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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下·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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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和十七年(999年),我和隆緒下詔諸道,率領大軍親自南伐,以梁王隆慶軍為先鋒。韓德讓、耶律斜軫、蕭繼先等人隨行。

話說起來,隆慶近些年來多立軍威,戰功赫赫,亦有統帥之風。他於去年(998年)由恒王被改立為梁王,擔任南京留守。

如今正是七月酷暑,天氣炎熱,軍隊士氣普遍不高。我們大軍一路浩浩蕩蕩行來,軍士多有中暑者,不得已延緩了進度。

我騎在馬上,渾身像散了架般,懶洋洋的擡手拭了拭額前的汗珠。左手閑閑的扯著馬韁繩,右手手搭涼棚,望向前方不遠處的行軍隊伍。不知為何,腦海裏忽然閃過耶律休哥的身影來,他最後想對我說的話,究竟是什麽呢?擔負著“戰神”的威名,他一生戎馬,最終稱霸中原的夙願卻未能實現。我私心揣度,他最後想對我說的,大概就是希望我能夠替他完成這個未盡的心願。

“燕燕,燕燕!”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馬蹄奔騰聲,緊接著,韓德讓縱馬疾速趕上,口中大聲的喚著我的名字。

我不禁放慢了馬速,好讓他盡快趕來。微微側身,我看到他渾身幾乎都要被汗水浸透,不由得心疼不已,口中埋怨道:“怎麽弄成這樣?方才你說有事,勒轉馬頭返了回去,這會子怎麽又追了上來?”

“喏,”他與我並排而行,從身旁的包裹裏掏出一物,略一擡手,就將其放入我的懷裏,溫聲開言道,“我去尋了這個。”

頓時一股沁涼舒爽之意從手心傳來,我詫然的瞪大了眼,目視著懷中之物——裝滿了碎冰的翠色竹筒。原來,他見我疲憊不堪,難抵暑熱,便特意去了後方找了解暑的冰塊來。心念及此,我感動得不知該說些什麽好,囁嚅了須臾,便從貼身的布囊中另掏出一只竹筒來,將碎冰分為兩份,一人一份。將這一切完成之後,我將手一揚,微微笑著遞給他一只。

“燕燕,我是男人,這點暑熱算什麽?”他自嘲般搖搖頭,有些好笑的望了我一眼。不忍拒絕我的盛意,他最終還是收下。

若是我將全部碎冰都給他,他肯定不會接受,於是便想出了這麽個折中的法子,果然有效。心念一動,我回眸看了看身後的綿延冗長行進的大軍,沒什麽征兆的開口問道:“哥哥和耶律斜軫怎麽不見?這一路,我幾乎很少看到他們倆。”

韓德讓順著我的目光也朝身後望去,靜默了半晌,勉強擠出一句:“我也不知。”

“是麽?”不知為何,我對他這種閃爍其辭的舉動,愈發感到惶恐不安,疑心難消,“你們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韓德讓不置可否,稍微轉移了目光,似不敢與我對視。

我的心高高的提起,呼吸一滯,情不自禁地倒抽一口冷氣,牙齒咯咯的打顫:“究竟是何事?你直說便好,我承受得住。”

韓德讓遲疑片刻,終究還是不忍心,低低吐出一句:“你回後面的馬車上看看,就明白了。”

我的心臟猛地縮緊,來不及多想,立即調轉馬頭急促向後狂奔而去。天氣愈發熱了起來,懷中翠色竹筒中的碎冰已近化盡,讓我絲毫感受不到一絲涼意。嗓子裏仿佛被點著了一把火般,熊熊燃燒,讓我不由得頭昏腦脹,口幹舌燥。

稍微放慢速度,不遠處,我已經能夠瞥見他們那輛朱輪華蓋馬車,前面一個士兵正手揮鞭梢,目不斜視、一絲不茍地趕車。我翻身躍下馬,直直沖奔向馬車所在地。趕車士兵嚇了一跳,明顯未反應過來,我早已手扒車轅木,擡腿一個箭步跨上車。由於沖擊的力道太大,馬車劇烈的搖晃了幾下,身旁的趕車士兵險些沒坐穩摔下車去。

