沆沆站在院子裏往大門外看了半晌，對身旁的稚奴道：“跟我一起去搬把梯子。”

稚奴道：“小夫人怕深夜漫長，要領稚奴看星星？”

沆沆笑道：“這麽冷的天看什麽星星？”沆沆擺穩梯子，才又道，“剛才那位傳令官神色慌張卻臉露喜色定不是什麽良善之事，皇宮方向又有煙火，我恐怕是傍晚鄰舍炊煙，所以要上去瞧個明白。”

稚奴疑惑道：“小夫人管恁多男人的事做什麽？”

沆沆扯掉金繡福字大紅絲綢披帛，又嫌裙子礙事，便往腰間一別，一步一步踩上梯子，一邊道：“稚奴大了就明白了，男人女人只要是一家，什麽事兒女人都得管著。”

稚奴看她這幅樣子，鼻子裏哼了一聲，實在不以為然。

黃府屋頂下有柏木鋪就的一層隔寒熱的厚板子，青瓦銜接還算結實，上面還有不少厚霜積雪，沆沆也沒有多少膽子，只好斜斜坐在瓦楞上往前夠。背過暮光，透過房屋瓦舍上的積雪，便望見皓月星城中地勢最高的棲雲臺，先是若有若無的白煙從高臺上薄薄得飄著，把天飄黑了，慢慢地煙也跟著夜一樣濃起來，雪光照著看上去有一些不自然。

沆沆雖說沒有見過真正的烽火，但在烽火戲諸侯的小人畫上還是見過的。她險些一腳滑下梯子，嚇得稚奴在下面亂叫。沆沆稍稍整理儀容吩咐道：“備馬車，去武陵王府。”

這夜不像黃竹帶她回府的那夜了，冬日的夜比深秋更加寂靜。她心中盤算起來：我嫁他不過月餘，便升做了吏部尚書，這倒是想得通，只不知為什麽今夜要被邀進宮去？且不知其他五部是何處置，單說這一點也是從未有過。皇宮禁院竟也會有烽火……今夜太過不尋常，莫非……陛下有難！誰曾想嘚嘚馬蹄還未到王府門前，遠遠就瞧見有一隊金盔金甲的官兵駐守。

稚奴躑躅上前，扭捏幾下，剛要開口，那站門前的官兵老爺正腔吼道：“哪兒來的小兒？不要妨礙官府公務。”

稚奴一嗅鼻子道：“京中哪個不曉得武陵王是當朝權貴，誰敢動他王府半根毫毛？……是不是發生啥大事了？”

“如今是簡成王說的算，他武陵王算根毛！”

稚奴吐了一口吐沫星子，攏攏袖子，鄙夷道：“一幫狗腿子！”

官兵一把抓住他前襟拎起來，瞪圓眼睛，大吼道：“叫你走你就走，爺爺我砍了你，你就該哭了！”說完一把拋出去，稚奴“哎呦”一聲跌了個狗吃屎，憤憤從雪地裏爬起來，又呸一口，轉身就跑。

跑到暗角，嘩啦一聲一只鴿子差點鋪到他面上，嚇了一大跳，大叫道：“小爺我今晚是走了什麽黴運！”輕輕一跳上了馬車，揉揉手肘子道：“一幫狗娘養的狗崽子只認簡成王是狗頭，您那義父現在可是陛下面前的紅人了！”說完還學大人的樣子嘆了口氣。

沆沆聽他上火，笑道：“各家管好各家，我只管我們家大人。”又道，“再去顏夷青顏大人府上。”

稚奴不樂意了，撅著嘴道：“回家得了！”

沆沆正色道：“這是要緊事，做好了，說不定大人以後都要仰仗你。”

稚奴撇撇嘴，沆沆知他小孩子吃不得虧，便道：“等辦完了，我賞你一頓雕胡飯。”

稚奴來了精神，長嘯一聲，揚起鞭子對馬屁股狠狠一抽，奔騰而去。

梅枝疏影窗下，燭火映照，梗雪的臉色尚佳，並無大礙的樣子。顏夷青將沾血的棉布啪嗒扔進水盆，悶悶地一聲濺起不少水，站起身收藥箱。梗雪背著他，把一張雪背遮好，道：“你也不必生氣，我的確痛得厲害。”

