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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臘八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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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蘭是在臨近晚膳時才悵然若失般離去的。移箏進來收拾已經冷了的殘茶,她的身上有外頭帶進來的淡淡梅香,如懿有些晃神,隨口問:“這才什麽時候?宮中的早梅竟都開放了?”

移箏重新倒了熱茶來,笑著回道:“可不是麽?娘娘素日總嫌院子裏的海棠和芙蓉無香,可娘娘最愛的淩霄又已經雕謝,方才是容珮去倚梅園裏好一通找,才找了幾枝勉強看得入眼的白梅來,用土定瓶貢在暖閣裏。”

“怎麽卻是白梅?不過這時節倒也罷了,還不是玉蕊檀心梅開放的時候。”如懿卻不喝茶,緩緩踱步出去。

京城的冬日來得很快,落葉蕭索尚未飛舞幾日,北風便嘆息著穿過紅墻深影的重重宮闕,掠過殘花衰草,凝成霜冷氣韻,將這宮苑覆上薄寒。海棠已經撐不住幾日,倒是層層疊疊的各色芙蓉開得還算好些,尚能對抗嚴霜,不至於讓眼前昏黃一片。

移箏從身後披上來一件軟狐毛披風,輕聲道:“娘娘當心身子。”

如懿目不斜視,只看著宮墻邊枯萎的大片大片的淩霄殘枝道:“今兒養心殿請平安脈,江與彬怎麽說?”

移箏恭順低頭,壓低了聲音道:“已有了先兆。江太醫說了用藥都是極隱蔽的,脈案上也寫得清清楚楚,不怕旁人看出端倪。再者,即便往後有人問起,也都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最壞還有容妃娘娘擔著。”

“即便如此,也要格外小心。最近一段時間你便不要再見阿吉了,有事,叫江與彬傳個口訊便是。”如懿的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溫度,遠甚北風凜冽,“江與彬有沒有說還要多少時日?”

“江太醫說,總是臘八至小年間,便可知了。”移箏回道,“容妃娘娘當時在皇上身邊侍奉,比咱們知道得早些,請安時亦趁機讓阿吉傳話,說容妃娘娘這些日子一直在吃食上用心思,會控制好藥量,盡量發作在臘八節當日。”

“很好。”如懿蹲身拾了一朵雕謝的西府海棠在手,那嫣紅的花瓣邊緣帶著一圈兒暗淡的焦黃,一如殘舊的書卷。“你去預備下一桌兒晚膳吧,今兒是十五。”

移箏有些訝異,小聲道:“皇上已經多日不來了……”

“今日不同。本宮與容妃當著六宮妃嬪的面不和至此,皇上為了自己的面子,也一定會來。”

不出如懿所料,盡管已經有許多個初一十五皇帝宿在了寶月樓,可這一夜他果然還是來了翊坤宮。

翊坤宮的夜晚總是十分寧靜,只在偏僻之處多放了幾盞燈籠,皇帝一路進去,也不見幾個侍奉的人,便也不準李玉和侍從們聲張,自己負手走了進去。

晚膳一向擺在東暖閣裏。皇帝到門口時,如懿正背對著自己吩咐移箏道:“把這烤鹿肉去了,皇上這些日子野味用得多,火氣旺,快換那個百合荸薺雪梨羹來,清熱去火。”端詳片刻,又問容珮,“今日焚的是什麽香?這樣濃烈。”

容珮聞了聞,答道:“是蕓枝從內務府領來的沈水香。”

如懿淡淡皺眉,道:“翊坤宮向來不用這樣濃烈的香料,皇上累了一天,再聞這個頭昏腦漲的,哪有心思用膳?倒不如菱枝今兒拿來的那兩盆水仙,我聞著氣息還好,去讓人挪來放在窗邊。”

移箏忍不住插口道:“皇後娘娘次次都這樣預備,可皇上已經許久不來翊坤宮了看娘娘了……”

如懿瞥她一眼,淡然道:“今日是十五,規矩如此。皇上來不來都不要緊,但該預備的,本宮都要預備妥當。本宮身為皇後,便是要讓皇上無論何時踏入翊坤宮,都能隨心隨意,而不是為著皇上要來才裝裝樣子。”

容珮和移箏只得一一應了,便起身預備出去,這才發現在門邊含笑而立的帝王。兩人都數月未見皇帝來翊坤宮了,一時未曾反應過來,不覺倉促行禮,“皇上萬福……”

如懿聞聲回身,好似才發覺皇帝含笑踱步而進一般,忙堆上滿面笑容,屈膝行禮道:“臣妾給皇上請安。皇上怎麽這早晚來了?”

