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獄內，明玥邋裏邋遢隱沒在暗黑的影裏，骯臟的面容遮掩了舊日的春容，一對充血的眼珠子散發著幽怨與憤恨，長長的黑發蓬松得像枯草，黏在鬢邊，耳根處還有凝固的血痕，那鮮艷的大紅色衣裙，被贓物染成絳紅，在這樣的黑裏看不清，只覺是一股妖冶的異色。忽然她猛地抓住牢門，死死盯著對面那對母女，對著她們笑了，整張臉上露出的白色像野獸的獠牙！

這對母女原來是喬沅與玉生二人！那日明瑞走後，便對她們照看有加，索性便關在了一起。玉生一見這女子這樣兒，便撲倒喬沅懷裏嚇得瑟瑟發抖。喬沅抱著她輕輕拍著安撫道：“不怕……不怕……阿娘在呢，小玉……阿娘在了……不怕……”那柔聲細語，輕輕伏在她耳邊，再安心不過，慢慢松懈下來，聞著熟悉又陌生的母親的味道，閉上眼睛，再沒有那些不見天日的秘密，她終於可以待在阿娘身邊兒了。

明玥喃喃道：“要一起死了……”忽而一邊唱一邊跳起舞來，“花飛又花謝，春桃綠待紅。年少有殊色，薄命遇風寒。一夜吹斷頭，骨肉東西南。折枝別小郎，……”看她伸屈的袖子，搖擺的細腰，喬沅冷笑一聲，抱著玉生陷進迷夢中。

春花爛漫的時候，南詔少女喬沅與少年山折柳騎馬踏春，溪水清澈，游魚嬉戲。二人少年英氣，早早定好了前程。

喬沅心中難免有些惆悵，道：“我不久就要跟隨小姐入宮。”

山折柳握緊了劍鞘，道：“我隨你一道去京都。”

喬沅盯著他，忽而笑道：“說什麽傻話呢？我是小姐隨侍，你算個什麽？”

這二人從小一同長大，山折柳是當年被滅的陳國舊時閥門落魄公子，而她家世代是巫氏侍神的仆人，在只信奉神族的南詔，喬氏一族擁有令人尊敬的地位而沒有任何實權，他們有著不同的命運，卻又遭命運戲弄聯系在一起。

母親早就告誡過，侍神仆人的規矩，生不侍二主，萬不可如姑婆一樣。當年姑婆阿喬乘華姑娘外逃，而另侍南姑娘，雖風光一時，卻一生被神靈詛咒“愛不得”而被族內所不恥。為了破咒，她被華姑娘一脈招攬，潛入巫非勿身邊盜取打開魔神大門的鑰匙。當年華姑娘只帶走了門鎖，而鑰匙一直被南姑娘掌握，不知何故傳言南姑娘遺失了那把魔神之匙，她多方打聽確信那鑰匙還在大幕皇宮，此次只要入宮非取到不可。

山折柳看著這個面如桃花，含春帶水的少女，正色道：“我有國仇。”喬沅沒想到此時他要說這些，嘆息一聲，只聽山折柳又道，“我要去找魯王幫他覆國！”

喬沅沈默良久，遠處青山，繚繞雨霧隨風飄遠，山脊上一排古松如水墨中上山的行人，彎曲著脊梁，他們背負古老的偈語，承受世事輪回。

進了宮，倒無所適從起來，她從未想過害人，可茫無頭緒十多年，最終還是遭了奸人的道兒，午夜巫靈丘給的那包藥……巫非勿就此血崩再也沒有醒過來。

簡成王根本不是人！她悔恨過，巫靈丘也因此事一生神前放逐懺悔，就連自己的女兒也被咒了血誓。她不知道簡成王是怎麽發現她身份的，他利用自己信任大祭司誆騙她謀害了巫非勿，她永遠記得德仁皇後榻上流不盡的血，染得漫天都是。

