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早朝已閉，陛下隨吳王入政事堂聽政。然而，自上次對峙之後，小玉被送走，喬沅法場被劫，陛下便再也未去過政事堂，吳王也未差人來請過，兩人就這麽僵著。

大雪壓城，飛絮飄揚灑灑，天地一色，若是混跡在荒野，定是要迷路了。明瑞冠冕上也有些霜雪，她不乘輦乘，自己打一把描繪五色牡丹的油紙傘想著心思，采芹勸道：“風雪這樣大，陛下還是乘輦吧！”

他的聲音裹在風裏，只有尾音含在嘴裏，明瑞像是沒聽見，采芹又叫一聲，她才停下來茫然問了一句，點點頭，又往前走。采芹無法，走了大半個時辰才至上陽宮，宮人忙上前來伺候。爐子旁偎著，臉上慢慢恢覆了血色，才不像剛才那樣淒慘，采芹舒了一口氣。

宮女正在門外撣掉牡丹傘上的積雪，艷麗的花瓣從雪裏慢慢露出來，別有一番情致，傘骨收起，宮中暖和，殘雪化作春水，一滴一滴落下，明瑞呆呆地望著也不說話，采芹瞧見，讓這宮女趕緊下去。

只聽明瑞呆呆念了兩句：“北風摧槁木，曉夜嘯孤魂。雪裏埋國色，寒香凍廢村。”

采芹心驚一跳，也忘了催宮女退下，這宮女跪地行禮，道：“陛下，這是日前西安王府送來的，說是西安王自己畫著玩兒的，挑了一柄好的贈予陛下賞玩。”

明瑞神情飄渺，道：“仿佛是記得……好好收著，明日還要用的。”

宮女應諾。

又捱到天明，好容易拖著疲累的身子起來了，梳洗打扮一番便去上朝，孟靖暄也不知道揣著什麽心思，那流露出來的眼神分明有些憐惜，卻只輕描淡寫一句“陛下保重龍體。”落落長的奏詞，最終只輕飄飄落在這一句上，明瑞心中更是難過，也不回應。

政事皆畢，采芹留了孟靖暄一步，送上一片錦書，道：“這是陛下昨日為西安王贈送的牡丹傘題的詩，奴婢看來太過荒涼淒厲，還請吳王揣度。”

孟靖暄看了一眼揣進袖子裏，嘆一句：“絕處方能逢生。”點點頭便去了。采芹不明所以，也就不再追問。

日前那宮女見明瑞回宮，便跪在她面前道：“陛下，西安王又命人送來了一條絲羅帕子。”說罷便呈給明瑞瞧。

帕子色彩暈染各色層層疊疊，猶如雲霞天邊翻騰，美妙至極，宮女說道：“西安王說這是從一個絲綢商人那裏學來的法子，夏日夜裏頭把染好的絲帕挑掛在花園裏，讓涔涔露水浸透，晾幹，看起來就像雲彩國度。去年夏天做得幾條都不甚好，只這件最美，便贈予陛下把玩。”

明瑞又瞧下面題了幾個小字；日生千萬丈，萬物受晨昏。幾道相思水，明朝染彩雲。

與自己前日所說幾句對照起來，他倒是生機勃勃，只是這是他夏天染的，怎麽這個時候送過來？且羅帕不是隨便能送的，要讓送回去卻也不好，只好收著。

又多問了句：“你叫個什麽名字？”

宮女誠惶誠恐，磕頭道：“奴婢黃彩。”

“收起來吧。”明瑞再不多言，閉上眼睛養會兒神。

到了傍晚，黃彩來報：“西安王求見。”

明瑞心中忖道：他這幾日千方百計地送這送那，不知道打著什麽主意。便叫進來，看怎麽說。打發宮女收拾起來，挽一個朝天髻，配上蓮花金步搖，赤色淡繡粉白紫陽花的一身齊胸襦裙，配明黃暗繡蝙蝠龍爪披帛，走進大廳。顏夷青跪在一旁：她倒是與之前大不相同了。

顏夷青比往日清減些，臉上卻還是帶著若有似無的調笑，道：“日前送來的幾件玩意兒，陛下還喜歡嗎？”