皇帝含笑踱步而進,親自扶她起身,溫言道:“皇後辛苦。朕一直忙著前朝的事,今兒才得空來看看皇後,皇後不會埋怨朕吧?”

“皇上這話說的,臣妾與皇上多年夫妻,怎還在乎這一日兩日的相聚?”如懿一聞他身上的冷香,便知他是從寶月樓中來,也不說破,只捧了一碗雪蓮湯來道:“前朝的事要緊,皇上也要愛惜身子。皇上冒著風霜前來,先喝口湯暖一暖吧。”

皇帝欣然接過,但也是隨意嘗一口便放下了,露出一個寡淡的笑容,溫言道:“皇後的手藝果然不錯,這雪蓮甜湯餘香滿口,回味清甜,是用了不少心思。”

如懿和靜微笑,親自為皇帝布筷,“臣妾的心思不過是小巧而已,皇上若喜歡,便也是這湯的福氣了。”她親夾了一筷子蛤蜊鯽魚在皇帝碗裏,“京中冬日躁郁,皇上去去火氣也好。”

皇帝的笑意無可挑剔,看她的眼神似乎很滿意,“皇後也別一直忙著了,不必拘束著,坐下一起用膳吧。”

青黃不接的時節,也並無幾樣新鮮吃食,不過是些變著花樣兒做的菌菇葷腥之物。在旁伺候的,也只有移箏和李玉,容珮等都守在暖閣外。

這樣靜謐的時光,已經許久不曾在翊坤宮中出現,似乎皇帝一時也找不到什麽話題。靜默了良久,皇帝清了清嗓子道:“朕看你這翊坤宮裏也沒種幾樹梅花,冬日難免枯燥乏味,無花可賞。倒是畫苑新送來幾幅宋代王冕的梅花圖,明日讓李玉送來,皇後看喜歡哪副,也算抵得過了。”

如懿笑如煙水照花顏,霧色蒙蒙,“那臣妾就多謝皇上了。只是臣妾怕花比人嬌,有了梅花開放,更顯得臣妾人老珠黃了。”

皇帝還是如常的溫柔笑靨,聲音卻幹脆得沒有一縷尾音,面色微冷,“皇後說這話,便是怨懟朕流連寶月樓了?”

如懿起身微施一禮,淺淺垂眸,有些微的感嘆:“嫉妒乃嬪妃大罪,臣妾身為皇後,自然不敢懷有此心。只是作為妻子,與其說是怨懟,更不如說是吃味罷了。可是臣妾只要想起,即便不是在寶月樓,皇上也是要雨露均沾的,不可能只陪著臣妾一人。且這麽多年來皇上對容妃用情至深,好容易轉圜了容妃的心思,臣妾吃味不假,卻也真真切切為皇上高興。”

皇帝面色略見緩和,頗有戲謔之意,半是玩笑道:“難得聽見皇後這般言語,倒像是回了潛邸裏一般。”他微涼的指尖拂過她耳垂上碧玉桐葉垂珠墜,神色愈加和悅,“朕不過玩笑一句,皇後不必這樣介懷,菜都快涼了。”

“這麽多年了,皇上還是這樣喜歡開玩笑。”如懿淡然一笑,掩過眼底的一抹清寒,“不過雖然臣妾無此心,這數月來後宮的妹妹們可都翻了醋瓶子,皇上便當作體恤臣妾吧。幾位新入宮的妹妹那裏,皇上偶爾去一去也無妨。”

皇帝只是輕輕一嗤,“後宮婦人無知善妒,皇後不必介意。若是再有人敢非議容妃,皇後只管依宮規處置便是。叫她們記著,容妃即便只是妃位,不是隨便什麽人都可以欺辱的!”

所以也包括她?如懿心想,皇帝說到如今,也算是終於到了正題。多年夫妻相伴,兒女繞膝,終究比不得容妃的回心轉意。他今天從進門開始,所思所想,不過是讓她忍讓,並且用皇後的威嚴去鎮壓後宮不平之聲,到頭來皇帝繼續樂不思蜀,所有的怨恨都是對她的。

便如原來的結局裏,皇帝廢後時說如懿不夠寬仁,何嘗不是如懿背了黑鍋?