也正是此時，山折柳來找她。

那天傍晚，整個天都像吃飽了水一樣，潮濕陰冷，大雨欲來。她站在宮中假山上，裙子鼓起像一個大燈籠，她站立著，任由自然捶打，山折柳從瓦上下來，把她抱進了懷裏。

柳條打亂了一池春水，他看著她吹亂了的發，看她被淚水迷住的眼睛，她就埋在這樣的溫暖裏，那樣的強大，她闖了天大的禍，他知道了。山折柳抱著她說：“簡成王對魯王說了。三日後魯王大軍與楚王越王在京都匯合……這裏不安全，我要帶你走！”

喬沅掙紮道：“為什麽會這樣？我還沒找到不能走，你自己走！”

“你要為她殉葬！”

喬沅一楞，道：“不會成的，神策軍和孟以抒都在這裏……”

山折柳打斷道：“他不會調來邊關守軍，只要這次逼宮成了，簡成王答應把陳國舊地還給我們，到時候就可以東山再起，討伐昊國與回鶻！”

喬沅推開他，冷冽道：“是你暗中聯絡簡成王，設計謀害了皇後？”那種不可思議甚至覺得自己當初錯看了他，她好恨自己。

山折柳辯解道：“我沒有！我雖暗中聯絡簡成王，也只是想覷空起兵，從未要他暗害皇室，是他自己的野心讓他變成了惡魔。”

喬沅低頭嘆了口氣，半晌才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走吧，我做的錯事，我自己收拾。”

“值得嗎？”

喬沅一雙血紅的眼睛猛地望著他道：“你不懂嗎？我永遠找不到，永遠要背負‘愛不得’的詛咒。如今我犯下這樣的錯事，必遭天譴，就算跟著你走了，也會不得好死！”

山折柳總以為那是愚昧虛妄之詞，如今她那樣痛苦，他更是惱恨，這樣的人不要也罷！拎著劍回身就要走，喬沅卻在此時牽住了他的手，兩只冰涼的手交疊在一起，山折柳以為她變了主意，以為此生她還是要和他好的。喬沅盯著他的眼睛，迷幻中踮起腳尖，親了他的唇，松了手，撇過頭去：“走吧。”大雨瓢潑，含淚而去。決絕如斯，有誰能言？

此後，她為彌補過錯跟隨明瑞去了離宮。再見他時，他是明瑞的師父，他們竟也有了在一起的快樂日子，有了小玉 。可簡成王一直不安分，故意派了伏榴防範她一並監視明瑞，不得已她將小玉送去了皇宮，從此不相見不相認，骨肉分離，任誰也不知道她是誰，從哪兒來。

明德二十九年冬，終於有了機會，就在明瑞逃出離宮之後，她特意讓伏榴做了禦前引導，讓她沒有時間沒有機會，退無可退，逃無可逃，死了也說不明白，拔掉了這個毒瘤！她還記得簡成王那日氣得發抖的神情，她暢快地騎馬飛奔，這許多年來，終於暢快了一次。

可又來了個可笑的繡心，那藥本來是兌進酒裏才有特效，可惜明瑞甚少飲酒，她是煎茶博士自然想到的就是放進茶裏。可惜她自認為聰明，沒曾想喬沅心細，早就知道她有意接近明瑞，又看她每次慌慌張張倒掉茶沫，她細看過。她不說不過是在等一個時機，一個一舉拆穿簡成王的時機。然而這個惡魔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找上了小玉，就在她得眼皮底下……燒啊燒……

火影重疊，喬沅一下子醒了，黃土塊飛進牢中，一伸手夠了過來，絹布上寫著：梨花白頭，燕子回南。前朝不再，可以與飛。喬沅唇角抽動，無盡嘆息。

一入宮門就瞧見小山高似的奏章，把還在門外的裙擺拽回來，道：“他走了，這些東西到來了。”

采芹笑道：“陛下，這都是吳王處理過的，您只要搭一眼，畫個可就好了。”

明瑞嘆口氣，拿起一卷來看，“臣刑部尚書黃竹叩首”長長一段陳賀之詞，接著道：

繡心蘇州繡工林氏之女，明德十五年與其妹描黛甄選入宮，善繡而入司織，因陛下愛描黛之才，明德二十七年五月其奉旨入驪山離宮，陛下回宮之日，因罪受罰而死。遂繡心懷恨在心與簡成王叛黨耕蕓勾結，受其五石散之毒以戕害陛下。

