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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球·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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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盛夏時節,耶律休哥的傷口痊愈的極慢,血雖然暫時止住,然而身體卻還是很虛弱,暫時要遠離戰場的拼殺。回宮之後,我特意吩咐了孟子安去給耶律休哥治傷,囑咐他要好生醫治,不可掉以輕心。打發他走了之後,我慢步走過去推開虛掩的窗,玉手扶住,將視線投向晚來夕落的遠方。那宮檐森森一角,襯著暮色漸起的天空,平添了一絲寂寥與悵惘之意。

我似看得癡了,目不轉睛,眼光追隨著那一抹跳躍的紅,不由得幽幽的嘆了口氣。

戰事已敗,雖說多想無益,然而心頭卻總是有解不開的心結纏繞在此。那一場奪糧之役,那一幕血肉橫飛,仍然停留在我的腦海裏,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它像一個難以盡述的夢魘,經常讓我在午夜夢回之時,驀地驚醒,冷汗涔涔。待我想去追尋些什麽,卻發現,它只不過是南柯一夢而已。

莫說他人,我自己心中,亦有爭勝的執念。然而,這次的鎩羽而歸,可需要我好好反思一段日子了。

“燕燕,晚飯也沒好生吃,難道你要這樣一直頹喪下去麽?”身後珠簾輕響,帶動了一陣風,一個挺拔頎長的人影漸漸明晰。他邁步進入,目光在望向我時,隱含了心疼的責備,語氣雖是低沈,卻用上了溫和的語調。

我從沈思中回過神來,略略轉眸,唇邊漾起微笑:“現如今天氣燥熱,食欲不振也是有的。”

他聞言,細不可察的搖了搖頭,走至我身邊,目光依舊沒有離開過我分毫,烏黑深邃的眼眸中有一股說不清楚的情緒在醞釀:“你的心思,旁人看不出來,我卻未必猜不到。強顏歡笑,獨自咽淚,這又是何苦?敗了就敗了,不過是一次小仗而已,下次再贏回來也就是了。”

他的語氣詼諧輕松,讓我忍不住脈脈凝望著他,眉梢一彎,掩唇而笑。這番話,猶如當頭棒喝,讓我逐漸清醒過來。自責過後,反思過後,就讓這一頁掀過去吧。未來的路還長,未來的戰爭想必也更加艱辛。

韓德讓見我眉目已經舒展開來,自是欣慰不已。他滿足的一嘆,忽然擁住了我,湊在我耳邊開口輕笑:“你既然一切都想開了,那我也就無須籌辦馬球集會了。”

我乍一聽,眼睛瞬間亮了,癡癡地瞅著他俊朗的眉眼,不爭氣的問道:“什麽馬球集會?我也要參加。”說這話時,我幾乎已經忘了今年已是三十六歲的年齡,興奮地像個孩子一般,一點一點的找回了丟失了童真。

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溫柔的將我被風拂亂的劉海兒撥至一旁,笑容溢滿:“不過是召議群臣來娛樂娛樂罷了,既能活絡一下關系,又可為你改善心情。”

“既然有這麽多好處,那何樂而不為呢?”我擡眸淺笑,篤定的開口道,“算上我一個。”

“你上次征戰,受了傷,還是好好將息罷,”韓德讓的手,指骨修長,骨節分明,輕柔地拂過我的鬢角,“到了那日,你只須端坐看臺,品評即可。”他的清潤目光裏,包含著難以言說的疼惜與憐愛。

我感懷無奈,只得徹底繳械投降:“好,我暫時應下便是。但若是那天身體無恙,我一時興起,下場拼球,你可不要攔我。”

他想說什麽又忍住了,只是定定的看著我,眸色繾綣眷戀。

天氣漸漸轉涼,陽光也沒有那麽艷烈,偶爾一陣沁涼的微風拂過,也褪去了盛夏的暑意。皇宮內的跑馬場,一片人聲鼎沸,旌旗飛揚。看臺上,兩邊都坐滿了人,大多是一些王室家眷、皇親國戚。最上頭的幾個座位卻空無一人。上面華蓋遮蔽,繡有龍紋鳳樣,看上去格外顯天家貴氣。黃旗矗立在側,隨風舞起,獵獵飛揚。

我不緊不慢的踱步前往,釋兒隨侍在我身旁,手執雪白紈扇,卻並未扇風。我們甫一走近,人群立即起了轟動,紛紛見禮。我彬彬有禮的頷首,旋即微微擡起裙擺,步履沈穩走上看臺,找準了自己的位置,端莊的坐下。釋兒在我身旁站定,低眉順目,眼不旁視。

隆緒和蕭丹慕隔了好一會兒才來,二人面色皆是不好,像是剛剛大吵了一架一般。蕭丹慕紅著眼圈兒,唇角微抽,敷衍著上來給我見了禮。隆緒趁這會兒功夫,面色已經恢覆了正常,鎮定的上前給我請安。

“隆緒,一會兒馬球賽結束之後,你去哀家的文化殿一趟吧。”我心內有些不是滋味,面上卻不肯帶出分毫,語調一如往常那般溫和。

“不知母後有何事?”隆緒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修眉微攏,面色猶帶不解之色。

我轉過臉,認真的看了他一眼,不禁莞爾:“難道無事的話,皇上就不肯去哀家那裏坐坐麽?”

