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一夜的雪洗凈了天空的藍，太陽還沒有露頭，三層刺金大冠服被兩個太監就擡進上陽宮。明瑞有些吃不消，坐在牡丹銅鏡前閉目養神，任由宮女塗面。

鋪了厚厚的脂粉才蓋住眼瞼下的蘊黑，又在臉頰兩處用金色的棣棠花粉描點，玫瑰口脂描摹出唇的秀美，將烏發挽起梳就高高的朝天髻，戴起金絲鳳穿牡丹禮冠，這才睜開眼睛看鏡中人，想不到自己一個普通相貌也能畫得如此明眸善睞，一來一去之間有些威嚴。

采芹送了一碗粥水來，道：“陛下，先墊胃，一會兒還要撐上許久。”

明瑞道：“不吃了，把口脂吃了又要重新來。”

采芹梨渦隱現，也不強求。又道：“吳王在正廳候著了。”

來了四個宮女幫她穿上袞冕，又系好紅色束腰，整個人看起來莊肅輝煌，不似從前嬌弱慵懶，只是她瘦弱難免有些氣喘。

來到正廳時，孟靖暄也是玄紅親王冠服，如同一塊料子裁下來的，早知他是翩翩佳公子，這樣一看卻有些覺得自己弱了配不上他，眼撇到一邊去不看他。她哪兒知道孟靖暄此時看她恍惚間是一位來自隔世的女帝，嬌貴而傲慢，睥睨天下。他不怕她，卻有些敬畏她。

孟靖暄扶她上帝王規制的輦乘，明瑞有些心虛，瞧他一眼，他拍拍白嫩的手背，去了前面的親王輦乘，兩旁的儀仗營彩旗冽冽，車輪滾滾中烘托出一個火紅的太陽，迎著稀薄的日光，走向正和殿。

漢白玉丹陛一層一層，明瑞身側便是孟靖暄，他跟著她，他不扶她，就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到最高位。殿內，明瑞細喘一聲，有些不安，回頭看看孟靖暄。孟靖暄點點頭，她才站到他之上，眾臣之上，天下之上，他跪拜，眾臣跪拜，殿外官吏跪拜，百姓跪拜，山呼之聲響徹天際。

她此生從未遇到過這樣不合儀的跪拜，從前她是離宮的公主，離宮的人都要跪拜她，她仿佛天生便該被這些人跪拜。直到來到皓月星城的宮中，她慌了，那些人或許拜錯了，她再普通不過，十幾年裏她除了高貴的血統，沒有下達過一個政令，甚至連異議都沒有，她以為自己不過是被遺忘在離宮的一個不受父親疼愛的女兒，她還想掙紮一下，卻被孟靖暄被眾臣死死地按在了這個位置上，她抖著聲音讓他們起來，腦門上已經有了一層薄汗。

殿外外國使節來賀，一一覲見。明瑞坐如針氈，拎著心生怕有什麽差錯。只聽雲四海尖著嗓子道：“昊國使節到！”

一個紫袍佩劍帶領一位緇衣佩刀的進來，此二人一個身姿卓立舉手投足之間一股令行禁止的氣息，一個眼神陰翳沈悶巍巍間似有說不盡的苦悶與情傷，明瑞多看了兩眼。只聽紫袍的道：“我乃昊國李瀟，我國皇帝陛下特派而來，預祝幕國國運昌隆，世代安泰，願與幕國永結兄弟之好！”

原來是昊國閥門世族李氏李瀟將軍，此人善謀善戰又有辯才，從小與其父推演兵法從未敗過，氣得父親常說：“趙括乃汝前車之鑒！”其父李起在回鶻之戰中死守涼州，用兵之慘烈亙古未有，終待得孟以抒前來支援，才得以完勝，戰後數年便重傷不治死了，國內無不戴孝吊唁。

眾臣一聽便嘰嘰喳喳議論起來，顏夷青一拜道：“三十年之前昊國自降為幕國屬國，以臣子相稱，三十年之後何以平起平坐以兄弟相稱？天下哪兒有過此等有違倫常之事！臣請陛下嚴懲此人！”

李瀟一笑道：“常聞幕國有句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世事變遷不可逆改。何況我此次前來有意結盟和親，若得公主下嫁，我們一家人正如兄弟！”

他此話深意在於昊國已經強大不需要幕國這座靠山，這是不可更改的事情，幕國也不要為了面子強撐，更何況我們昊國還願意跟你們和親呢？

孟靖暄捏緊了拳頭，靜待明瑞發話，哪曉得明瑞本來就已經焦頭爛額，哪裏還能應付這樣的人，便更是冷汗夾背，顏夷青倒是熱血上湧，嗆聲道：“此前國書已被駁回，竟然三番五次說此等荒謬之言。然而，雖則歷朝歷代沒有強作親戚的屬國，但是若是我們陛下生下公主倒是願意從昊國招得一個駙馬來孝敬。只是再等三十年你們等得嗎？”