明瑞微微一笑道：“西安王心思細膩，僅是些小玩意兒都比別個的精致有趣。我甚是喜歡。”

顏夷青心中笑她做了皇帝規矩起來，便打趣道：“陛下如今賜我做個富貴閑人，我怎敢不盡心盡力？”

明瑞見慣了他一副痞子相，也忍不住迎著他話頭說道：“你那羅帕是什麽意思？”

顏夷青看她自降了身份，更無顧忌，笑道：“羅帕便是羅帕，能有什麽意思？倒是陛下收了我的牡丹傘，卻作出那等頹喪詩句，實在叫我傷心。”

難道是為了前日的詩，他特意送來寬慰我的？明瑞察覺到此處，俏臉一紅，什麽羅帕便是羅帕，又感念他：幾道相思水，明朝染彩雲。心中一動，怪孟靖暄許多日子不曾問過她一句，便軟了言語道：“那是日前風雪交加，無心之作，當不得真。”

顏夷青斜她一眼道：“果真當不得真？”

明瑞不好回答，便叫上茶。顏夷青往那紫雲雕花矮幾上的金絲蓮花香爐看了一眼，香煙裊裊，淡在雲氣中，又聞了一口茶，暗自好笑起來，對明瑞道：“陛下真是大不相同了，連喜好都變了。”

明瑞以為他說的是茶，便嘻嘻笑道：“以前喜歡顧渚紫筍的苦而甘，只是對我身子不好，太醫便換了玫瑰茶，習慣了。”說罷便讓煎茶博士給他換了一杯。

顏夷青想她這些日子定是心中思緒萬千，前後掂量都不得法，把自己逼苦了，又合著一直聞著玫瑰茶香，連平日用慣了的蘭香換成了玫瑰香都未發覺，也不戳破，道：“陛下有什麽心事嗎？”

明瑞有些驚慌起來，忙回道：“我能有什麽心事！”心中發怵，左右不是，悶著口氣。

顏夷青看她這般模樣，想是她定與孟靖暄生了嫌隙，多日傳言果真不假，又道：“是嗎？那是我冒犯了。陛下若是想解解乏，我可隨傳隨到。”

明瑞松一口氣，笑著點點頭。顏夷青仿佛看透了她，而她自己也為這點兒安慰感激不盡，卻不願意讓外人戳中，心中焦躁並未減去多少，日思夜寐煎熬著。

半夜裏睡了許久，只是睡不著，便坐起身，望著櫻紅薄紗透出的一丁點亮光，嘆口氣，守夜的宮女聽到聲息，便進來查看，原來是白日裏頭的黃彩，明瑞便道：“去把西安王請來。”

黃彩應和一聲，興沖沖便去了。外臣深夜入寢宮，於制於禮皆不和，她知道采芹會去通知孟靖暄，她偏要他知道，沒有他，她還能有一個顏夷青。

不多時，顏夷青便來了，明瑞疑惑。幔子被掛起來，隔著蝴蝶撲春的屏風，榻邊燈架上掛著他贈於她的彩色琉璃燈，照得室內一片光影世界，如夢似幻。輕笑一聲開口道：“我放心不下，便留在宮中，果真陛下半夜就來傳了。”

明瑞有些感動，便道：“你說隨傳隨到，確實未有食言。我睡不著，你講個故事吧。”

顏夷青笑她孩子氣，道：“陛下還是陛下，骨子裏的性子倒沒變。我聽聞陛下病中，雲四海總管給您說過一個太祖與嘉仁皇後的故事，可還要聽聽民間杜撰的嗎？”

明瑞微微一笑道：“野史總是動人的，你說吧。”便披了張毯子坐在那兒，隔著屏風看他，那眼角，那彎唇，太惑人！

顏夷青哪裏會不知道她偷看他，笑得更是惑人，道：“陛下躺下吧。”明瑞依言。繼道，“閉上眼睛。”明瑞頓了一刻，便閉上了眼睛。

顏夷青放緩語調，壓低聲線，像寺廟裏的梵經，讓人舒心，只聽他說道：

“嘉仁皇後自請去了南嶺修繕梅嶺古道，一走就是三四個月，期間書信往來不便，鴻雁傳書也只有一回，其餘都是些商討書柬。

太祖在宮中主政，難免寂寞，雖一兒一女伴在左右，然而夜深人靜之時愈顯冷清，深夜不能寐，便在宮中隨月行走，如此數十天猶不能解，衣帶漸寬。”