隆緒聞言頗為觸動,面色逐漸舒緩下來,微微一笑,頷首道:“母後多心,朕並無此意。結束之後,朕親自扶母後回去。”

我這才放下心來,略一點頭,便將目光轉了回去。不經意間眼角餘光正對上蕭丹慕,她本來在認真的聽著我和隆緒的對話,一見我似乎是朝她那邊望了過來,立即狼狽的收回了視線,不自然地調轉了目光。

正在這時,場上忽然傳來了一陣震耳欲聾的喝彩尖叫聲。我聞聲擡眸,只見比賽雙方已經整裝待發,氣勢如虹,十四匹馬一字兒排開,烏黑發亮,驄毛密集。此次打馬球有兩隊,每隊七人,一對紅衣,一隊藍衣,在陽光下煥發出震撼人心的奪目光芒。只見韓德讓從容不迫的走了過去,縱身躍上一匹馬,頎長的身影投在地上,清潤英俊的臉上神秘莫測的眸光閃爍。他俯□緊了緊馬鞍,旋即直起身子,將球桿牢牢握在手裏。那球桿長數尺有餘,呈現出半月形,前端彎曲,後手平直。他今日一身紅色緊致騎馬裝,長發束在腦後,隨風揚起些許,更顯瀟灑風度,令人心折。我恍眼看去,記憶倏地回到了和他初見的那天,和他一道打獵的情景仿佛仍停留在昨日,歷歷在目。這麽些年過去,歲月在他的容貌上雕刻了痕跡,他整個人比年輕時更為沈穩有度。然而那一份清朗自如的風姿,無論經過時光怎樣的沈澱,絲毫沒有變過。

或許就是從那次起,我就深陷其中,陷得如此之深。願意沈淪,從此,刻骨銘心。

他的目光似乎朝著看臺這邊看了過來,雖是微不可覺,到底還是叫我捕捉了個正著。他的下頜透著一股柔和的弧度,面上多了一抹溫潤的笑意。我見狀,心情不覺大好,忍不住眉眼彎彎,淺笑盈盈。

眼波一轉,我看到了另外兩道熟悉的身影。不過不同的是,耶律斜軫與韓德讓一隊,同樣是一身如火騎裝,俊冷邪魅的臉上面無表情,眉如刀鋒,仿佛被什麽穿鑿而成,透出狠絕狂妄之意。耶律休哥隸屬藍隊,他虎軀挺立,上前一步躍至馬上,雖是重傷未愈,卻執意上場,誰人也勸止不住,便只得由了他去。

蕭繼先並未參加,只是在看臺上閑閑而坐。表情寧定,面色無波。那一抹筆直的身姿卓然絕世,顯示出了與這個場合格格不入的清冷。

一個球孤零零的躺在場中央。此球為木料制成,體積大小可以相較於成人的拳頭,面上有彩繪,塗了層漆。兩邊雙球門,用雜彩硬質線所織就,門架三丈有餘,直徑一尺。

判官一聲令下,拔出焰火,發出了比賽信號。

場上十四人幾乎是同時沖上場中心的那個木質球。耶律休哥馬速最快,疾馳如風,搶到球正要揮桿,忽然耶律斜軫從斜刺裏出來,用球桿截住耶律休哥,韓德讓見狀,連忙縱馬而來,配合地用球桿擊走球,勒轉馬頭向對方的球網處奔去。

藍隊的耶律虎古忙指揮那□之馬,奔向韓德讓。韓德讓此時正縱馬揮桿帶球,就在其揮桿之際,眾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裏,耶律虎古已駕馬沖了過去,用球桿狠狠擊了一下他球桿下的球,傳給離自己最近的隊友胡裏室。胡裏室會意,把球傳給稍遠一些的耶律休哥。耶律斜軫見此情景,立刻招呼紅隊之人去圍攻耶律休哥。耶律休哥見眾人紛紛圍起過來,急忙雙腿一夾馬肚,趕在紅隊來之前,已沖出包圍圈,用力一揮球桿,球飛速奔向球網。韓德讓心知不妙,立即拍馬揮桿去擋,結果球桿與皮球擦了一下,往旁邊一歪,最終球頗有些不甘的落在了離球網不到幾尺的地方。