“誰?”蕭繼先察覺到了異動,清冷的聲音登時響起在耳畔,雖然音調不大,到底聽得我頭皮一麻。此時,我正努力保持平衡,想將另一條腿搭上車轅,沒想到車門上的青灰軟簾被人大力掀至一邊,緊接著,蕭繼先指骨分明的手就映入我的眼簾。我剛開口喚了一聲:“哥哥……”結果手沒抓穩,身子一滑,差點就要倒下去。剎那間腦海裏一片空白,我失聲尖叫,眼睛幾乎可以清晰地看到身體離足下的地面越來越近。電光火石之間,蕭繼先敏銳的伸出手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大疼得我情不自禁的吸氣。還好總算是有驚無險,在一陣天旋地轉之後,我整個人已經平平安安進入了馬車內。

心有餘悸,還未緩口氣,我的目光頓時就被斜靠在坐榻上昏睡的一人牢牢吸引住。他面色蠟黃,以白紗掩口,額前隱約有汗水滲出,身體忽冷忽熱。素來孤絕冷傲的雙眸此刻緊緊地閉著,牙關緊咬,唇色泛白,表情痛苦不堪。

“耶律斜軫!”我難以置信的驚呼出聲,柳眉擰緊,連忙奔至他身邊,拉住他袍袖喚道,“你怎麽了?”

他猶自昏迷未醒,根本感受不到外界發生的一切,對於我的連聲呼喚只是置若罔聞。大熱天的,我驚出了一身冷汗,感覺都快把貼身的褻衣汗濕,粘在身上格外難受。

“你現在叫他也只是徒勞,”蕭繼先的聲音在我背後輕輕響起,語氣低沈,“他感染上了瘴氣(瘧疾)。”

瘴氣?我渾身一震,遽然回頭,直楞楞的瞅著他,怔然脫口而出:“他怎麽會感染瘴氣?”

“夏日蚊蟲孳生,氣候炎熱,感染上此病較為常見,”蕭繼先說到此處,忽然想起了什麽,連忙將我拉起迅速後撤至車門處,“瘴氣容易傳染,你還是離遠些好。”

我焦急萬分,臉色驚疑不定,一疊聲的問道:“瘴氣應該不會有性命之憂的罷?”

他若刀裁的俊眉微微攏起,清淡的眸子裏閃現了幽深晦暗的光芒,凝思片刻,終究還是並未答言。我一眨不眨的他的雙眸,心驀地跳漏了一拍,頓時沈向無底無盡的深淵中。這道眼光,好熟悉,似乎在哪裏見過……塵封已久的記憶被翻出,我的眼睛剎那間瞪得老大,一股酸澀之氣襲上喉間,讓我忍不住躬身連連咳嗽起來。

是的,我想起來了。當初診斷達覽阿缽的娘親之時,蕭繼先眼眸裏閃現而出的,就是這道隱晦深澀的光芒……

“情況暫時還沒那麽糟,”蕭繼先見我反應如此劇烈,明白我被嚇到,立即伸出手撫上我的脊背,幫我順氣,“只是,我們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水,水……”側躺坐榻之上的耶律斜軫忽然喃喃啟唇,聲音斷續虛弱,似有若無,但卻被我敏銳的捕捉到。未及絲毫猶豫,我連忙抓起一旁擱置的茶壺,手忙腳亂的將茶水往瓷杯裏面倒,不知是由於心神大亂還是別的什麽緣故,我的手指顫個不停,茶水大部分都潑濺在我的手背上。水不燙,卻是灼心。

蕭繼先微不可察的嘆息,於是從我手中拿過茶壺,穩穩的倒了一杯遞了過來,口中不放心的交待叮囑:“當心些。”

我恍若未聞,輕輕的靠在耶律斜軫的身邊,左手端茶,右手略一使勁,幫他的身體盡量坐直。他依舊是雙目緊閉,唇皮隱約泛開,嘴裏一直喃喃道:“水……”

我看的心酸不已,眼淚奪眶而出,趕緊收拾了一下情緒,將瓷杯口湊近他的唇邊。他似乎感覺到了,不用我幫忙,主動湊過來大口大口地吞咽,很快瓷杯就見了底。我將瓷杯給了蕭繼先,示意他再去倒一杯,狀若無心的道:“他都渴成了這樣,你怎麽不餵他喝水?”

“餵過了,他喝下的還沒有吐的多,”蕭繼先倒好之後朝我這邊走過來,面色無波,神情淡然,“沒想到你餵他倒還挺有效果。”

我無語凝噎,松了扶著他身體的手,正要去接瓷杯;沒想到耶律斜軫昏迷中忽然一把攥住了我的手,死死不放,嘴裏嘟囔著什麽。

他的手,溫度極高,灼熱不已。滾燙的體溫順著他的手心慢慢覆蓋了我的四肢百骸,燙得我的手不由得一縮,卻使勁掙紮不脫,反被他握得越緊。我怔怔的瞅著他被病魔折磨肆虐的英挺臉龐,心頭哀慟,輕聲吐出一句:“哥哥,他在說什麽?”