明瑞迷蒙間聽到此處，心道：原來這就是思念了，與我有何不同？卻又不對，自己與孟靖暄賭氣而已。他怎麽能這樣小肚雞腸，何況自己也沒做錯！與太祖這樣的男子比起來，孟靖暄太氣人了，難道我的心意他就是不懂嗎？

想到悲憤處，又要流眼淚了。安耐住心思，又聽他道：

“一夜，不知如何走至一處偏僻廢苑，竟又不知何時何出來一個女子。她白衣勝雪，裙帶留香，烏發盤起，鬢邊別一支白梨花。月色溶溶之下從暗處走來。太祖便站在一樹梨花下，以為自己發妻乘鶴歸來，數十日想見而不得見的相思一齊湧上心頭，情急之下上前便抱住了此女子。自是：虬枝攪嫩苞，玉蕊起承合，不曉誰能解，重華憶女娥。”

她一陣臉紅，未經人事，也曉得一些，何況顏夷青與梗雪那夜情景太過深刻，惱他故意說這個，翻身往裏，捂住一只耳朵。早知他不是個正經東西，卻有覺得此事不過是男歡女愛，情到濃處的兩相歡好罷了。

顏夷青聽見聲音，知道她羞臊了，話音裏帶了笑意，也不停滯：

“等到第二日清晨，宮裏太監才發現太祖竟然衣衫不整睡在梨花樹下。神情恍惚半日，便命人到廢苑尋找此女，可想是沒有的。太祖思而不得，又不知昨夜之事是真是假，心中不願負了嘉仁皇後，思而再三，也就隨她去了。

此後不久，嘉仁皇後回宮，夫妻恩愛不在話下，只是此一事，太祖一直引以為憾。

民間傳說，宮中的太監怕此事影響二人感情，便偷偷把那個女子送出了宮，還在外生了個公主，不知流落到何方。也有說那是嘉仁皇後知道太祖思念，祈求天上神明將自己帶回去與他相見，天一亮自然還是回到嶺南，所以就遍尋不著了。又有說或是太祖思念成病，天上神明怕他還未完成宏圖大志，便派了梨花樹精來寬慰他。

我倒是想這定是哪個風流才子杜撰的，太祖即使夜間漫步，也有一二個宮人伴隨左右，怎麽能第二日才發現太祖臥於梨花樹下。不過陛下只當是個玩笑，也算入耳。”

等得半日，裏間無聲，采芹便讓人領著顏夷青退下了。

第二日朝堂嘩然，一個個皆是老臣有本要奏，斥責她不知禮數，壞了皇室門楣，丟了幕國臉面。唯有孟靖暄不言不語，只一雙平和的眼睛盯著她瞧，瞧得她心浮氣躁，氣道：“我便賜他做個‘夜話郎君’長伴君側！”憤然退朝。

孟靖暄哪裏不知她的心思，卻也不惱她，徒然一嘆也就去了政事堂。

又是晚間，明瑞趴在榻上的錦繡軟枕上望著畫屏外的顏夷青，嘟囔道：“今夜，你要說什麽故事？”

顏夷青笑道：“我聽說今日朝堂上吵的不可開交，陛下倒是絲毫不在意。”

明瑞道：“你可真沒意思。若是全聽他們的，我可一點兒自由都沒有，還活著幹什麽？”

顏夷青收斂起來，道：“陛下說的是。那我便說說那位梨花樹精吧。”

“怎的不說太祖了？”

“明日再說，不可性急。”

“嗯。”

明瑞知道他故意拿故事引她，但她偏就順著，受了孟靖暄的氣，她就要氣回他才好。

“梨花樹精叫月溶，是楚國的公主。當年太祖南征北戰統一列國，楚國舊貴族早就砍殺殆盡，女子皆入宮做了宮女，此後分封的是扯了十八道彎的親戚的親戚，其實本身沒有多少關系。