想歸想,皇帝的話也不能不回應。如懿的唇角微微一揚,笑意明媚,“左不過是嬪妃們的事,臣妾白說一句,皇上也不必太動怒。倒是說起妃位之事,臣妾倒想起,後宮如今四妃位上少了一人,嬪位上也只有婉嬪、慶嬪和晉嬪,許久不曾添人,倒是可以添幾位,也可叫嬪妃們知道,皇上心裏不光有容妃,也是念著她們的。”

晉嬪是富察氏出身,早已失寵,自然不在皇帝考慮範圍之內。他面色緩和些許,想了想道:“婉嬪和慶嬪都享著妃例。她們二人都沒有生育,但都養育過皇子公主,封妃也算是夠格。不過婉嬪是潛邸就在伺候的了,資歷既深,便封婉嬪為婉妃吧。”

“是,臣妾這就去安排。只如今快年下了,新歲不宜加封,冊封禮只能等到元宵了。”如懿掰著手指數道,“那嬪位上?如今有恭貴人、禧貴人、誠貴人和常貴人。”

皇帝思忖道:“常貴人剛剛入宮不宜加封。恭貴人之父是蒙軍旗,後宮蒙軍旗嬪妃已有穎妃和恪嬪是主位,但她與禧貴人和誠貴人都是同一日入宮,若是不加封,倒顯得朕偏心滿軍旗,索性一同封了嬪位也罷。只是禧嬪宮中本就沒有主位,便叫她為永和宮主位。啟祥宮也空置許久,讓誠嬪去住著吧,至於恭嬪……就罷了。”

“臣妾知道了。”如懿微笑以對,“一妃三嬪共同晉封,也是難得的大事。臣妾會好生安排。快臘八節了,多添些喜事也好。”

皇帝聞之,不知觸動了什麽心事,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良久才牽動起一絲極淡的笑:“皇後說得沒錯。”他望向窗下盛開的水仙,面上分明有些隱忍的薄怒,卻不唯是對她,“更深霜重,今夜朕留下來陪皇後吧。”

如懿得體地表現出應有的歡喜,“初冬風寒,皇上的確不宜出行。留在這兒,臣妾喜不自勝。”

婉妃等人晉封的旨意,在臘八節合宮的粥香中傳遍了紫禁城上下。而這樣的意外之喜並沒能持續多久,似乎是為了證實容妃所言不虛,那一日的合宮歡宴皇帝並未現身,只有如懿領著後宮嬪妃和皇子公主與太後慶祝。

望著空空蕩蕩的首座遲遲不見人影,眾妃嬪的強顏歡笑,太後強忍著沒有發作,只問如懿:“皇後,皇上現在何處?”

如懿起身行禮,言簡意賅:“兒臣已經讓容珮去寶月樓相請。”

太後掃視左右,冷冷一嗤,“皇後真是費心操持,皇帝連初一十五都不肯去翊坤宮你都隱忍不發,還比往年多添了一倍來置辦臘八節的家宴,卻等不來皇帝的‘撥冗’一見,當真是全為他人作嫁衣裳!”

當著六宮嬪妃、皇子公主,太後說這樣的話委實太駁如懿的臉面,是真得一點餘地也不留。永瑾等人遽然變色,但事涉後宮,皆不好出言辯駁。永琪餘光掃一眼自己的額娘,見她也正擔憂地望著如懿,心頭便直直地沈了下去。

以如懿之聰慧,如何猜不出太後如此這般的緣故,不過是此次晉封妃位的人是婉妃而非曾依附於她的慶嬪。她躬身福了一福,端然道:“兒臣操持臘八家宴,所為不過是皇上隨心,皇額娘安康,六宮和睦,又何來為他人做嫁衣一說?容妃既然能伺候皇上高興,兒臣自當為皇上歡喜不盡。”

“真是好一位賢德寬容的皇後!”太後瞟了如懿一眼,極盡諷刺道:“當年的孝賢皇後也能稱一個‘賢’字,可她多少對皇帝還是有私心的。如今皇後能優容容妃至此,不知是當真不介意,還是礙於皇帝的命令?哀家可是聽說,皇帝要皇後對背地裏編排容妃的人嚴懲不貸呢!”

