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09章往事如夢(六)八更

關燈
第109章往事如夢(六)八更

二老說的這樁孽債,也算不得是樁孽債,乃是夷吾一廂情願來著。如卿幼時指點過闖入她院子裏的一只迷途羔羊出府的路,恰巧將骨簪拉下,落得這只羔羊的手上,羔羊一眼便將她瞧進了心裏,紅口白牙兒信誓旦旦說要娶她。她因年幼不曉得一見鐘情一說,只當這只羔羊有病,指了路後根本沒將他自說自話的混賬言辭存在心裏,一個轉頭便忘個幹幹凈凈徹徹底底,哪裏還能記得什麽十六歲那日來提親的話。

再看看站在面前的喚夷吾的羔羊,與從前那只小羔羊,著實有那麽一點重的影子,她方能將這樁所謂的孽債記得清楚起來。可即便如此,她這塊經數十年艱苦打磨的千金女主,乃成了一塊兒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熱鐵烙,除玄真這根打鐵錘,憑誰敲不理。眼前的這只羔羊再怎樣高富帥,她寧在鍛鐵鍋裏耗著,也不願同他到溫泉水裏泡著。

如卿著了阿從,要將夷吾打發了。

他卻笑道:“如卿,我曉得你不在乎梅家百位人口,但你不在乎隔壁那位高僧麽。”

聞言,她緩緩擡起柳葉般的濃眉,柔和模糊的五官卻在陽光下分外精致出來。

他倚在門扉上邪邪笑道:“你是想我不能拿他如何,是不是?你想的不錯,固然我奈他沒何,卻能拿辦他的家人。如卿,你既信這些神佛,也該曉得有輪回一說,雖不是他親手害了他的親人,但卻因他的情劫而死,便也是在他的輪回上添了一筆債,他既是為半個仙身,此後永世要受天雷之苦,你可見得?”

她拍案而起,因顫抖的由頭,不意將身旁的茶杯帶倒,撕心裂肺的汀哐聲拔地而起,從腳底蜿蜒漫入心窩,震得她有些疼。

如卿此生沒什麽大的心願,從前是希翼和阿從相依為命了度餘生,飯飽衣暖便可,而今也不過加個玄真罷了,但若他因自己的固執而肩負數條生命,換來永生坎坷傷痛,這不是她願意見到的。

夷吾說的甚對,官字兩口,他確實有那樣的能力辦到,不傷其人,卻令其自傷。

她平覆了一腔洶湧澎湃的心潮,幫著阿從將碎了一地,猶在餘振的瓷沫子慢慢拾綴來,一縷冷冷梅香縈繞的十指,滴滴滲出暖暖血漬。

整了整衣衫,冷冷開口:“下月初五,你來娶我。”

夷吾正身邁向她,將骨簪插入她的如墨青絲,彎著眼角道:“是,夫人。”

日已隆冬,梅開盛妍,寒意攪和冷冽的西風從海平面上踏碎枯葉,金戈鐵馬肅殺抽來。玄真正將一棵枇杷樹移植入土,便被臉色欠佳的阿從請去。

從來都是如卿翻墻而來,他又為了她破了一個第一次。翻過的時候,心上恍然有些恐慌,乃至落地時險些沒能站穩當,靠著梅樹扶了扶。

冬月孤寂淒涼,幽幽笛聲轉入耳畔,踩著字字音符,忐忑入了屋,只有幽婉歌聲繞梁,案上的紅燭影影綽綽,婀娜多姿著妙舞,燭臺旁是一張紅彤彤的灑金喜帖。

簡陋的寒舍難得掛上了重重紅帷,像極了一間新婚喜房。風自玄真推開的細縫中全力灌入,卷起的紅幔抖擻個不住,簾內的緋紅身姿堪堪同那首青玉案重得一塌糊塗。他翹首以盼,燈火闌珊處,霧裏看著的那朵花,漸漸脫去朦朧的紅紗,步出清澈,似朵傲然香梅。

玄真緊緊睜著桃花眼,未猜得出今日是何佳節,眼前的姑娘濃妝艷抹似出閣女子,淡淡的黛眉描上了墨色,杏臉桃腮紅蜜唇,高束的垂絲分肖髻後,玎玲著翡翠佩環,一齊腰金珠叮咚作響,只有那身緋紅的衣衫依稀提醒著這身不正規的婚服。

望著那雙秋水柔情的眼眸,玄真慢慢抽了一口氣,將自己從沈淵中拉拔出來,開顏道:“月色正好,吃飯了沒?”

沒想到他說的是這樣一句話,玉袖有些發懵,心想他是個傻小子,女為悅己者容,姑娘穿成這幅模樣,自然是想將自己托付給他的意思,這樣都不懂,他在聖賢門底下算是白混。

彼時的如卿也懵了半晌,而後她才笑道:“是,今夜月色正好。”緩緩逶迤進了幾步,站在離他三寸的地方,眼裏有細碎的波光蕩漾,“我娘除了留與我那些珍貴的書籍外,便只有這套嫁妝,我穿著好不好?”

他微微低了頭,衣裙有亟切冷風冒上,尋思片刻後,眼神波瀾不動,點首稱道:“是,你穿著很好,只是時機不對,如卿,我們的時機不對。”

老天爺爺,世上傻瓜何其多,自動送上門的姑娘不要的傻瓜更多,倘若是他不喜歡的姑娘也就罷了,偏偏是他的心頭肉,竟還能拒得這樣義正言辭,不愧當是佛門帶發修行的高僧……

如卿顯然被他這番說辭鬧笑,捂著肚子抹兩滴逼出的珠兒,頃身靠上來道:“沒有什麽對不對的,我說時機對就是對。阿真,我將自己許配給你,好不好?”