又過了幾年，年紀大的楚女都死了，年紀小的又只有這一位，窈窕長成，冷艷高貴，別的宮人自是不能容的。她便獨自走入了廢苑，白日裏頭，有舊恩的老宮女會偷偷送點吃的，直到那一晚，她遇到梨花樹下的太祖，那梨樹是她常年看護的，沒曾想卻帶來了個男人。

他臨幸了她。

守在門外的宮人便帶她出來，本是要殺了以絕後患，下手的那位太監看她身世可憐，又年輕貌美，梨花帶雨的模樣兒，不忍心下手，偷偷領著她從暗門逃了。自己回去只說殺了，埋在廢苑的土墻下面。

月溶沒有地方去，又是夜裏，不敢亂走亂晃，窩在坊門的墻拐處過了這夜，第二日灰頭土臉的，又出不得城，幸而遇見從北邊來的胡商延緒魯，看她貌美，娶了她，就此顛沛流離。

在外域生下一位小公主，這位女子閨名延廣良，少時便帶著幼弟與父親一道領著商隊從北邊來幕國采買貨物，眼光獨到，直到她十六歲，父親病死途中，一介女流不得不承擔重責。

江南一帶盛產絲綢茶葉，便想采買一些運到北方向貴族高價售出，只是奇貨在手，卻無人知曉，在鋪子門前叫賣，貧民百姓買不起，大家貴族身份高貴買了反而覺得侮辱了自己，於是她便想了個法子，也嘆她天生多妙想。

先是派自己的大管家宴請幾個親王家臣，贈送他們幾塊料子。一日王府花園聚會，攜夫人一道進府，誰不是穿著最好的衣裳去的？尤其是女客，各個都打扮得格外耀眼，王妃一問之下，當然就得知這樣的綢緞樣式從哪兒來的，又聽聞是一個女人主事，更是容易進後府，她的絲綢生意也擴張開來。

她長得像母親，梨花般粉白嬌嫩，常在府中行走，遇到幾個有身份的公子也是尋常，然而商人身份所限，只得嫁了個小官，嫁為人婦便把商道交還給了弟弟，此後也是愈走愈順，又生得一兒一女，如此三代，在外域頗有名聲，也算不辱祖宗威名。”

明瑞本想問他哪兒聽來的這樣無聊的事情，又想他怎麽把這幾個名不見經傳的名字記得這樣清楚，一時耐不住瞌睡，咽在心裏第二日又忘了。

如此連著半個月，明瑞只聽他說，從不問，伴著這聲音從容入睡，精神漸嘉離年關也是沒得幾天了。

幕國的規矩，正月初一前三天後三天都是要放的，除夕夜要來宮中歡慶守歲，次日大朝恭賀禱祝，然而明德帝新喪，便取消了守歲陳式，難免今年更是寂寞，明瑞心中又焦躁起來。

大雪都凍在外頭，采芹在廊上查看藥爐，藥香與冷冽的空氣碰撞在一起，倒聞不出來什麽，許是鼻子凍透了聞不出來罷了。

自從上次事情之後，孟靖暄都要親自過問藥材，食材，茶葉，也安排采芹親自煎煮，雖與她不見多時，卻也知道她吃用如何。這不是，又到了日子。

采芹濾好藥，連忙端進去，就怕外面寒冷，一時擱不住。

“我不痛了，這藥不必喝了吧？”明瑞可憐兮兮地看著采芹。

采芹兩個酒窩淺淺一張，說道：“太醫說還要再吃三幅就徹底好了，陛下還是忍耐忍耐。”

明瑞推拒道：“可我已經好了啊。”

采芹道：“還是喝了吧，光聞香飲茶也只能調節這一個月。”

聞香？她鼻子聳動，認真聞起來，又走至香幾旁，掬起幾縷輕煙，竟然是玫瑰的香味！不怒反笑道：“什麽時候換的？我竟然未察覺。”

采芹也是一時說漏了嘴，只說道：“就是上次陛下從黃府回來之後……疼痛難忍……便想法子治這個病……吃藥又對身子不好，所以……就換了。”