“賢與不賢只在皇上心中,兒臣自認德行不足,不敢與孝賢皇後相比。”如懿頷首一拜,畢恭畢敬道:“兒臣所有,都是皇上恩典,不敢貿然規勸。皇額娘如有訓示,兒臣不敢不領。”

“訓示?”太後緩緩撥動手中的念珠,眉峰凝霜,“寒氏當日入宮,哀家便擔心後宮從此永無寧日,不敢不狠心。這幾年她安分守己,也不曾興風作浪,哀家只當她還算知事,不想終有今日。皇後,你是後宮之主,似此狐媚惑主之人該如何處置?”

如懿唇邊生涼,仿佛秋日寒蟬冷□□仄浸入,“容妃承寵雖多,然並未似熱河行宮魏氏那般借聖寵生事,兒臣……”

太後打斷她的話:“皇後也知道要將寒氏與魏氏相提並論?需知魏氏尚且誕育皇子公主,於龍脈有功。寒氏再承寵,也不可能為皇帝生下皇嗣了!”

容妃絕育之事後宮無人不知,太後之言非虛。然而當這話落在如懿與海蘭耳中時,便因為一件尚未大白於天下之事,而有了另外的一層深意。

無巧不成書,太後話音剛落,殿外忽然傳來皇帝不怒自威的聲音:“皇額娘也說容妃於龍脈無助,可知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那聲音仿佛是從雲端傳來,渺渺不可知,卻是驚起了一地驚惶與錯亂。皇帝執著容妃的手穩步而來,緩緩掃視眾人,目光落定在如懿之身,“辛苦皇後為容妃周全。”

兩廂禮畢,容妃看也不看眾人便起身回了座位。皇帝大步跨上石階,遙遙舉杯敬向太後,雖說是在笑,可就像是叫雪打霜侵了一般陰冷,“皇額娘果然是最心疼朕,當日苦心孤詣料理容妃之事,朕與容妃能有今日,全賴皇額娘成全。”

太後轉動佛珠的手一頓,沈聲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容妃今時今日之狀,可見當日哀家未雨綢繆。”

皇帝的臉上蔓生出森森寒氣,那眼中隱隱是怨毒陰詭,“皇額娘自然是不會有錯的。只是宮中除了永璘,已多年不聞而哭。有時朕總在想,先前魏氏所生之子連連夭折,會否不止是魏氏克子之故,而是後宮之中有人做下傷陰鷙之事,觸怒上天,以致嬪妃不得生養?”

太後眸中一凜,矍然變色:“皇帝是天子,自有上天庇佑。寒氏以未亡人之身,清清靜靜伺候皇帝一生已是天恩,若是有了孩子,只怕風波不止。再者,皇帝已經有這麽多皇子公主,大清江山後繼有人,怎會是傷了陰鷙?”

皇帝的眼睛霧沈沈的,多年未有過的冷寂與陰霾,良久,他才將目光移向眾嬪妃,笑意微微地喝了一口粥,道:“臘八粥者,用黃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去皮棗泥等,和水煮熟,外用染紅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及白糖、紅糖、瑣瑣葡萄以作點染。這原是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徹悟成道,曾食乳糜之物,後人為了祭祀佛陀,便煮粥敬奉。皇後今年格外用心,朕心甚悅,借著佛家慈悲,來沖一沖後宮的陰鷙也好。”

皇帝的話意有所指,在場誰敢迎合?太後暗暗攥緊了佛珠,強忍著沒有發作。

這種時候,也只有如懿能開口:“皇上心念後宮,臣妾等備沐皇恩。且請皇上滿飲此杯。”

“好!”

皇帝自斟了一大杯,仰頭一飲而盡。嬪妃們見了,這才松了一口氣,一一敬酒。海蘭與意歡精心準備的歌舞,也掐著點上來承奉。

容妃最不耐煩這些應酬,起身道:“臣妾身子不適,恐怕掃了興致,先行告退。”說著便帶了阿吉離去。

皇帝哪舍得容妃離席,也不管太後的眼色,急急忙忙地起身道:“朕與你一同回去……”

話未說完,便見皇帝腳下一頓,似乎有些暈眩,李玉上前去扶,卻已是來不及了,只見皇帝身子晃了一晃,失了控制一般直直地墜下臺階去。

“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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