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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星·隕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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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孟子安前去給耶律休哥把脈的空當,我一人閑來無事,收拾了一下心緒,便隨意在這王府內走走。夜色暗沈,一路繞過回廊樓閣,我不知不覺竟已走到大門口處。妙眸一掃,我的瞳孔不由得收縮,腳步一頓,竟是再也邁不出一步。正欲進來的那人本來沒有註意到我,和守門奴才打了招呼之後,自顧自的往前走了幾步,冰冷孤絕的眸光一轉,立即看到了站在花叢樹下一臉驚詫的我。他同樣也是一楞,稍微回魂,趕緊大踏步的朝我這個方向走來。

圓月遙升,夏蟲聲鳴,身旁高大的白楊隨著風揚而發出輕微的拂動聲。

我下意識的雙手交疊而握,一不留神觸到了手腕上並蒂蓮紋翡翠鐲,沁涼的感覺從指尖一直傳到心底。望著逐漸向我走過來的他,我忽然不知該說什麽好,只是眼角低垂,眸光流轉,靜默不語。

“燕燕,你怎麽會在這裏?”橫豎周圍無人,他猶豫片刻,便也拋去了那些繁文縟節的君臣禮數,直接開口道。

“聞得宋國王身子有恙,我特意來看望,也好放心,”見他不拘小節,我便也懶得計較什麽,淡然啟唇;目光瞥見他右手拎著類似於裝著草藥的紙包,心念一動,不禁接著道,“這是能給他治傷的良藥麽?”

“良藥談不上,”不知是不是由於身處黑夜的緣故,耶律斜軫棱角分明的下頜看上去柔和了些許,目光幽遠,“費好大勁翻了醫書古方,才尋了這麽點治傷草藥,實在是慚愧。”

我心頭一陣酸楚,眼中霧氣熏蒸,稍斂了神色,忙開口轉了話題:“孟子安正在屋內為他診治,你正好可以將草藥拿給他瞧瞧,看看可不可行。”

他聞言,面色遽然變得慘淡,淒涼的笑出聲:“燕燕,你就這麽急著逃開我身邊?”

“你胡思亂想些什麽,我絕無此意,”我沒料到他居然將我的意思曲解至此,心裏不禁愈發煩悶難堪,只得繞過他往前走了兩步,回眸視之,無奈嘆道,“你還不走?”

他這才明白過來我是要同他一道去,不由得滿心歡喜的應了一聲,疾步追了過來。

出了宋國王府,天色已經完全黑盡。月明星稀,皎月灑下一路清輝,兩旁商鋪茶肆已然打烊,偶有幾家打尖之客棧還透出幾縷微光。就在這時,四周一片萬籟俱靜,略顯淩亂的馬蹄聲忽然突兀地響起在幾乎空無一人的上京街道上。

我雙手死死地攥住馬韁繩,感覺掌心被磨得通紅,隱約有火辣辣的痛感。兩鬢的秀發被迎面而來的風吹亂了些許,飄揚在空中,不時的模糊了我的視線。我騰出一只手,將秀發一股腦的全部別在腦後,略一側身回眸,沖身後策馬趕來之人道:“孟愛卿,耶律休哥的病,還有幾分治得?”

竹清與孟子安縱馬落在我身後。然而,孟子安畢竟是男兒,臂力耐力略勝一籌,很快便領先竹清趕上我的馬,聽聞此問之後,沈吟片刻,方謹慎開口道:“不瞞太後娘娘,宋國王已病入膏肓,即使是微臣的針灸療法再配合著魏王尋來的珍稀草藥敷身,只是勉強可以幫助宋國王續命而已。”

雖早已料到如此,我的心臟仍舊像是被什麽利刃生生劃過一般,痛徹心扉。眼淚,不受控制的流出眼眶,飄灑在風裏。“哀家不惜花費整個太醫院最好的藥來全力醫治,只求你讓他能多活盡量多活,可辦的到麽?”我的聲音在風中顯得斷續無力。

“微臣一定竭盡全力。”孟子安聲音不高,雖僅僅說了這八個字,卻讓我的心不由自主的安定下來。我相信,他不會辜負我的重托。

隨即趕上來的竹清聽了我們的對話之後,頗有感觸,忍不住開口嘆息:“宋國王能得太後娘娘如此厚待,只怕感激不盡,再無遺憾了。”