眾臣哈哈大笑起來，那皇帝的兒子是要做儲君的，怎麽會為了和親倒插門？再者再等三十年，不知卻又是河東還是河西了。李瀟倒是不惱，笑道：“此為後話，可再行磋商。”他心中卻恥笑，新帝坐在高位一聲不吭，臉色驚惶冷汗入鬢，真到謀劃起來，簡直不堪一擊。

誥命與郡主及幾個世家淑儀小姐來拜時，也沒有幾個認得的，更加不知道孟周是哪個了，只好看看作罷。吃了午飯便是哭靈，一天就這麽戰戰兢兢過了，第二日一大早又浩浩蕩蕩為先皇送葬，又祭拜太廟。

明瑞從未見過巫靈丘，只是聽說他給她批過命，倒是應驗了，果然進入皇城便克父克母。大理石基上坐一個古老花紋的巨鼎，被白雪覆蓋了往日的煙火，她猜那興許就是母親夢中的大鼎，可也不敢駐足深究，院子的空地上種的是綠蔭蔭的松柏，跟粗壯的圓木相互應和甚為肅穆。

巫靈丘就站在開闊的前殿恭候，他早已白發蒼蒼，垂垂老矣，臉上的褶痕綽綽疊疊，布滿了哀傷，興許是侍靈久了也生出一種憐憫蒼生的謙卑來。冗長的青詞文，繁覆而疊巒，韻音而繞梁，神神叨叨配合著鐘聲吟誦許久，明瑞行祭拜大禮險些爬不起來，再聽眾臣說叨時已經無法凝神，臉色蠟黃，眼神渙散，一切的梵音越來越遠，太廟的鐘聲一驚一乍，慢慢消沈下去，隱約間聽見嘈雜聲，跌落一陣黑暗中，松弛了手腳，軟了下去。

采芹見她醒了，忙叫宮女服侍起來，又叫人去通報了吳王，明瑞此時精神倒不錯了。

采芹道：“陛下告祭的時候低熱暈了過去，太醫來診過了，只說陛下是累的，睡醒了就好了。”

明瑞伸個懶腰，漱了口，道：“總算是好了。”又想起這幾天一直沒得空跟孟靖暄說話，便問道：“他呢？”

采芹料想是吳王，接口道：“與杜大人在政事堂，我要人去請了。”

明瑞道：“那是談正經事兒呢，還是不要讓他來了。”

采芹幫她穿上翹頭履，擡頭道：“陛下要去嗎？”

明瑞楞了一下道：“不去。”

孟靖暄正聽到此處，進門道：“我特來接你，你倒不去了。”

明瑞道：“我去也無用。”

孟靖暄擺擺手道：“這幾日耽擱的事情我都處理了，你只管審閱就是，久了就懂了。”明瑞也不好推脫，點點頭有些抱歉，又聽他道，“我正與杜大人商議顏夷青之事，你也來聽一聽吧。”

明瑞一聽“顏夷青”三個字便關切起來，問道：“他……能有什麽事？”

孟靖暄不語，拿過宮女手中的白色狐裘給她披上，道：“下了大雪，冷起來了，去政事堂有一段路的別凍著。”

明瑞點點頭，看他也穿著白色狐裘不由臉紅起來，道：“多謝。”

孟靖暄道：“現在你與幕國是為一體不比往日，得多註意身體。”

明瑞有些氣悶起來，皺了皺眉頭。

杜臨汾見他二人披雪而來，進門時還帶有一絲風霜，陛下柔弱，吳王再自然不過的扶持著，不自覺讓人想起太祖與嘉仁皇後，他雖未見過也看史書上寫過一句“風雪裹挾前後人，帝行於前後牽衣。”定了定神。

說是政事堂不過是三間開外的小屋子，屋中的三人行了禮，明瑞擺擺手道：“我只作旁聽，你們不要拘束。”她只認得杜臨汾，其餘二人卻不認得。

孟靖暄指著紫袍繡虎爪者道：“這位是幽州都督楊敏之楊將軍。”又指著黃袍者道，“這位是靈州都督薛荔。”二人腰間都系著白孝，原是從邊關趕到京都拜祭先皇的。

明瑞點點頭脫了狐裘，道：“顏夷青之事怎麽扯上了邊關守將？”畢竟是看了十多年奏章的，幾個地名還難不倒她。

楊敏之肚圓手短，搭在肚子上回道：“陛下有所不知，今年入冬以來，草原遭受大雪之災，先皇便調集糧食牛羊肉數十石送來賑災，可途中被一路山賊截獲。過得幾日傳說暗夜中牧民收到糧食，開始謠言四起‘大幕皇帝遺棄了他們，魯王才是天命所歸’時至今日已經無可收拾，暴亂旦夕之間。”