他緊緊繃著身子,臉色瞬間變了個大變,輕輕推著懷裏的她道:“你素昔不是如此,今日是存了心想耍弄我來的?如卿,你到底怎麽了。”

她終歸被他推開,朝後穩了兩步,兩抹桃腮因著冷風的吹佛,漸漸泛白,青石描繪的黛眉開始掉色,她伸手整了整兩鬢的發絲,原本替自己助著威的心力徒然衰竭,退到了墻角道:“你不要我也沒什麽,自然有別的人要我,阿真,世上不只有你一個男人,我也對一個即將出家的人失了興趣。”

她漸漸擡頭,看見他的臉色寒似一片薄冰,緊緊蹙著兩肖劍眉,眼底有些怒意。她斜眼微微一覷案上的紅帛紙,淺淺勾笑:“你不信也妨礙不著什麽,嗯,對了,桌上那張喜帖是給你的,下月初五記得來,我請你吃酒。”

玄真細細敞開著帛紙,她卻轉身入內,突然冷風堆砌成狂,他動兩步便輕便地將她困入死角,手裏緊緊拽著那張令人發狂的帛紙,皺成一團。

他鐵青著臉色,“你說今夜要同我成親是不是真的,真的要將自己交與我?”

果然再強大鎮定的男人,遇著戴綠帽未遂的事也是要怒的,遑論玄真的一只腳尚在紅塵裏立著,當然逃不脫這樣的定理。

眼裏一絲火焰慢慢褪去,他望著對面的沈寂如水,他俯身以唇摩挲著玉白的瓷頸,一路到那抹朱砂才停下,數刻後卻笑出聲:“你在發抖,如卿,你果然是在耍弄我。”

誠然,如卿很有些怕,方才那刻撲得突然,她沒怎麽準備,此時喉兒略些個嘶啞,努力將聲潤一潤,卻竟是發不出只言片語,沈在深深的海底,洑不上來。

玄真退到門檻兒前,將揉成一團的帛紙拋出,對著涼月道:“如卿,你說的那些,我不會信的,但若真是如此,下月初一,獅駝峰下有一處茅屋,旁有一池碧湖,滿園皆是幽冷梅花徐徐綻香,你整飭好包袱,同我離開,去哪裏都可以。”踏了兩步,回頭深深將尚在震驚中的如卿道:“你不來,我便一直等下去。”

紅燭燃盡,屋內頓教黑團吞沒,唯他離去的地方撒下一片銀鑠。

玉袖默默將此事在心裏迂回琢磨了兩番,可以看作一出花前月下的獻身段子徒然成了一出孔雀東南飛的分手段子,而後又徒然變作一出化蝶私奔的段子,唔,這三出郎情妾意的戲子委實不落窠臼,真真是跌宕起伏,精彩萬分,玉袖聽得略合心意。

丫鬟婆婆講到這一段,淚眼婆娑得很是厲害,卻生生將它們逼回去,在心上繼續一刀一刀的割著,很有奉獻精神。

如卿遞了方鮫帕與玉袖,示意給丫鬟婆婆抹一抹眼淚。她恭謙地接過,再恭謙地遞過去,過程中得了鳳曦的一記略微的笑諷,大致上是說她也有對陌生人恭順的時候。

玉袖訕訕道:“呃,誠然挖旁人的痛腳,乃是樁愉悅的事,將快樂建立在旁人的痛處上,也是樁愉悅的事,但這不是非常時機麽,若我犯傻去戳她的痛腳,她便不能講故事了,也便不能愉悅我了。要不你代她掏個痛腳來給我踩一踩?”

他臉色一紫,像吃了砒霜。

丫鬟婆婆接過鮫帕,同玉袖道了聲答,她還了聲客氣,這乃是你身旁那尊金佛慈悲得忒大發,她不若是個中間轉傳的,頂多有些個小小的慈悲。但轉念想來,小小的慈悲也是發了慈悲,她便挺直了腰身,受了這聲謝。

婆婆扣著心窩道出來的後事,玉袖能猜著,卻沒承想,竟是這樣血海壯瀾。

如卿心裏正在私奔與不奔裏頭輾轉反側,直至初一那會子,包袱雖是裹好了,直至太陽打著哈欠轉了個身轉到山腳下了,她依然猶豫不動身。

她的考慮甚是欠周詳,夷吾既然能曉得玄真的存在,也能曉得他身旁發生的一切動向,包括這次私奔。

她前腳拎著包袱出門,夷吾便在夕陽底下披著一層霞輝立著,手裏托著一個物事,近看是一個錦盒。

夷吾道:“禮物罷了,不看看麽?”

她顫著雙手接過,打開的瞬間頓時軟了雙腿,跌在地上,眼淚啪嗒一聲滾滾砸出。

冷如冰泉的聲音從頂頭灌入:“只不過使了些手段,扯了幾句謊將他的雙眼騙來,他這樣的身份便是少這麽一雙眼也沒什麽大的妨礙罷,我聽聞過個百兒八十年便能重新長出一雙來。”俯身緩緩要替她擦去淚珠,卻被她顫抖著躲過,他沒發怒,不以為忤笑道:“此番不若是雙眼,下回我卻不能保證是什麽了,如卿你慎重掂量著。”

夕陽的剪影被撕碎成顆顆沙鑠,聽著他的腳步聲潛入餘暉,如卿抱著錦盒將自己埋入暗角,緊緊收在懷裏,四壁有低低抽咽。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