“哀家無須他感激,”我心頭淒涼,吸了吸鼻子,努力將接下來的話補充完整,“事實上,應該是哀家感激他才對。”若是沒有他,只怕我早已成了戰場上的一縷孤魂。什麽承天皇太後,什麽後宮之主,通通不覆存在。

進宮之後,天色愈發暗沈。孟子安回了太醫院,說還有些醫書沒看,想在今晚將其一一研究完畢。我不置可否,僅交代了一句讓他不可過於操勞,便帶了竹清一路回後宮。

月色如水,墻影斑駁。白天看上去威嚴肅穆的宮殿樓閣,到了夜晚,呈現出一種不為人知的陰森詭秘來。先是路過玉清宮和永寧宮,我的腳步一下子停住,目光追隨著永寧宮暗沈沈的吊角飛檐和閃光琉璃瓦,聲音不知不覺放輕:“耿瑾瑜最近如何?”李芳儀傷勢已然大好,於那晚遭打之事卻是再三緘口,只說自己並不認識施暴之人,此事已完,不想追究。見她深明大義,我稍微放寬了一半的心,於是便擔憂起耿瑾瑜最近的動向來。

“回太後娘娘,耿淑儀自從上次之事過後,果然遣了貼身宮女紅綃將香檀木佛珠串原封不動歸還了孫和儀,此後就一直虔心拜佛,不問世事,再也沒有惹是生非。”竹清想了一會兒,方有條不紊的答道。

“若是如此,自然甚好,”我讚許地一點頭,隨即收了目光,繼續往前不緊不慢的走,“她還算是明白事理的孩子。”

話音未落,耳旁忽然傳來一陣似有若無的琵琶聲,樂音高渺,卻暗含悲戚,似女子在月下花間嗚咽聲,格外惹人心碎心憐。無須親眼觀看,我便可以想象的到,彈琵琶之人心中的苦痛惆悵之意,全部化做了錚錚樂聲,欲訴還泣,欲語還悲。

這宮中,擅琵琶者只有一人,那便是——

“自從失子之後,賢妃娘娘經常在夜半無人時,獨自演奏琵琶,聞者無不下淚。”竹清心有所感,語調低沈,不禁擡眼朝著琵琶聲傳來的地方望過去。

我心頭一顫,亦是掀起眼瞼,仔細打量隱藏在濃濃夜幕之中的永壽宮。昔日的榮華,得子的喜慶,仿佛早已散去不見。如今,卻是陰沈得如同冷宮一般讓人觀之心驚。蕭菩薩哥的皇長子,僅僅出生幾個月,便莫名其妙的夭折。據說是那場慶祝白日的筵席上,蕭菩薩哥將皇兒放置於永壽宮內殿的床上,自己忙著出來招呼。後來,席盡人散之後,她返回內殿卻發現皇兒早已死在繈褓裏,服侍的宮女都嚇個半死,連推不知。隆緒盛怒之下,令所有服侍皇長子的宮女全部自殺殉葬,整個永壽宮籠罩在一片腥風血雨中,那段時間人人自危,噤若寒蟬。蕭菩薩哥不知哭昏過去多少次,每到夜晚,便會獨坐窗前,撫心對月,靜靜的演奏琵琶曲,寄托喪子之悲慟。

“你覺得,這皇長子夭折之事,是否透著古怪?”我將記憶中關於那次筵席之上的所有細節反覆打撈,卻依舊是一無所獲。於是腳步不停,淡然開口,溫言詢問身邊的竹清。

竹清聞言,頓時感到事情重大。她不禁心跳如雷,眉梢一動,眼睛倏地瞪大:“太後娘娘是指,有人故意謀害皇長子麽?可那日孟大人親自驗過,皇長子是由於早產,體力不全,從而引發的猝死,並非是被人謀害致死。”

“哀家對皇長子的死因並無異議,”我以手加額,疲倦的揉了揉眉心,“當年早產一事,哀家就覺得有些蹊蹺。只不過後來見母子平安,也就斷此疑心。現在看來,越想越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大對勁。”