經過了方才那一番險境之後,雙方並無了試探之意,而是彼此都是你爭我奪,大有竭盡全力、一決雌雄的架勢。只見跑馬場上馬蹄淩亂,人聲鼎沸,膠著了約有一刻鐘,爭鬥的異常激烈。紅隊一人搶到球後,忙招呼耶律斜軫,兩人聲東擊西,果然把胡裏室等藍隊諸人都吸引過來。趁他們縱馬而來之際,耶律斜軫瞅準一個時機飛快將球傳給周圍一個人也沒有的隊友室昉。藍隊眾人還以為耶律斜軫會傳給身邊那人,把註意力全放在那人身上,沒想到他居然會傳給室昉,這才恍然大悟,忙勒轉馬頭向室昉奔去。而室昉縱馬狂奔,早已又把球傳給了離球網最近的韓德讓。韓德讓紅色袍袖一揚,用力一揮球桿,耶律休哥急忙去攔,可惜為時已晚,球頓時直挺挺的砸進了球網內。

紅隊一分!看臺上頓時一片沸騰。

我心下狂喜,心都快要從嗓子眼裏蹦了出來,咚咚地仿佛擂鼓般跳個不停。待到緩過神來,才發現額前已經沁出了微微的汗意,於是掏出錦帕輕輕的拭了拭。釋兒站在我身後,敏銳的發現了我的舉動,微躬□,擔憂地小聲道:“太後娘娘,很熱麽?要不要奴婢遣人去端碗冰鎮果子露來?”

在這個時節喝果子露並不算什麽,我稍一思索,便點頭同意:“好,口感要適宜,無須過涼。”

“是,”釋兒恭敬地應道,隨即轉身,向著離我們不遠的安蘇吩咐道,“你去給太後娘娘端碗果子露來,不要弄的太涼,免得娘娘禁不起。”

趁這會功夫,我下意識的瞟向藍隊之人。方才比較賣力的耶律虎古,他是涿州刺史,素日在朝堂之上就與韓德讓不和。暗地裏也私自宣揚了許多上不了臺面的言論,我對此略有耳聞,無非是對韓德讓官場仕途順風順水頗有不滿,說是其憑借裙帶關系上位等一系列不堪之語。而韓德讓為了統治的團結著想,幾乎是處處忍讓,對於他的不敬只當未見。卻說這耶律虎古,與一個大臣胡裏室私交極好,二人不僅政見一致,私下也一同吃喝玩樂,過從甚密。此時,二人趁著中場休息,在一旁竊竊私語,面色陰沈,顯然是對方才的結果不怎麽滿意。

場上的火藥味越來越濃。這時,球已經被紅隊的耶律斜軫搶了過去,藍隊耶律休哥和胡裏室忙圍上去。耶律斜軫面色絲毫未見慌張,駕馬左沖右突,球一直牢牢在他的桿下。不過,他既過不來,但耶律休哥他們也同樣搶不到球。耶律斜軫見這樣耗下去也不是辦法,掉轉馬頭一側身,準備繞過這裏從旁邊過去。耶律虎古正好在那邊,他忙縱馬與耶律斜軫並行。兩只球桿你爭我奪,一會兒撥過去一會兒撥過來,異常激烈。旁人在一旁也插不下手去,只得幹著急。離球網還有很遠的距離,耶律斜軫忽然眉梢一動,抿緊雙唇,冒險將球擊到空中,朝球網奔去。這一招過於大膽,說不定那球沒到球網就會自己掉下去。藍隊有人見此情景,立即紛紛朝飛起來的球奔過去,妄圖從中間截住。韓德讓和耶律斜軫率領紅隊之人前去救場,哪知胡裏室趁此不備忽然殺出,手揮球桿狠狠擊向韓德讓的馬腹。那馬本來正在全力拼搏,不妨頭遭此重擊,連聲長嘶,跟發了瘋一般拼命扭動,如山軀體轟然而倒。

我看得冷汗直冒,將五指陷入旁邊的印花木質座位欄上,深深插了進去,卻感覺不到一丁點兒的痛楚。整個人登時站起,連帶著面前的那碗果子露也被震翻,汁水淋漓的灑了一地。我渾身不可自抑的發顫,聲音似被撕裂了一般嘶啞難聽:“救他!救他!”身邊的釋兒看得呆了,雙眼瞪大,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呼。

此時眾馬奔馳,馬速極快,稍微一個不留神,韓德讓就有被亂蹄踐踏而死的危險!

