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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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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六月底的盛京, 暑氣逼人,大片大片蟬鳴在樹叢裏此起彼伏、競相高歌。

餘秀娘站在街尾的大槐樹下,微擰起眉, 道:“說吧, 你是如何尋到我的?小月同你說的?”

說罷, 又覺著不可能, 小月不可能背叛她。

果然, 她話音一落,齊安便慌忙擺手,道:“不是小月同我說的, 自從夫人同大人和離後, 小月就再不肯見我一面了。前兩日是小月的生辰, 我偷偷去她住的地兒看了眼,恰巧碰見夫人回來。”

齊安的性子餘秀娘也是知曉的,不會同她扯謊。

她點點頭, 道:“你同齊昌林說了我在這了?”

“說了。大人讓我過來點一碗‘八珍飯’,說若是夫人您出來後, 不想同我相認, 那就不許我再出現在您……和小月面前,說不能擾了夫人的清靜日子。”

齊安說得急切, 生怕餘秀娘會對自家大人產生誤會一般。

可餘秀娘聽罷這話, 胸口登時起了火。

旁的人不了解齊昌林,還道他說的這話有多通情達理。但餘秀娘同他做夫妻做了那麽多年,哪還不知曉他的那點子心思。

小月是她從前的丫鬟,齊安是齊昌林的貼身隨從, 兩人當初也算是郎有情妾有意, 若非餘秀娘同齊昌林和離了, 小月與齊安早就成了親,孩子都能出門揪狗尾巴了。

餘秀娘也是這趟回盛京,方才知曉小月在她離開後,也狠心地離開了侍郎府,同齊安斷了。

眼下齊安分明還惦記著小月,而小月到這會也沒嫁人,想來也是放不下齊安的。

若她不願見他們,齊昌林不許齊安過來見她也就算了,憑什麽還不許齊安見小月了?

這不就是算準了她心裏的那點愧疚,逼著她同齊安相認嗎?

這殺千刀的,九年不見,還是與從前一般,一肚子壞水!

“你回去同齊昌林說,我與你們之間早就沒了什麽認不認的事。我如今不是侍郎府的夫人,與他齊昌林早就一別兩寬,你也別再喚我夫人。至於你與小月的事,我不幹涉,但你若是因著他齊昌林說的一句話,就畏畏縮縮,連去見小月一面都不敢。我一定會勸小月這輩子都別再想你。”

齊安喉頭一澀,苦笑道:“夫人……”

餘秀娘沖齊安擺了擺手,示意他別再說。她還得回去後廚幫忙,實在不想浪費時間在這。

齊昌林知曉她在這兒又如何?這殺千刀的,別以為他做了刑部尚書,她就不敢罵了。他敢來,她就敢罵!

還要好好地問問他,那兩封信並那一萬兩的銀票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別‘夫人’‘夫人’地叫,以後叫我秀娘子。你既然來了酒肆,點了酒,就好生把酒喝完。我那幾位東家娘子釀出來的酒,都是好酒,你在這盛京肯定找不到第二家,別糟蹋了。”

餘秀娘說罷,便頭也不回地進了酒肆。

齊安望著餘秀娘清瘦的背影,那句“大人很想您”死死哽在喉頭,怎麽都說不出口。他也沒甚喝酒的心情,只想快些回去刑部官署,同大人說一聲夫人的事。

心一急,腳步便難免有了錯亂,剛走到街頭正要拐彎,迎面便與一人撞上。

齊安忙後退一步,拱手道一句“抱歉”。

霍玨手裏拎著袋糖炒栗子,低眸望了望一臉急色的齊安,道:“無妨。”

齊安只覺眼前這人有些眼熟,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想不起便也不再多想,只點點頭,便快步離去。

霍玨望著齊安離去的背影,眸色微微一沈,這人他識得,齊昌林的忠仆。

上輩子齊昌林死後,便是他到獄中給齊昌林收的屍骨。

那時齊安跪在自己面前,認認真真地同他磕頭,道:“大人說他罪孽深重,根本不配入土為安。多謝霍大人允許小的給我家大人收殮屍骨,小的在這給您磕頭了!”