“他在說……”說了這句之後,蕭繼先隔了好長時間才接出下一句,語氣意味不明,“燕燕!”

我恍然,稍稍湊近了些許,果然聽聞了他的雙唇在一張一合,原先還是模糊難辨,過了會兒逐漸變得清晰無比:“燕燕……”

“我就在這裏,哪兒也不去,你放心。”我的淚濕了眼眶,柔聲勸慰。我知道,他此時極度缺乏安全感,可眼下蕭古驪並未隨軍而行,只得由我來照顧他了。

這幾日,我和韓德讓、蕭繼先日夜不休不眠的精心照顧耶律斜軫,他的病情卻未有絲毫得以遏制的跡象,仍舊昏迷不醒,人事不知。只是偶爾會死死地拉住我的手,口中呢喃不清的一直重覆著:“燕燕……”旁人餵他吃稀粥喝水喝藥,他老是咽不下去,盡數吐了出來。若是我親自服侍,他卻是乖覺得很,全部都吃了下去,令周圍之人納罕不已。

“哥哥,他怎麽還是未有好轉?”眼見得都過了數十天,耶律斜軫一直昏昏沈沈,未見康覆的跡象,我再怎麽竭力保持鎮定,這下子也不由得心急如焚。天氣愈發熱了起來,他身上每天都要出大量的汗,我擔心他老是這麽躺著容易生褥瘡,於是讓韓德讓幫他用溫水擦洗,勤換衣衫,自己則將其換洗衣物親自拿去洗凈晾幹。此刻,我懷抱剛收下來的衣物,一邊疊一邊看向身邊正在燒爐熬藥的蕭繼先,憂心忡忡的開口問道。

大軍暫時停止前進,原地修整。夕陽西下,暑氣漸消。隨處可見三三兩兩的士兵靠在一塊閉目小憩,或是聚集在一起低頭吃著晚膳。

蕭繼先並未擡頭,仍在專心致志的熬藥。一陣略帶苦意的味道在空氣中逐漸漫延開來,讓人聞之都覺苦澀。就在我以為他沒聽到我的問話之時,他卻忽然淡然開言,清晰的傳入我的耳朵裏:“依照這種情況下去,怕是不好。”

我心頭忐忑不定,冷不防聽聞此言,頓時如同被兜頭澆下冰水,刺骨的寒意一絲一毫的浸透身心:“那該當如何?”

“盡人事,知天命。”蕭繼先只說了六個字,卻仿佛是給耶律斜軫宣判了死刑,再無活轉的可能。他大概也是心存悵然之意,原本正舉著扇子扇爐子生火,現在手中的動作已經停住,眸光望向我,有悲有憐。

我疊衣服的手指不禁一頓,瞬間站起身來,目光悲傷絕望。懷中的衣衫一下子撒了一地,落在腳邊,我回過神,連忙急急地俯□收撿。結果,越急越收拾不好,我心灰意冷,腳一歪索性坐在地上,忍不住掩面低低啜泣。

韓德讓從馬車裏鉆出來,懷中抱了幾件耶律斜軫剛換下來的衣衫,正要一聲不響的拿去洗。目光一轉,見我坐在地上悲痛欲絕,倒是一楞,疾步走了過來:“燕燕,你怎麽哭了?”

為了免得使他擔心,我趕緊胡亂擦去眼淚,努力將心頭的隱憂壓了下去,換上一副雲淡風輕的神色:“我沒事,這衣物還是我去洗罷。”

韓德讓還未出聲,一旁的蕭繼先已經不動聲色的將熬好的藥倒進瓷碗裏,一言未發的掀開車簾進了馬車。

我的目光不由得也轉向馬車那邊,心內喟嘆。他的病情就這麽一直拖著,兇險萬分,可真是讓人操碎了心。

正在胡思亂想,忽見蕭繼先大力掀開車簾,一向清淡自持的面容上也起了變化,聲音壓抑著不穩之意:“燕燕!”