看臺上驚叫連連,眾人一時之間都目瞪口呆,訝異至極,現場一片混亂。

韓德讓一個側身,摔倒在地,卻明智的護住了頭部,接連翻了幾下,隨即便有幾匹控制不住速度的馬狂奔過來,眼見得要踏上他的頭顱!

我目眥欲裂,急忙沖下看臺,心跳的太過劇烈,以至於我幾乎都感覺不到它還在跳動。慌不擇路的奔向打馬球賽場,我心急如焚,嗓子像是被人扼住了似的,半分聲音也發不出,急得我的眼淚瞬間沖出眼眶,幾乎要模糊了視線。有心想沖向前去施加援手,無奈卻被隨即趕來的釋兒死死拖住,裏頭危險重重,她硬是不讓我近前。

韓德讓臨危不懼,飛速往旁邊一避,饒是如此,可還是被馬壓住了幾縷頭發。他額前豆大的汗珠清晰可見,大力咬牙苦撐,又堪堪避開了好幾匹疾馳而過的馬,總算是有驚無險的抵達了安全地帶。

我登時淚如泉湧,一股劫後餘生的喜悅感牢牢攥緊了心房。於是再也顧不上什麽,趁釋兒脫手,我急忙一個箭步狂奔至他那裏,顫抖地伸手將已身受重傷的他緊緊地摟在懷裏,聲音總算是恢覆了些許,卻依舊喑啞不甚分明:“太醫!傳太醫——”

孟子安走後,我這才稍微回了魂,滿臉的淚痕也顧不得去擦,只是坐在他床邊,癡癡而又貪戀的望著他的眉目疏朗的俊顏。方才那般死裏逃生,生生嚇去了我的半條命。此番劫後餘生,讓我渾身哆嗦個不停,心如刀絞,痛徹心扉。分外慶幸的是他還好無事,若是……我簡直不敢再往下想。

他雖未有性命之憂,然而渾身擦傷之處不計其數,看上去觸目驚心。我仔細的幫他掖好薄被,手指順便覆了上去,一直延伸至他的右眉上方。他似安靜的睡著了,呼吸平穩,眉心卻微沈。我的手指沁涼,待一觸到他右眉上面的一處刺目的傷痕之後,仿佛被火烙了一般,倏地縮回了手,內心揪痛不已。

身後一陣腳步聲逐漸響起,我恍然驚覺,將手攏入寬大的袖中,盈盈站起,回眸視之:“隆緒?”

隆緒疾步走上前,面上帶有擔憂的神色。他往床上看了一眼,確認韓德讓已無事,便略略放下心來,旋即視線收回,正色低聲道:“母後,朕已經將胡裏室抓起來暫時關押大牢了,究竟該如何處置,還等母後示下。”

“光天化日之下,他膽敢作亂殺人,其心叵測,不殺之不以絕後患。”我面色數變,臉上現出一絲陰戾的冷笑,說出的話如同數九寒天的冰雪一般,淒厲直刺人心。

他的榮寵,固然與我和他舊情有關,但同樣也離不開他的謀略,他的膽識,以及他的氣魄。朝堂之上,大多數人雖已認定此事算不得什麽僭越亂禮,但是仍舊有一些人蠢蠢欲動,欲拿此事大做文章,質疑其官運亨通的幕後由來。也罷,此事已出,我正好可以借此給那幫人一個下馬威,以儆效尤!

流言飛語,蜚短流長,自是不能坐視不理,但是至於如何“理”,怎麽“理”,就需要一定的策略了。

隆緒面色未變,平靜的略一頷首:“母後此舉,甚為妥當。朕即刻去辦。”

床上忽然有了動靜,我不經意瞥見,心內一震,連忙沖到他身邊,欣喜若狂,淚光點點:“你……你醒了……”

韓德讓面色青白,唇色不正,努力的撐起半邊身子,攥住了我的手,啞著嗓子道:“燕燕,僅僅為這等小事,你就……唉,你可想清楚了?”

“小事?”我眸色一變,心顫不已,激烈的反駁出聲,“胡裏室他要害你,他要你的命,這也算是小事?若是這等性命攸關之事都可以稱作小事的話,那我就不明白了,什麽才算是大事?”曾經經歷了那麽多的風風雨雨,我賭不起,我也輸不起。韓德讓他必須活著,必須好好活著,這才是我心底唯一牽念的事情。

當一個人失去到不能再失去的地步時,他就變得無所畏懼了。

只有確定他平安無事,那我也就徹底了無牽掛。在這個過程中,哪怕遭人唾棄,哪怕……玉石俱焚。

我絲毫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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