“咚咚”的磕頭聲一聲比一聲重,磕到頭破血流了,方才背起齊昌林的屍骨,出了詔獄。

霍玨緩緩收回眼,上輩子他之所以能將淩叡一黨一網打盡,齊昌林的口供與那兩本賬簿起了不小的作用。

彼時他願意開口,願意交出那兩本賬簿,不過是因著霍玨的一句:“你那發妻已經從中州趕來,將那兩封密信交到了大理寺。齊尚書,若是淩叡不死,你說以你對淩首輔的了解,他會如何對付你那發妻?”

那時他也不過是想著賭一把,賭齊昌林對他那位發妻會心存愧疚,漏點口風。但實話說來,他當時也並沒多大把握,並未覺著秀娘子能起多大作用。

卻不想他的話剛脫口,那嘴巴嚴實,不管如何威逼利誘都不肯松口的齊尚書面色一僵,怔忪地喃了句:“她竟是來了?”

過了幾息,又哂笑道:“糟了,她這下怕是再也不會原諒我了。”

靜默良久後,齊昌林長聲一嘆:“霍公公,拿筆來罷,齊某認罪!”

……

霍玨垂下眸子,看著手上那新鮮出鍋、飄著甜香的糖栗子,想起姜黎說起秀娘子時的神態,唇角微微一抿。

上輩子,齊昌林不得不死。

可這輩子,興許能留他一命。

-

餘秀娘回了酒肆,便見姜黎、楊蕙娘與如娘齊齊在酒肆裏等著她,便輕描淡水地提了兩句,只說方才那人是她老鄉,也是她從前那夫君的仆人。

姜黎也不是個愛打聽旁人私事的人,輕輕頷首,便同餘秀娘道:“若下回秀娘子不想見他,我便不差人往後廚給你遞話了。”

餘秀娘看了看姜黎,又看了看一邊面露關切的楊蕙娘與如娘,笑了笑,道:“無妨的,又不是仇人,他來了,我請他喝杯酒便是。”

這酒肆裏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畢竟人來這世間一遭,哪能沒有故事呢?好的壞的,甜的苦的,眼睛一眨一閉,便將人生的路走了一大截。

可不管是如娘也好,餘秀娘也好,乃至於守寡十年、一個人拉扯著兩個孩子長大的楊蕙娘,都是性格堅韌的女子,鮮少有傷風悲秋的時候。

楊蕙娘沖餘秀娘爽朗一笑,道:“反正這會沒甚客人,咱們到天井納涼去。”

霍玨進門時,便見幾位娘子坐在天井的樹底下說著話,不管是誰,都笑得很是開懷。

自家那位小娘子自是笑得最甜的,她倒是不怎麽說話,就靜靜坐在楊蕙娘身旁,認認真真聽她們三人說話。

也不知道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笑得一對梨渦深深陷入唇角,圓溜溜的眼彎成了一對月牙兒。

霍玨頓住了腳步。

在這一瞬間,背負在身上的所有重擔,朝堂裏所有的波雲詭譎以及兩世為人經歷的所有黑暗,似乎都漸漸遠去。

唯獨手裏這袋滾燙的糖栗,與眼前小娘子的笑靨是真實的。

姜黎在霍玨進來那會便瞧見他了,她是真真沒想到他會來,忙喜出望外地喊他的名字,道:“你沒去大相國寺?”