顏夷青哼一聲道：“這種伎倆你還是少用，我的心你試探幾次都一樣。”

梗雪怒道：“我犯得著為了試探你故意推她還暴露了自己嗎？”

顏夷青陰陽怪氣道：“我會不知你恨她入骨，有那好心救她嗎？”

梗雪眼珠子都紅了，冷聲道：“我若不是怕拖累你，早就下手了！你少不知好人心！”

顏夷青黑著臉轉過身來，只看到她懸淚欲滴，一顆淚痣迎著水光，他一張臉又淡了下來，淺淺一笑，那勾人的眉眼，只聽道：“算啦，你好好休息。其他的事不要……”

外面有人來報，說是澤蘿郡主有要事求見。顏夷青楞了一下，才緩過神來，是黃勁節的夫人吧，便道：“大廳相待。”又對梗雪道，“你與我一同去瞧瞧。”

稚奴被領去門房相候，廳中煮茶博士也送了一盞茶來，正喝著，便見顏氏夫婦前來，沆沆忙起身行了客禮。顏夷青與梗雪忙回禮，道：“不敢當郡主之禮。”

沆沆柔聲道：“夜暮造訪多有叨擾，只是有要事相求，也管不得那些禮數了。”

顏夷青又是一楞，我與黃大人並無私交，怎麽她卻對我如此青睞，且聽她如何說。

沆沆擺好茶碗，接著道：“今日傍晚時分，我夫君被宮中宣去，臨走前叫我去武陵王府告知武陵王。適才從王府折來，瞧見他們早被簡成王禁錮，圍守的還是神策軍。我一個女人家雖不懂政事，但看情形也是不尋常的，聽聞顏大人是中書令這樣的大官兒，所以想來問問，我夫君他不會是犯了什麽逆天大錯，要禍及性命吧？”

說話間帶著些淚意，動情處還有幾聲哽咽。顏夷青眼睛一斜正對上沆沆一泊淚眼，顏夷青讚嘆果然名不虛傳，也就明玥狠心舍得，放在哪個人心上都是要萬般憐惜的。

顏夷青正色道：“郡主著實多慮，宮中若有大事我恐怕也不能安坐家中。”

沆沆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道：“那如何武陵王府有被抄之勢？”

顏夷青道：“郡主不知，今日公主與他二人到我家做客，恐怕是武陵王任性妄為，私自帶公主出宮，又臨近坊門關閉，宮中怕是追查下來了。這事兒說重了可就是劫掠公主，可不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嘛！”

沆沆急切道：“可這事兒與我夫君無關，怎的好生生的叫他進宮？”

顏夷青也著實納悶，正此時，門外又來一名傳令官，只道是要顏夷青入宮聽宣。沆沆一聽哭道：“顏大人，此時還沒事兒嗎？”

梗雪按捺不住，上前道：“難不成三省六部的官員都去了宮中？若非他已然……”

顏夷青一擺手，輕聲道：“我去了便明白，你不要弄巧成拙。”

拱手一拜就要出去，梗雪站在庭中瞧他隱沒的背影暗笑道：“順風順水，我怎麽會放過！”

沆沆哭道：“我本是有求於顏大人，沒曾想都進去了，這可如何是好？”

梗雪道：“郡主不必驚慌，我讓府上侍衛再去王府探探。”

沆沆用帕子撚住眼角，心道：不知這又去的是人是鬼，今夜武陵王府可謂各方人馬亂作一團，明的倒好說，暗的恐怕不那麽容易動手了。拖得一時是一時！

此時，承天門與玄武門都如武陵王府由神策軍駐守，宮中靜悄悄如睡熟了一般死寂，顏夷青被領進立坤殿大院中，只瞧見門下省侍中、尚書省右仆射、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尚書與侍郎都齊齊跪著，不作聲只抽噎，又聽見殿外神策大將軍郭紹道：“顏大人，陛下正等著您呢，請。”

