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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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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太監五旬左右,細目長眉,慢悠悠地道:“怎麽說?”

小福子就把在平江伯府的見聞說了:“——爺爺您看,親爹躺在床上,方伯爺進了屋看也沒過去看一眼,只是拉著我說個沒完,後來我宣旨意,也是方大公子動了,他才跟著動,我要不提醒一聲,再沒有方大公子在,他能讓老伯爺自己從床上爬下來跪著!真是活脫一個不孝子,老伯爺把爵位給他,我瞧真是白瞎了。”

張太監瞇縫著眼:“人家的家業願意傳給誰,有你什麽事。”

小福子道:“我只是替方老伯爺惋惜,當年多英雄的一個人物,北邊把蠻子打得冒不了頭,調到水上去,又一手把那些成氣候不成氣候的水賊們都打服了,幫著設立起了漕運的一套關卡,結果現在遲了暮,兒孫死的死,不孝的不孝,只剩了一個長孫還像個樣子,偏偏遭匪還成了啞巴,唉。”

張太監看上去快睡著了,但他薄唇一掀,話語如單刀直入,語意沁涼:“得了多少彩頭?”

小福子:“……”他嘿嘿嘿笑了,把袖子裏的荷包掏出來,“就知道我這點成色,瞞不過爺爺的慧眼,爺爺請看。”

他把荷包倒過來倒了倒,倒出來一個小金馬。

小金馬不大,但是是實心的,這分量就不一樣了,而且做工還十分精美,四個蹄子翻飛,頭昂得高高的。

“方家那大公子雖一句話說不出來,心裏是個明白人,看他做事這份敞亮,就是叫人舒服。”

張太監隨意掃了一眼:“你覺得是方大公子給的?”

小福子點著頭:“方大公子親自塞我手裏的,這還能有錯?方伯爺倒也還客氣,一路把我送出了門。說起來,我不是去給他傳的旨意,也怨不得他沒個表示。”

張太監嗤笑了一聲:“蠢貨!”

小福子:“……”他小心翼翼地,“爺爺是罵我呀,還是罵那方伯爺呀?”

他怎麽聽著有點不對味呢。

張太監緩緩道:“方伯爺和我又沒恩怨,我好好地罵他做什麽?自然是罵你這個蠢猴崽子了。”

小福子眉毛一耷,跪地上道:“我是蠢,吃的飯還沒爺爺吃的鹽多,不然要認爺爺作爺爺呢,求爺爺指點迷津。”

這個小徒弟年紀小生得好,心眼兒算滑溜,但也有實誠的時候,張太監嘴上不留情,心裏是最喜歡他的,踢了他一腳,叫他起來,才道:“你以為方伯爺不表示,只為著你不是去給他傳旨?這是想坑他那大侄兒,你自家想想,你辛苦跑這麽一趟,又是傳的好信兒,兩手空空地回來了,心裏還這麽舒服嗎?”

小福子一楞,往平江伯府去傳話,是個明擺著的好差,這種累世勳爵家最不差錢,宮中去人幾乎從不會空手而回,那些文官宅邸就不一定了,有那不開竅的,連碗茶都未必請喝。

皇帝不會給小福子這個位分上的小內侍直接吩咐差事,原是說給了張太監,張太監照拂自己徒弟,才使喚他去了。

小福子回過點味來:“當然是不舒服,不過這麽樣的話,我也不會記恨方伯爺,本不是給他傳的話。”

不記恨方伯爺,那就是記恨方寒霄了——用記恨形容嚴重了,畢竟人家不欠他的,但是通行的賞賜沒得著,心裏發皺不自在是肯定的。

方伯爺若不在場,那這賞賜輪不著他掏,但他既然在,方寒霄作為晚輩沒有越過他行事的禮。而方寒霄如果反應不快,就呆呆等著方伯爺的示意,那只有把小福子送出了門,等出個難以挽回了。

“第二,”張太監豎起兩根手指沖他晃了晃,“這彩頭也不是方大公子給你的,你看這荷包,是個丫頭使的花樣,跟這貴重的金馬配得起來嗎?”