今晨她睡得迷迷糊糊時,他還同她說,大抵要忙到夜裏或者第二日清晨方才能回來,沒想到這會才剛過午時,他就回來了。

霍玨同楊蕙娘幾人頷首問好,之後才笑著回姜黎,道:“大相國寺那兒的事提早處理完,我見天色還早,便過來酒肆尋你。”

小夫妻倆那股子隔得老遠都聞得到膩甜味兒,看得楊蕙娘幾人一陣好笑。

她們都是過來人,自是十分有眼力見地將天井這涼快地兒讓給他們,笑瞇瞇地回酒肆的正堂去。

姜黎給霍玨倒了杯茶水,軟著聲音道:“你來得正好,一會阿令下學了,你好好勸勸他,讓他莫要壓力太大,我看他最近瘦了不少。”

姜令自打霍玨禦街誇官那日開始,在課業上便越發用功。

後來知曉了姜黎在宮裏差點找了人的套後,更是下定決心要考個好功名。說什麽姐夫出身寒門,在朝堂怕是沒甚人脈,若他能入仕,便能助姐夫一臂之力了。

霍玨正從一邊的井裏打了水凈手,聽見姜黎這話,思忖了片刻後,便道:“恰好明日休沐,我請宗奎來酒肆吃酒,順道讓他好好輔導阿令的課業。”

姜黎睜了睜眼,道:“宗大人可會願意?”

姜黎對宗奎印象還挺深刻的。

這深刻的印象倒不是因著宗奎的外貌或家境,而是因著他身上那股子怎麽掩都掩不住的傲氣。

大抵是從小就過著眾星拱月的日子,那位宗大人的驕傲是深埋在骨子裏的,那樣一個倨傲的人,真的會願意教阿令嗎?

“吃人嘴軟,他不會不答應。”霍玨淡淡應道,拎過一邊的油紙袋,剝了顆板栗便往姜黎嘴裏遞,“麓山書院的山長從前給宗奎授過課,他很了解這位山長喜歡何種文章。有他給阿令輔導,想來能讓阿令少走許多彎路。”

姜黎張嘴吃下那顆炒得金黃色的山栗子,歪頭想了想,便道:“那明日我和娘給你們多做些好吃的,宗大人可有忌口之物?”

霍玨想起宗奎平日在官署用膳時那挑三揀四的模樣,昧著良心搖頭道:“沒有,你們不必親自做,他那人只要有口吃的便成,屆時差府裏的人隨便做些小點送過來便好。”

姜黎眨了眨眼,覷了霍玨一眼。

她知曉霍玨是怕累著她了才不想她親自下廚的,可若是要請那位宗大人給阿令補課業,那當然要顯示出他們姜家人的誠意來的。

姜黎慢條斯理地嚼著香甜的栗子肉,心裏暗暗做好了決定,明日定要和娘一起張羅一桌豐盛的菜。既然是吃人嘴軟,那飯菜越豐盛,宗大人吃得越歡,指不定就越好說話了。

阿令雖然呆頭呆腦的,可也是有自尊心的,希望這位宗大人莫要太過毒舌方才好。

霍玨見小姑娘烏黑的眸子滴溜溜地轉,輕輕掐了掐她的臉頰,道:“在想什麽?”

姜黎咽下嘴裏的栗子,飲了口茶,也不說她心裏的打算,只撿旁的話來說:“今日秀娘子遇著了一個從前的舊仆,那人瞧著似乎是打聽到了秀娘子的蹤跡,這才特地尋過來的。還真是讓你說中了,秀娘子的前夫就在盛京這裏當官,也不知曉他會不會尋過來?”

霍玨提唇笑了笑,道:“秀娘子是個有主意的,就算她那前夫尋過來也無妨。”

姜黎一想也是,秀娘子與自家娘一樣,都是風風火火的性子,做事從來不會拖泥帶水。

“方才聽秀娘子說,她那前夫升了官,娶了好多房小妾呢,日子過得要多美就有多美。”小娘子說話的聲音甕甕的,說到這裏還特意停下來,張著那雙清澈的眼望著他。

霍玨被她這樣望著,還能不知曉她在想什麽?