顏夷青也不敢多待擡腳便進殿了，原來明玥明珩具在此內，龍榻之上陛下吊著口氣，發不出聲兒。踏角簾幕之旁跪著雲四海老眼被眼淚汪了。明玥道：“顏大人快來勸勸陛下吧，璞玉公主既然已被叛逆孟靖暄劫掠又不知是死是活，國不可一日無君，大家緊等著重擬制書，再晚可就來不及了。”

顏夷青看此狀況才徹底明白，這是要挾各部重臣逼宮啊！顏夷青惱恨這簡成王一家子捷足先登，又不好當面反目，便道：“明玥公主說的甚是，只不曉得是要立哪一位？”

明玥把眼睛一橫，嬌斥道：“當然是明珩世子，難道顏大人還想從千裏之遙召回其餘各府中王子嗎？舍近求遠非明智之舉。”

明珩道：“想必顏大人也聽說武陵王府之事了。素聞你與他交好，今非昔比，良禽擇木而棲的道理，你可比我懂。”

顏夷青心中思慮片刻，神策軍顯然被假制蒙蔽，武陵王府危在旦夕，如若逼急了，殺了陛下拿住明瑞讓其禪位，一樣名正言順，如今吊著陛下不過是想等王府消息，便道：“我自是省得。”說罷一掀袍擺出了殿門跪在一邊。

正在此時，殿外馬蹄聲撞回宮墻點破寂靜的夜，由遠至近，由一至二，由二至三……顏夷青心中激蕩，各方僵持之時，只待有誰打破僵局，不知這回是鹿死誰手。直到四人騎兵踢破殿門，群臣回首看不真切，只曉得為首者白須白發，虎背熊腰，手握一把關公大刀，大喝一聲：“神策大將軍郭紹在何處？”

殿前那將軍心中發怵，定睛一瞧原來是大將軍孟以抒，老武陵王！自從滅陳之後幕國再無邊關戰事，便將驃騎與車騎兩支大軍安排至各道府駐守防務，又抽出一部編為神策軍，然而大將軍一職早成閑差，並未有所安置，何曾想孟以抒這老家夥一活活了八十多歲，又不參與朝堂政務，活該早被人忘了，如今突然跳將出來，方才能在此時壞事。

孟以抒瞧他猶猶豫豫不敢近前，便策馬過去往他面門踢去，又一把勒住韁繩，免得踩死他，一揚馬鞭狠狠一抽，馬嘯聲過，怒道：“竟敢誆騙神策軍各將，誣蔑我孟氏子孫！陛下如若安好，我不取你狗命，如若被那兩個小子圖謀了，看我不拆了你的骨頭！”

神策軍四將軍張方、孔捷、秦藿、曹林，哪個不是跟隨孟以抒見過真陣仗的？當年或是黃口小兒，或是熱血青年，各個都是從沙場撿回來的命，又哪個不是孟以抒表彰戰功提拔上來的？哪個不把他當做軍神一樣的人物？如今又看他敢單騎夜闖皇宮，絲毫不減當年英武，早就慌了神，留在宮中的三人委屈道：“軍中不知何時起謠言您早死了，郭紹又誆騙我們孟靖暄那小子做出圖謀皇位劫掠公主這等大逆不道之事，如若不然，我們也不會聽信他言！”

各部重臣瞧見眼前局勢逆轉，無不目瞪口呆，無不欽佩其膽識，只聽孟以抒喝道：“你等還不跟我進殿，聽後陛下遺詔！”

明玥明珩二子直翻白眼，進退難為，明玥叫囂道：“你敢動我二人毫發，我便讓你武陵王府成殤！”

孟抒哈哈哈大笑，嚇得二人一齊往後退，也不理他們只對龍榻行了軍禮，陛下瞪著眼睛說不出話，擡起手指著跪在一旁的雲四海。雲四海用袖子揩揩臉，點點頭了然，搬來雲梯，爬上立坤殿粗梁之上，從契子的暗格裏取出一卷明黃制書來。當眾宣了，稱：嘉德仁皇後早喪，朕膝下僅有璞玉公主一女，此女明達聰慧，仁孝善親，諸公善加輔之，以承先王之遺願，保萬世之太平。制！

山呼萬歲自不再話下，只是公主可尚安否？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