“怎麽了?”我心下縮緊,唬得渾身一抖,顧不得關心衣物之事,連沖帶奔的跑向馬車那裏。韓德讓心細如發,亦是敏銳的察覺到了情形不妙,連忙追上我的腳步,一同過去。

我氣喘籲籲,頭暈眼花,呼吸紊亂,好容易用手撐住了車架,這才沒有昏過去。入目處,耶律斜軫同樣呼吸急促,最近一向蒼白的臉上也漸漸有了些血色,整個人看上去精神了許多。他的眼睛費力的睜開,面色焦急不安,在一片晦暗的朦朧中仔細搜尋著我的身影。

我先是一喜,後又很快反應過來,這是明顯的回光返照。心頭大慟,我淚眼婆娑的奔至他的身邊,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失聲痛哭。

耶律斜軫回握過去,似安定許多。可忽然憶起什麽來,連忙松開我的手,強笑著吃力開口:“微臣染上了瘴氣……咳咳……還請太後娘娘離遠些,免得……免得被染上……”

“我不怕!”一股揮散不去的悲傷淒涼緊緊地縈繞在心頭,我淚如雨下,淒惶的大聲道,“什麽皇太後,我是燕燕,我是你從小到大一直欺負的蕭燕燕!”

“欺負……”他“呵呵”輕聲笑起,棱角分明的臉部輪廓柔和許多,緊接著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響起在耳畔,他的唇角多了幾縷令人心顫的嫣紅,觸目驚心,“只怕,以後再不能了呢……”

“誰說的?”我聞言愈發泣不成聲,柔腸寸斷,哽咽難言,“你不可以先離我而去,不可以……”

“對不起,對不起……”他惶然,接連不斷的重覆著這三個字,伸出指腹輕輕拭去了我的眼淚,“我太自私了……”說到這裏,他痛苦的喘息了一陣,目光透過我望向車門處:“我想和燕燕單獨呆會兒,可以麽?”

身後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響起,隱約可以聽到車簾被打落的聲音。

耶律斜軫意味不明地微微點了下頭,咳了幾聲,又將視線對上我,眸光裏面蘊含著深深的眷戀:“燕燕,你能吻一下我麽?”

我淚痕滿面,訝然的瞪大了眼,仿佛沒聽到他在說些什麽,腦海裏頓時一片空白。

“能麽?”他固執凝然的望著我,似乎要將我的模樣刻在腦子裏去,語氣裏含了一絲哀求。

素日英姿勃發,自信傲人的他,為了這件事,求我……我的眼淚紛紛滑落,心臟已經痛得麻木了,慢慢上前湊過身,我顫抖的閉上眼,在他的右側臉頰處緩緩的印下一個吻。他最後的心願,我實在不忍拒絕,讓他抱憾離世。

到了如今這個時候,我們之間,已臨黃泉碧落。

他渾身一震,冰冷的氣質多了些許溫存之意,立即伸出手臂攬住了我,臉上帶著滿足的笑意:“臨死之前,能得到此生傾心女子如此相待,我耶律斜軫,也算是死而無憾了……”說到此處,他似忽然憶起了什麽,在懷中抖抖索索的掏了一陣,隨即將一個略顯清涼之物放於我的手心。

我一怔,眨了眨淚眼望過去。只見我的手心裏,赫然躺著一個浮雕觀音玉佩。目光不由得一震,我訥訥無言,眼淚洶湧而下。

……

“燕燕,今日父親給了我一些錢,我請你去‘一品居’吃好吃的。”那年的耶律斜軫還僅僅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他一看見我,頓時得意洋洋的道,滿臉難掩興奮之色。

“真的?”我一聽頓時來了興趣,連忙隨了他一道去了一品居酒樓。此樓為南京城最有名的酒樓,建在繁華地帶,闊綽奢華,人流湧動。

沒想到大快朵頤,酒足飯飽之後,耶律斜軫居然借口去廁所,趁機溜了。那老板不依,非要我拿出錢來,不然就不讓離開。我哭得抽抽噎噎,一邊暗罵耶律斜軫,一邊戀戀不舍的將隨身攜帶地那個視若珍寶的浮雕觀音玉佩解下給了老板,權作抵押之用。由於年紀太幼,事情一過,我就將此事拋到腦後去了,年歲已久,便混忘了。

……

沒想到,此刻,那個浮雕觀音玉佩竟然又重新回到我的手上,讓我剎那間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耶律斜軫的下頜支在我的頭頂,聲音斷續,聽不分明:“後來,我於心不忍,又將此物從店老板那裏贖回來了……”

我哭得嗓子喑啞,幾乎已經發不出聲音來,驀然間,一股溫熱的液體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流下,流在我的額前,那抹嫣紅大力的刺痛了我的心臟。攬著我身體的雙臂,逐漸失了力氣,最終,他整個人重重的倒向一邊。然而,他的手指,依舊緊緊的攥住我的手,卻漸趨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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