竹清聽我這麽一說,不由得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沈默須臾,她忽地想起來了什麽,面上隱約透出草木皆兵的神色:“賢妃娘娘自誕下皇長子以來,聖眷日隆,宮中眼紅之人數不勝數。但是考慮到皇長子的誕生會殃及今後自身太後寶座的,應該只有那三位而已。”

她雖未明說,我卻是已然明了。那三人,正是鳳德殿皇後蕭丹慕、重華宮元妃蕭耨斤、長信宮德妃蕭挽容。蕭丹慕是蕭菩薩哥的親姐姐;蕭耨斤心思深沈,善於背後謀劃;蕭挽容素有宮中“老好人”之稱,性子平和,寡言少語。若是早產一事果然有貓膩的話,那麽她們三人,究竟是誰這麽心如蛇蠍,痛下殺手呢?

只可惜,當初與此事有關的永壽宮一幹人等皆死於非命,並未留下什麽線索來。何況時間一長,除了蕭菩薩哥還日日夜夜悲傷不已,悼念早夭之子,其餘之人約莫是早已將此事淡忘。心念及此,將心比心,我動容嘆息:“她年紀還輕,一時接受不了也是有的,待到日子久了,漸漸也就能將此事看開。”

“太後娘娘說得有理,”雖已走出好遠,那一縷令人心顫的琵琶聲已經聽得不甚分明,竹清還是下意識的回頭望了一眼,“只是賢妃娘娘沈浸於失子之痛中過於悲傷,皇上待她之心也懶了好些,實在是可憐。”

提起隆緒,我心頭一跳,微微轉眸:“不知近日誰承寵較多?”

“元妃娘娘和蕭才人。”竹清沒料到我忽然問起這個,略一怔忡,便沈穩答道。

蕭泠這段日子盛寵,這個我是早有耳聞。但是自蕭菩薩哥失寵之後,蕭耨斤竟然奇跡般上位,這倒是令我有些費解。難道,此事又是蕭耨斤一力謀劃而成麽?

我不能直接找蕭菩薩哥深談,她沈浸於失子之痛,還未完全緩過來,我不忍心再揭開其血淋淋的創疤。既然不可,那我只有尋個時機,去會會這位一直深藏不露的元妃了。

統和十六年(998年),這一年的冬天陰冷得可怕。太陽躲在厚厚的雲層中,天一直陰沈沈的壓著,卻並未落雪,空氣中的氛圍凝重得讓人窒息。北風肆虐,發出猙獰的狂叫呼嘯而過,卷走地上的枯葉,愈發添了蕭索冷寂之感。

我走出文化殿,伸手為雪色披風打了個蝴蝶結。竹清陪在我身邊,靜默頷首,一言未發。我不由得擡眸望向這陰沈灰暗的天空,心頭忽地一跳,一股不詳預感油然而生。竭力摒除腦海中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我步履沈穩的邁下臺階,正巧看到落雨抱著蕭匹敵迎面走來。

蕭匹敵如今已經三歲,正是牙牙學語、天真活潑的年齡。雖然尚幼,然而依稀可以看出他的五官像極了蕭恒德,面色妖嬈俊俏,一雙明媚的桃花眼勾魂奪魄。我一見到這張臉,頓時就憶起了蕭恒德所做那些荒唐之事,心頭覆雜難辨。轉念一想,大人的過錯不能加諸於孩子身上,蕭匹敵再是像極蕭恒德,但卻終究不是他。

“匹敵,慢些跑,仔細摔著。”我一見蕭匹敵從落雨懷中掙紮下地,跌跌撞撞的朝我跑來,心臟猛地一縮,連忙迎上去關切叮囑道。

蕭匹敵兀自年幼大膽,絲毫不懼,倒是一旁的落雨驚出了一身冷汗,隨著我的話附和道:“郡王,慢些,慢些!”

我疾步走了過去,蹲□,和藹可親的望著他。

他的腳步有些不穩,一下子撲進我的懷裏,聲音甜軟:“皇祖母!”

“匹敵真乖。”我把著他的小胳膊,伸手將其衣衫整理好,方欲開口,忽然安蘇匆匆忙忙的奔進文化殿,臉色大變,聲音嘶啞,結結巴巴半天湊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太……太後娘娘,不好了,方才……方才宋國王府遣人來報,說是宋國王他……他已近彌留之際了……”

“什麽!”我猛地松開蕭匹敵,霍然站起身來,死命地盯著安蘇驚惶的臉,聲音喑啞難聽,“你再說一遍!”