他一說,小福子低頭一看,這才註意到裝金馬的荷包是粉色的,繡著一圈海棠花,質料也一般,沒繡金也沒繡銀,方寒霄一個大男人就算喜歡這種娘們唧唧的花樣,也不會用這麽簡樸的。

他之前出了平江伯府大門,就先把金馬倒出來看過了,一下被金馬迷花了眼,此後一路只顧著喜孜孜了,哪裏還去註意荷包是什麽模樣。

“這金馬也不是為賞人制的,當是事出突然,方老伯爺隨手從屋裏找出來的一個物件,要了丫頭的荷包裝起來,填給了你這個猴崽子。”

張太監把話說得這麽明白,小福子終於懂了:如果金馬是方寒霄隨身帶的,那不會是這麽個荷包裝著,既然不是他隨身帶的,那他從方老伯爺屋裏出來,自然只有是方老伯爺的東西了。

“爺爺這一雙慧眼,小福子我修幾世才能修出來呢!”小福子心悅誠服,“爺爺身在宮裏,一雙眼睛卻好似跟著我去了平江伯府一趟似的,我不知道的,爺爺都看出來了。”

“老伯爺一片苦心啊。”張太監悠悠嘆息著,“病得那樣,還想著替孫子打點你。也就是老伯爺,才有這樣的出手,你真從方伯爺手裏接賞,這金馬是空心還是實心,可就說不準了。”

小福子笑道:“那倒怨不得方伯爺,老伯爺鎮著江海十來年,到方伯爺手裏,把這差事丟了,這丟的豈止是一個差事,是成千上萬就如那江河般流淌的進項,怎麽還大方得起來呢。”

張太監斜了他一眼:“你這猴兒,這會兒會說漂亮話了,才我問你,你給方伯爺下的那是什麽定語?張嘴就說人不孝!我瞧你比人親爹方老伯爺還厲害些。”

小福子喊冤:“爺爺,我說的都是實話,沒添一些兒油醋,方伯爺就是那麽幹的,他自己大約不覺得,我看到眼裏,可是替老伯爺心酸得很。”

“因為他並不感激方老伯爺,”張太監一針見血地道,“他雖說承了爵,可這爵位是從方大公子手裏走了一圈,繞了個彎子才落到他手裏的。這個彎子一繞,味就不對了,於他來說,不是方老伯爺給他的,而是他自己賺來的。”

小福子看一眼手裏的小金馬,心自然就偏了過去:“當年這彎子還不知怎麽繞的呢。我瞧方老伯爺也不放心得很,不然,才直說讓方伯爺給賞就是了,偏等他出了門,讓方大公子追上來。

張太監讚許地點了點頭:“你這個話才算是說得有點意思了,我叫你出去,你不單是要帶著手,也要帶著眼睛,帶著心。”

小福子連連點頭:“是,多謝爺爺教我。”

又砸吧著嘴道,“這有兒孫也麻煩得緊,方家人丁算少的,都隔著輩鬥成了這樣,我瞧還不如我們這樣沒根的清靜呢。”

張太監白他一眼:“才說你靈醒,又冒蠢話!你這是年歲小,等你到了咱家這個年紀,金山銀山換不到一個連著你血脈的後,你才知道真沒有,是個什麽滋味。”

小福子大咧咧地:“沒有就沒有唄,我自管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以後只服侍著爺爺,給爺爺送了終就成了,我又不是方老伯爺,有什麽了不得的家業要傳承。”

他說完這句話,屋子裏靜了一瞬。

燈花跳了一下,張太監慢慢道:“你這種話似乎沒什麽,但以後,還是不要再說了。”

小福子低了眉眼,諾諾地應了個是。

說方老伯爺沒什麽,就傳出去也不會怎樣。

可這座宮裏,住著一個至高無上的人,他有一份世上最大的家業,無子可承。

假使這位至尊聽到耳中,觸景傷情,小福子的前程就懸乎了。

“在這宮裏行走,你再加上一百個小心,都不算多的。”張太監又點了他一句,才道:“行了,明天我不給你排差事,你就在宮門外等著,領方大公子進來,你收了人家的重禮,也當殷勤些,別叫人覺得禮砸水裏去了。”

小福子忙道:“是。”又陪著笑,“爺爺看,這小金馬打得真精神,回頭我給爺爺放到宅子裏,也是個好意頭。”

張太監斥道:“咱家稀罕你這些,還要你獻這個勤兒。”

“那是,那是。”小福子嘻嘻笑,“不過我就樂意孝敬爺爺,爺爺不要也不行。”

站起來墊著腳尖溜了。

張太監無奈,沖他的背影搖了搖頭:“這猴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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