明瑞料想定是孟靖暄出的主意，頓時怒意上湧，輕聲問道：“誰讓換的？”

采芹見問，不敢不說，撲通跪地，伏首道：“陛下息怒，吳王也是為了陛下的身子，還請陛下寬恕。”

明瑞一聽正是心中所想，更加怒火中燒，叫嚷道：“他讓你換你就換，你是誰的奴婢？若是他讓你換成毒，你換不換！”

采芹低低啜泣道：“陛下忘了，吳王與你同生共死的啊。怎麽能隨意猜測他？”

明瑞憤恨地在殿內盤桓，順手掃倒案上一堆物什，咬牙切齒道：“你沒見他一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模樣嗎？以為我嫁定了他！我死了，他們孟家正好篡位，說他沒有這樣的心，就是你偏袒！”

采芹一驚，眼淚鼻涕都忘了擦，辯解道：“陛下萬不可胡亂揣測！”

明瑞拿起殿中長劍指向采芹，采芹看她眼眸血紅，面皮生汗，兇神惡煞，想必是幾十日以來的惱恨一齊上了心頭，只聽她問：“他什麽時候去的武陵源？”

采芹心中一動，笑她明明處處留意吳王行蹤，不然為何知道他不在府中？卻又偏要做出這樣一副殺之而後快的樣子來，又不敢笑出聲，裝作不知，一副害怕模樣：“今早剛走，現在追還來得及。”

明瑞對黃彩喊道：“去備馬！”

便帶著七八個千牛衛往南追去，雖然此馬比不上孟靖暄的汗血寶馬，但也是大宛駿馬，追得半日便遙遙看到一隊人馬不疾不徐地馳騁在雪地裏，蜿蜒車轍，讓她更容易尋到。

那隊人馬像是知道後面的人在追他們，便停在路邊等候。果不其然正是孟府人馬，領頭的女子毫不減速直到孟靖暄面前，勒緊韁繩，一聲馬嘯豎立起來，他身側的汗血寶馬像是應和，也長嘯一聲，讓人覺得寒天雪地裏有些熱絡。

孟靖暄見她裹著一張雪白貂皮大氅，發髻只在頭上盤起，不做任何裝束，只掛了兩個金色耳墜子，雪白狐毛襯得英姿颯爽，從未見過她如此精神，眼神明亮刺眼，像是……要吞了他。

她下了馬，眾人都忘了行禮，孟靖暄回過神來，連忙領著眾人跪拜。她蹲下身子看著孟靖暄的發髻，冷冷一笑道：“都免禮吧。”一把拽起孟靖暄前襟，將他拖至一棵大樹後頭，他後背抵著樹幹，脖子迎著長劍，皺眉道：“我平生最討厭遭人脅迫。”

明瑞擺出一副討人厭的笑臉，盯著他的眼睛，咬牙切齒道：“我平生最討厭人家騙我。”

孟靖暄扭過頭去，不看她，低聲道：“我沒騙過你。”

明瑞怒發沖冠，道：“那你換了我的香，換了我的茶，一句也不透露，不是騙我是什麽？”

孟靖暄一聽她說這個，脖子向前一迎，唬了明瑞一跳，生怕真的傷到他。他微微一笑道：“我沒騙你。用慣了的香被換了，你怎麽到現在才發覺？”

明瑞心中有氣，可又想莫非他真是關心我？咬著嘴唇，皺著眉頭，盯著他的眼睛，一副難辦了的樣子，欲言又止：“你……”

“你……”

兩人同時出聲，明瑞俏臉一紅，猶猶豫豫：“你……你……”你了半天也不說出個下文。

孟靖暄知道她心思，卻又覺得她還是腦子太簡單，一味的任性妄為，不讓她吃點苦頭，著實不長記性，便偏不說出請她一起去武陵源過年的話來，只道：“陛下還是回宮吧，外頭冷。”

明瑞一聽，他就會這幾句話，就是怕她身子不爽誤了國政，他怎麽就沒為她想過！眼睛一紅，哇的一聲哭了。

原來那馬車裏的正是久未蒙面的孟周小姐，明瑞氣盛，並未見她下車行禮，她卻站在車輪邊看著哥哥手足無措的樣子，對清寧公主笑道：“阿娘，哥哥這是遇到魔星了嘛。”

