吳王到底愛誰，男人們只問吳王是否會垮臺。

那後來的男子不是孟靖暄卻又是誰？定是要問，他怎麽會去。原來顏夷青也傳了帖子予他，二人從前便喜歡在這裏豪飲暢談，他心中以為他恐怕又有什麽動作，若是沒有，能說一二句，恐怕也能露些口風的，這就去了。

誰曾想，只瞧見喬信知與一個丫頭，在裏面喝的醉醺醺，軟綿綿，衣衫淩亂，香脂繞鼻，心中明白幾分，無法，已經上當，只好盡量避嫌，這才派了車馬來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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