喬沅巫氏仆人，興慶五十八年隨德仁皇後入宮，明德十一年奉旨入離宮為大女官，掌管陛下諸事，二十九年十月因其不堪宮人辱罵而縱火焚燒雪廬釀成大錯，先皇意外受其戕害，罪同謀逆。

十一月初收監大理寺獄，現真相已明，卷宗入檔，請陛下明察秋毫予以裁決。

每看一字心中便顫抖一下，尤其是看到喬沅……寥寥數語，這些人根本不知道喬沅的好，更加不能體味她對喬沅的感情，他們沒有離開過父母兄弟，他們不懂在離宮的相依為命，她走第一步是喬沅扶著，她喊第一聲也是喬沅，她的任性她的頑皮也總是她來包容，她知道她可憐她，可是她也愛著她…… 心中翻騰，久久不能自持，又翻到卷尾有孟靖晅的吳王印，定在年後二月處決，抖著唇叫道：“去把吳王給我請來！”

采芹看她臉色不對，忙去叫了吳王回來。明瑞登基以來，孟靖晅便不再留宿宮中，再者大婚將近，過密反而遭人話柄。見她憂憤淩人地看著自己，只好行了跪拜大禮。明瑞還未見他在無人之時這麽慎重過，忽然冷笑道：“你也有這種時候！”

孟靖晅起身低順恭敬道：“陛下說笑了。”

明瑞道：“你說，繡心是什麽時候接觸耕耘的？”

“陛下回宮之前描黛杖責而死之後，耕耘入宮找過繡心，此事由宮闈局記錄在冊。其後每以收茶為由出宮會友，陛下管帶宮人一向寬厚，自然沒有察覺。”

“寬厚？若是寬厚，喬沅怎麽會被欺負？她是我乳娘，卻何以至此？”

“陛下是覺得她們不該死？”

“你說呢？繡心瘋了且不說，喬沅不是故意要謀害先皇，難道就不能寬恕了嗎？先皇薨了，新帝甫一登基，應該大赦天下請求上天的庇佑，彰顯新帝仁慈才是。”

孟靖晅悶哼一聲，他最痛恨這種仁慈，為了這丁點的仁慈和善念，連這等胡話都說了，沈下一口悶氣，道：“那就依陛下之言。不過天下人將會恥笑皇室毫無威嚴，法令制度可朝夕篡改。”

明瑞氣紅了臉，孟靖晅一拜要退去政事堂，又回來問一句：“簡成王一幹人等可是要一齊放了？”

明瑞怒急胡言亂語道：“簡成王一向低調，我怎麽知道不是你們逼反他的？”

“啪”不好，采芹看這兩人劍拔弩張的，陛下明顯不知細節，吳王咬牙切齒道：“我逼他反的？”

明瑞往後退一步，有些後悔，道：“你……你從未說過他……他有反跡……”

吳王對采芹道：“去把我爺爺左仆射右仆射都請來。”

孟靖晅又往前一步，明瑞退到桌案邊上，道：“你……你要幹嘛？”

孟靖晅想他一世英名，卻要受她鳥氣，又看她眼睛泛紅，淚痣隱約，退了一步道：“請陛下耐心等候，這三人都知實情，若有疑慮，還有卷宗可查。”又叫人擡來一箱卷宗。

屋外的雪輕輕飄在窗臺上，半刻功夫便積成一小撮，大風把滿樹剛打苞的梅花吹蔫兒。風雪停了，整個皓月星城都找不到一個嘆息的出口，這一刻與她的心境一樣，無以計時，所有都凝固著，跳動的火舌也不太敢上下攢動。她心中焦躁不安，背上開始出汗，仿佛過了許久，怪自己心急惹惱了他，她把他當成了什麽？自己也有些說不上來。