漆色的眼眸忍不住含了點笑意,卻也不說話,只靜靜等著她說一句“你說男子怎麽可以那般寡情寡意”又或者“是不是男人們升官發財了都要拋棄糟糠之妻,另尋年輕美貌的女子”之類的話。

誰料小姑娘瞅著他看了半晌,也沒繼續說什麽,就只軟聲軟語地道了句:“還好你不是那樣的人。”

說罷,便垂下視線,認真從油紙袋裏挑了個個大飽滿的糖栗子,剝開外皮,塞入霍玨的嘴裏,道:“給你的獎勵。”

霍玨先是微微一怔,緊接著喉結輕輕震動,笑了聲,咬住那顆栗子肉,“嗯”一聲,道:“為夫定然不會辜負阿黎的信任。”

-

夜裏霍玨與姜黎回到府裏,便見何舟著急地守在主院的月門外,手裏捉著一只信鴿。

姜黎好奇地望了望那只鴿子,卻也不多問,同霍玨說了句:“我先回寢屋。”便與桃朱、雲朱一同穿過月門,往寢屋去。

霍玨淡淡頷首,待得姜黎的身影消失在廡廊盡頭,方才對何舟淡聲道:“到書房去。”

二人進了書房,何舟便忙不疊道:“主子,這是青州飛來的信鴿,目的地是朱雀大街淩首輔的宅府。暗一大人截獲到這信鴿後,便奉薛世子之命,將這信鴿送了過來。”

何舟說著,從鴿子腿部抽出一張卷成細條的紙,遞與霍玨,道:“請主子過目。”

霍玨緩緩推開那張紙,卻見上頭什麽字兒都沒有,只草草畫了三只動物:雉雞、豬豕、山虎。

何舟看著這上頭的動物,眉毛幾乎都要擰成一條繩子。

這些雉雞、豬豕、山虎究竟是何意思?他竟是半點也看不明白。

何舟看半天都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擡眸看向霍玨。

正要出聲相詢,卻見自家主子意味深長地笑了下,道:“將這細紙裝回去,務必保證這信鴿安全抵達淩首輔那。”

何舟一楞:“將這信鴿送回去給淩首輔?”

何舟實在是不明白,這般辛苦將這信鴿攔下來,可不就是為了截斷青州與淩首輔之間的消息往來嗎?

再把這信鴿送回去,那先前的所作所為豈不是都白費功夫了?

霍玨淡淡頷首道:“去吧,這信鴿遞來的消息對我們來說,是好事,不必多慮。”

何舟心神一凜,笑自己當真是急懵了腦,主子從入京至今,步步為營,算無遺策,說過的話句句都成了真,他既然說是好事,那就定然是好事。

何舟恭敬地道一聲“是”,這才安安心心地退出書房。

-

夜漸漸深了。

暖風徐徐,天上一輪白月光跟小船似的,在清朗的夜空裏緩緩飄蕩。

齊安等在刑部官衙外,好不容易從那扇肅穆的大門裏盼來了齊昌林的身影,正要走過去親自去迎他,身側忽然行來一人,匆匆地在齊昌林耳邊道了句話。

那人對齊昌林來說,也算是個熟人。

只見他含著笑應了句什麽,接著便扭過頭同齊安道:“我尚且有些事要處理,你先回府,不必等我。”

說罷便跟著那人上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

馬蹄“嘚嘚”作響,沒一會兒便拉著馬車消失在茫茫夜色裏。

齊安死死盯著那輛馬車,旁人興許認不出這馬車,可他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淩首輔在京郊別院裏的馬車。

九年前,這輛馬車便常常在深夜裏停在尚書府外,接大人出去議事。

那時大人常常一身疲憊地回來,回來後也不睡,就那般睜著眼在院子裏一坐就坐到天明。

再後來,大人便開始流連於盛京那些出了名的勾欄院,沒多久,便同夫人和離了。

想起夫人離開侍郎府那日,大人臉上那覆雜而悲傷的神情,齊安捏緊手,心裏不知為何竟然起了些不安。

這盛京,是不是又要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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