清寧也是歡笑道：“明瑞是性情中人，你哥哥啊……不是那種任情任性之人，我看明瑞才是有的苦頭吃了。”

孟玄禮與孟以抒提前一步去了武陵源老宅，孟靖暄護送母親與妹妹一道回去，今日這才動身，沒曾想明瑞追了來，只好道：“大冷天的，這樣哭法，回去又是大病一場，你莫哭了。”

“我病了關你什麽事兒？我偏要生病，偏要荒廢國政，偏要顏夷青做‘夜話郎君’！”一扭頭，騎上馬，又是絕塵而去。

孟靖暄也是無奈一聲嘆息，感情這到底是為了什麽追這麽遠？明瑞心中沈甸甸的，那麽多日子以來都沒有私下跟他說過一句話，今日說了兩句又都是氣話，自己到底是為什麽要這麽惱人？又怕他此後真就再不理自己，是越想越傷心，回到宮中便發起熱來。

顏夷青每晚都在屏風外面，今夜太醫陪侍左右，他也不顧禮法，接了采芹的活照看起來，采芹怎麽肯讓他接手，卻又敵不過他再三要求，不得已只好跪坐在榻旁看著。

顏夷青倒是盡心盡力，沒出半點差錯，天色發白的時候，燒退了，人也醒過來。采芹盯了顏夷青一眼，不說話，黃彩多嘴道：“陛下可醒了，西安王在這兒守了一夜呢。”

明瑞淡淡地瞥了一眼顏夷青，便不再看他，道：“我餓了。”

采芹忙端來一碗淡粥，顏夷青想也未想便接過來，要餵她，明瑞道：“多謝你記掛，這一晚上你也累了，去歇著吧。”看了眼采芹，采芹便又接過手，慢慢餵起來。

顏夷青撣撣袍子，深吸一口氣，也不說什麽，黃彩便帶他出去了。

到了晚間，顏夷青又是守在屏風外面，明瑞側臥蜷曲在粉藍白繡的曼陀羅枕頭裏，盯著被蒙上彩色絲線著色的影子，懶洋洋地說道：“明兒就是除夕了，你怎麽還在我這兒？”

顏夷青自嘲道：“我原是孤家寡人，在哪兒不都一樣嗎？”

明瑞沒想到他這一問卻戳中自己的痛處，心下淒然，噎著嗓子道：“你夫人呢？”

顏夷青見她問起，只以為她有意想要套話，便故意拿話引她，道：“我哪兒來的夫人啊，我不過是為了救她。”

明瑞見還有因由，就讓他快說。

顏夷青微微一笑，道：“誠如你撞見的一樣，那日我是去‘故園無此聲’買花的，見她會詩會舞是個人才，難免心動。誰知道第二日早晨她在屋內將我二人對話聽了去，我也不知道她有那歹心。”說到此處卻有幾分痛心疾首，悔不當初，繼道，“見她傷重來找我，也是我見猶憐，何況我這人念舊情，於心不忍便替她找藥又瞞過耳目，誰曾想吳王與陛下都誤會了，也是我活該。”

明瑞聽他情真意切，信了一二分，她倒是寧願相信梗雪不是他夫人，笑道：“確是你活該！”

顏夷青何等人，怎麽會察覺不到明瑞此時那點小慶幸，緊跟一句道：“陛下實不該只聽吳王一面之詞，倒冤枉了我的清白。”

只這話，明瑞警醒起來，心下有了計較，也不在此多糾纏，道：“即是清白就好。你今日要說個什麽呢？”

顏夷青從善如流道：“太祖與嘉仁皇後已經說完了。陛下可想聽巫族的事？”

明瑞嫌他老是想要掉她胃口，嫌他太費事，便道：“你說來便是。”

顏夷青笑道：“巫族自古生活在南詔蠻夷之地，與中原往來不多，直至太祖出兵討伐才知，原來那裏的子民只信奉神族巫氏，對巫氏言聽計從。所以才有了嘉仁皇後這一段。只是經歷百年，巫氏雕敝，留在朝中的只有一個大祭司巫靈丘，又歷經德仁皇後薨逝，更是大隱隱於朝，不過問其他事宜。