又叫宮女開了南邊的窗戶，萬籟俱寂，雪的寒冷刺透整個大廳，打了個激靈，孟靖晅也不說話擡手把窗戶關了，哢噠一聲，讓她有些怕，她不是怕他，她是心慌意亂怕自己說錯做錯，可又覺得自己沒錯。明瑞還想開口，想想又吞了回去。

三位大人此時一來倒解了圍，行了大禮又請了坐。

孟靖晅才道：“陛下想問簡成王謀反一事。”

三人互看幾眼，孟以抒眼眸低垂只不看這兩人氣煞的臉，微微一笑開口道：“本朝以來，簡成王便有異動，上可追溯到德仁皇後不得子，宗室打壓一節。簡成王暗地聯絡諸王，一齊上表胸意，讓先皇另立皇儲，此事有宗室諸位還在世的老王作證。”

又將卷宗呈給明瑞看，接著道，“簡成王與魯楚越三個藩王暗通曲款，也是由來已久。明德十一年，德仁皇後薨，又正是春汛，洪水淹沒了不少良田，其極盡渲染之能事，將陛下命格克父克母之說宣揚出去，百姓惶惶不可終日，三王便乘亂帶兵圍城。此時，老臣身為神策軍大將軍與左右仆射極力游說勸阻，先皇不得已才與陛下分離，忍痛送陛下去了離宮撫養，又下制書不予追究三王之事，才保住一國之安。”

明瑞心內如翻江倒海，雖短短幾句，臉色煞白冷汗直流，又聽孟玄禮道：“此後十幾年內，三王作亂不斷，先皇為肅清藩王之事，才有了了斷。簡成王此時修生養息，暗布棋子，雪蘆大火一事仍可待查。”

明瑞怕他查出玉生一事，喘息一聲道：“喬沅一時發昏做出的錯事罷了。”

孟玄禮曉得或有隱情也不再多言，左仆射杜臨汾道：“先皇經年煉藥以延年，五石散也是從中秘煉出來的一味，又經由馮太醫才到了陛下這裏，馮太醫供認不諱，受了簡成王指使……”

明瑞耳前透著喬沅的話 “這病也不知道多早晚才好，給公主換個太醫試試才好，這個馮太醫說話玄而又玄的。”便問道：“那馮太醫小藥童繡心是……都是……簡成王的人？”

杜臨汾看她面色蒼白，又看吳王只管把卷宗翻看，猶豫道：“……是。”

明瑞一滴冷汗滑落隱沒在下巴，抽一口氣道：“她……她是……”

杜臨汾不知她說的是誰，孟靖晅接口道：“描黛死後，她受耕蕓蠱惑才做了這種蠢事。”明瑞虛哼一聲往下一軟暈了過去。三位老臣也不知如何是好，孟靖晅是想讓她不要亂了為帝的分寸，卻也沒想到這樣不經折騰，一個箭步上前抱起來，采芹已經去請了太醫，待要往內室走，孟以抒喊他：“晅兒，先皇從未讓陛下知道過這些事兒，你……萬事不要逼得太緊了。”

本來這話有些逾矩了，可想今日也是全部陳述出去沒有隱瞞，又是幾個自家人在場便還是作了長輩的姿態叮嚀一番，孟靖晅鄭重點了頭便去了。

她雖確實經歷過簡成王威逼三省六部一事，也有些明白自己小命恐怕時時有人記掛，可就是記不住那些人對她的恐怖手段，只記得虛情假意的好，好到她以為她不做皇帝也不要緊，她沒有父親也沒關系，她有好多人疼惜。正如我們在做一個夢，一個美得不那麽真實的夢，夢裏有你想要得到的一切，孟靖晅恐怕是帶著自己的族人世外桃源不知今夕何夕，顏夷青恐怕是想要得到這個國家，梗雪也許只想要報仇和自己的愛人長相廝守，喬沅也許只想跟自己的丈夫與女兒與世隔絕……現實總是無情的劃掉這一切妄想，可我們在夢中就是不願意醒，也不同意別人指指點點說那都是假的，並且告誡你，一定要打碎它！碎的那一刻，你可也會萬般不舍？

明瑞正在看著所有人敲碎它，在這次行動中參與者甚至還有自己，怎麽叫她不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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