竹清、落雨皆是一臉大驚失色。蕭匹敵摸不透我們為何忽然面色大變,小嘴一咧正準備哭出聲,落雨急忙走過來將他抱在懷中,輕聲哄著退了下去。

安蘇仍舊沒有從震驚中恢覆過來,張口結舌,話還是說得不利索:“他們報說,宋……宋國王想要見太後最後一面……”

我像是忽地反應過來,再也顧不得什麽,連忙朝著文化殿的門口狂奔。心,恍若被撕裂開來,冷風灌進,一片冰冷。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在他的最後一刻,我卻什麽都不能做,只能去陪著他,完成他這最後的夙願……

還未進府,遠遠的就聽聞陣陣哀哀慟哭。我悚然一驚,心驀地一沈,連忙飛身翻下馬,急匆匆地推門奔了進去。竹清緊緊地隨在我身後,目光焦慮不安,生怕我受不住打擊會幹出什麽瘋狂的事來。

“耶律休哥呢?”我越急越找不著方向,只得像個沒頭蒼蠅似的在府內橫沖直撞。迎面走來一個臉上猶帶淚痕的奴婢,我像是見到了救星般,忙厲聲喝住她,讓她在前頭給我帶路。

那奴婢自是識得我的身份,顧不得施禮請安,連忙將我和竹清帶至耶律休哥的寢臥,聲音裏還帶著哭腔:“回太後娘娘,宋國王……已經歿了……”

我腳步虛浮發軟,一個不穩幾乎要摔下地,幸好竹清眼疾手快將我扶住,這才站穩了身子。我牢牢攥緊竹清的手,力道之大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聲音像是煉獄般爬出的惡魔:“怎麽會!”

屋內站滿了人,全是耶律休哥的宗族親屬,此刻正在失聲慟哭,悲傷的氣氛彌漫在整個屋內,久久不散。我跌跌撞撞的奔到床邊,眼睜睜的看著他蒼白的面容逐漸被蓋上白布。心像是被什麽狠狠揪住一般,痛得我五臟六腑都大力繃緊。眼淚立即逼出眼眶,順著我的臉頰緩緩流下,最終滴在他的臉上。晶瑩,剔透。

倏地轉頭,我擡起迷蒙的淚眼,望向站在一旁痛哭不止的耶律高八和耶律高十,他倆皆是耶律休哥之子。我的目光輪流在他們的臉上逡巡,吐出的每一個字似用盡了我的全力:“宋國王臨走前……可留有什麽話?”

耶律高八面色悲戚,勉強對我施了禮,哭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家父……家父說有話要對……太後娘娘說,可最終還是沒有撐下去……就……就……”說到此處,他情難自禁,再也說不下去了。

發喪之日,我親自前往。

依舊是那種昏暗陰沈的天氣,浮雲悲,疾風旋,像是要落雪卻又無論如何都落不下來。

臉上的表情是悲痛過後的麻木,我一步一步的走上平頂山,那光禿禿的樹木叢林中又添了新墳。腳下的土地堅硬如鐵,像是很久未得雨水的滋潤。我失魂落魄,面對著那座拱起的新墳,站定。他就棲息在這裏,荒郊野嶺,荒草躥得約莫有一人高,枯藤在微風中搖搖欲墜,一只烏鴉立於老樹枝上,發出喑啞難聽的叫聲。四周陰氣森森,寂寥得有些駭人。

目光牢牢地盯住了面前石碑上那幾個蒼勁的大字“故於越宋國王墓志銘”,心頭憶起他生平的英勇事跡,赫赫戰功,不由得一陣激蕩悲涼。竹清跪在我身邊,有一搭沒一搭的往火堆中丟著紙錢,一片片隨風飄蕩,面前的紙灰在火光中明明滅滅。

韓德讓為我披上了一件流雲碧紋綾大裘,然後,輕輕地擁住了我。呼吸聲響徹在頭頂,略微有些急促。

忠骨英魂,逝者已矣。

他在這裏長眠,我們活著的人,還有好長的路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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