只說他有個女兒，比公主大一二歲，旁人不知道，我卻曉得的。此女凡天下音律皆通，五行八卦之術比他父親尤勝。只是她受制於巫靈丘，隱沒在大山之中，終年難以尋覓蹤跡，只說要待有緣人有緣之時才能將她所學用於世間，實乃神仙一樣的人物。”

明瑞只覺這人又在瞎編胡說了，若是這樣一個行蹤成謎的人，他怎麽就知道的，到底如何恐怕只有巫靈丘知曉十分，她也沒有那個心思去求證，要是真去了，才讓人笑話呢。更是不當真，聽聽就算了。

“我平生有幸見過她一次。說來讓陛下笑話了，還是在‘故園無此聲’玩樂之時沾了那些姑娘們的光。”

明瑞輕笑出聲，應和他一下。顏夷青聽她聲音清脆淡遠，想她睡顏定是純真可愛，按耐住心波蕩漾，繼道：“那一年，梗雪還是跟在莫萋身邊的擊鼓侍女，她們請來這位巫小姐教授琴技。這些紅粉佳人倒比那些達官顯貴們還要有能耐，竟然能把她找來。

一般人自是瞧不見那樣的場面，我出入慣了的，她們也不避諱。那是一間四面鏤有細小方格的單獨屋子，能容納二三十人，築有高臺下設幾案團墊是專供樂妓研習之所。

日光四面八方從四方格穿透進來，巫小姐不施粉黛，眼凸唇白，鸛骨崩著蠟黃面皮，枯草似得長發松散只做一個辮子摟在腦後，藍青齊胸襦裙露出瘦長的脖子，血脈清晰可見，怎麽看也不像不到二九年華的女子。她便坐在高臺上的首席正位，案幾上是一把難得的伏羲古琴。”

明瑞想她在山野間生活之人，生活粗鄙，卻能有如此志趣，磨練技藝之人果比尋常人刻苦許多，不禁對她有些神往。

“古琴技法熟練的人有許多，可是有她這種境界的人卻太少，莫萋可算一個。可惜莫萋大器晚成，直到出了‘故園無此聲’才算有所領悟，不像她，十幾歲便能融匯自然點滴，暢游宇宙星河，琴音激蕩猶如紛擾塵世中一抹揮之不去的清冽氣息，沈靜其中寧靜而暢然，這樣靈氣的女子實乃世間少有。

‘不過是短短一刻的曲子，被日光錯開的枯發，側臉的影子，手指顫動的琴弦，微弱的呼吸……時間中只有曲子在流動，此刻看她只覺得清新脫俗，美貌絕倫啊！’這是日後，莫萋所語。能遇見這樣女子，實乃我輩三生之幸。”

明瑞聽他所言，真想見見這個女子，自己琴藝皆是自學，平時玩樂罷了，實在欽佩她一介女流能夠專研至深。

顏夷青披發只用一支碧玉簪子挽了一個小髻，狹長的桃花眼瞥視每一個進門的女子，旁的女子自是會情不自禁地偷瞧他，又含羞帶怯避諱過去。她拖著長長的白底繡長春花的裙裾走來，先看到的卻是一張牡丹雕花的羯鼓，不似風塵之物，遮住半邊春光，盤桓髻上插一把銀絲瑪瑙流雲梳，粉團臉，眼睛與他一樣狹長嫵媚，只是眼角下有一顆淚痣，行動步態婀娜多姿，不瞧他一眼。這是他第一次見梗雪，明明從未註意過他，也不知為什麽現如今卻如此在意起來。

那一日，莫萋告訴他，這就是他從未蒙面的未婚妻，他不期待更是沒有掛念，只是憑空出現不大可能，她的第一句話便是交易，他以為她把自己的心交給了仇恨，如同自己把自己的心交給了權勢一樣，這樣的兩個人勢必是要融為一體的，梗雪是個變數。

“西安王，陛下睡了，請隨我來吧。”黃彩領著他去了。他落寞的時候也同樣惑人，黃彩不小心多看了幾眼垂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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