明瑞更是摸不著頭腦，孟靖暄道：“顏夷青恐怕與魯王遺部有所勾結。”

明瑞驚訝道：“怎麽會？”她雖然知道顏夷青有秘密，可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魯王是誰？魯王遺部可不就是陳國舊臣嗎？難不成還想覆國？

孟靖暄又道：“你還記得城外樹林殺你之人嗎？領頭的是個女人。”明瑞茫然，他道，“我那日傷了她，若不是有奇藥根本救不回來那支臂膀。就在此時顏夷青便有了夫人還誆騙你請了宮中禦醫。我讓人查過，宮中止血接骨的奇藥紫燕丹這幾月都是大量消耗。”

明瑞心下焦急道：“小年之日在顏府你是去試探他的？”

孟靖暄點頭道：“那用刀的招式是陳國皇族女系一脈傳承的，她救過你，你該知道那股子猛勁。”

明瑞心中此刻都想的是顏夷青誆騙她，那梗雪不是他夫人？那日一閃而逝的寞落，她看在眼中以為顏夷青之前薄待了她。又記起顏夷青做作的恩愛，哪似平常夫妻？那在“故園無此聲”……還那樣兒……孟靖暄看她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便道：“他也騙了我。”

明瑞辯駁道：“若是梗雪，那位眼熟的廚子也是她派來的了，三番五次要殺我，怎麽又在顏府裏救了我？”

孟靖暄道：“她不想讓顏夷青暴露，卻暴露了自己，瞻前顧後反而都露出了馬腳。”明瑞低頭不語，這二人倒是好笑。

杜臨汾道：“‘故園無此聲’倒是撇的幹凈，我們的人明著過去，那鴇兒死纏爛打，此事只能暗著來，恐或是他們在京都的據點。只是這樣一來，打草驚蛇了不好安插人。”

明瑞一口水嗆到咳了兩聲，問道：“安插人？”薛荔嘿嘿笑起來，杜臨汾尷尬，孟靖暄惱道：“你腦子裏想些什麽東西？”

明瑞臉一紅，輕聲道：“你管我想些什麽！”

“陛下，顏夷青官居要職，此時恐怕不妥。”杜臨汾道。

明瑞想了想，道：“看他前日對昊國使臣應對有功，不如封個西安王留守京中，削弱實職，讓他去管工部。”

杜臨汾沈吟一陣，應了。

薛荔瘦高個兒，身子精壯，留了一大把美髯，收了笑一拜道：“陛下，昊國皇帝風思何十月登基，回鶻派使臣去，這一來一往邊界增派了不少兵力，看樣子也是密謀起來了。”

明瑞頭疼道：“昊國來使那樣盛氣淩人，恐怕要與回鶻聯兵了。”忽而又道，“孟靖暄，那日李瀟身後那緇衣刀客很像是給我鳳銜環的人。”

孟靖暄沈思一陣，叫政事房外的太監去取了來。才道：“王府之亂，張方收拾出來的。”從袖子裏拿出一塊布巾，像是從衣服上撕扯下來的，有利刃劃痕。

薛荔將這兩個物什兒拿在手中觀看一刻道：“這布巾上的暗繡像是謝氏的標記。鳳銜環不是凡物，如此精致不像民間之物，恐怕是昊國皇宮的東西。”又對明瑞道，“陛下，昊國皇帝還是公主之時就十分喜愛搜羅美玉，國庫中珍寶數不勝數，這件恐怕是她賞賜下來的。”

明瑞倒羨慕起這個女皇帝，想她在離宮那麽許久從來沒有此等嗜好，自己也過得太苦了些。孟靖暄道：“還要細細勘察，這兩件東西恐怕是一個人的。那緇衣刀客也不像普通浪子。”

二人一拜道：“是！”便散了，只留他與她在此處。

孟靖暄對她笑起來：“應付的還算不錯，你不必看低了自己。”

明瑞不理他，悶聲道：“不知道我給你的璞玉在昊國皇宮裏算不算得上等？”

孟靖暄道：“帝王斂財遲早亡國，你也不必比較。”

明瑞思慮一會兒，道：“也是。”對他一笑便回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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