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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釣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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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城西北角最是荒蕪冷落,屋宇雕敝。青苔遍生的小巷深處,爬藤高樹遮得小院裏日月無光。圍墻內大朵大朵鮮紅如血的木芙蓉花下,突然出現了一輛華貴馬車。鳳清儀跳下馬來,手一伸,兩匹雪白的馬兒便化作剪紙飛入他掌中。芙蓉花枝間,一個身形嬌小的粉衣女孩倒掛在樹杈上,正咯咯笑著打秋千。她猿臂舒展,抓著一只貓,貓在上頭嚇得咪嗚直叫。

鳳清儀仰頭招呼道:“小桃,喵神農要被晃暈啦!”

見著他們,喵神農就掙脫女孩的手,躍入慕容春華懷中,伸出肉爪叫道:“喵喵喵!阿鳳來了!”陰綠桃跳下地來,做鬼臉道:“咪咪咪,膽小鬼,才這麽高就不敢了!”喵神農扭頭不理它,跳到鳳清儀身上蹭著他的下巴撒嬌。鳳清儀笑嘻嘻地捏它肉爪握了個手,又揉揉它腦袋。慕容春華笑道:“進屋吧,姑姑和苗苗、寶刀都在裏面等著了。”

胭脂掀起花枝掩映的鮫綃,出來問道:“怎麽這會子才來?”

鳳清儀道:“別提了,對方出手了,小白差點折在裏頭。”

大家進了屋,圍著茶幾在龍須席上坐下,互相寒暄。五六年過去,聚在一起的朋友更多了。君如月、謝寶刀還有蘇苗苗都已長成,三個人坐在一處,如瓊花相映,玉樹交輝。其他人依舊是從前模樣,若不是有她們三個,此次聚會簡直和眾人多年前賞花吃酒的佳宴並無二致,好像時光根本就沒有流逝。連白水部也是容貌如昔,但他的眼神已經變得沈靜,以前周身散逸的水澤魚龍之氣也變得更加收斂。陰綠桃驅使著芙蓉花枝折成的小木人跑來跑去給大家上茶和點心。鮫綃簾子一放下,裏頭的聲音便一點都傳不出去了。

謝寶刀與謝子文一向親昵,這會子見他面色懨懨的不好看,便先去逗他:“小土,你是不是買不著曹婆婆家的餅子,就蹭了一臉鍋灰來?”

謝子文低低地回了個“滾”,不言不語地看著角落。謝寶刀從未在他這受過這等冷遇,整個人都楞住了。直到白水部拍拍她肩,她才好奇又委屈地眨了眨眼睛,討好地把飄著茶香的建盞先推到他面前。

鳳清儀坐了上首,對胭脂、謝寶刀等人道:“前因你們也知道了,白水部查著了賑災款有鬼,不知怎的讓人曉得了,回京這一路都有人暗算於他。到了京城,他先是在聶十四娘宅讓人困住,脫困後又和小土地還有這位燕兄弟一同讓人關進心魔幻境,虧得他打碎鏡魄才能出來。”謝寶刀自幼愛讀傳奇志異,這心魔幻境她是曉得的,看向謝子文的神情頓時變得肅穆了。

君如月在旁說道:“如今白水部教人盯上了,汴京城中只怕到處都是眼睛,他隨時都有危險。依我看,這陣子我們還是輪流近身保護他。”

白水部立即反對:“實在是事發突然。我可沒有這樣柔弱無能,還要大家保護。”

君如月昂起頭:“連踩兩回陷阱,你還好意思說呢!”

白水部挑眉道:“此時若你我相較,你也不是我的對手。”

君如月微笑:“我一個人,自然不是你的對手。可東京的妖怪都奉我為王,你可能與我大軍相抗?”謝寶刀忍不住彎起嘴角,拍一下她的肩:“別鬧。”

白水部挺直了背:“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我離京已久,長了本事,你也是不知道的。我還真不怕你的妖怪大軍。”

胭脂攔住二人話頭:“好了。如今小白確實厲害,除了我和阿鳳,你們不過與他旗鼓相當罷了,談不上保護他。”

白水部忽地一笑:“還不如將計就計,我以身為餌,引那背後暗算的人出來。”

燕三聞言急了:“主人,使不得!”

鳳清儀卻出聲讚同:“也好!我倒有一策,不如索性來個姜太公釣魚——我們變化成白水部模樣,在京裏四處行走。有這麽多誘餌,還怕釣不著線索!”

一刻鐘後,白水部出現在城西的巴樓寺中。他念個辟塵咒,將許久不曾使用的屋子打掃幹凈,又拿了笤帚,將積在門外的一層桂花紅葉都掃進土坑裏掩埋。諸事妥當,他煮了素面送給菜園裏兩個老和尚,又揣上幾包青州棗和雞頭米,去拜會了附近的鄰居。

半個時辰後,一個風塵仆仆的白水部牽著毛驢出現在禦街上。街上車水馬龍,黃葉飄飛,不時有爛了的梨子從路邊的梨樹上掉下來。他躲過突然馳來的驚馬,避開在街邊撒潑打人的武瘋子,信步前往水部司和都水監報到,辦了交接,又去見了工部的主官。他一路仔細觀察每一個人的臉色,待回到都水監,又像平常那樣處理案牘,喚小吏來匯報日常工作。

一個時辰後,又有一個白水部出現在魚周詢家中,吃茶時若無其事地說出在聶十四娘宅遇襲之事,魚周詢一臉震驚:“最近三個月,那宅子一直鬧鬼,我才把十四娘挪到別的宅子安置,就出了這等事?在我家中動土,簡直是!”他又趕著喚小廝道:“蕉葉,快去瞧瞧,十四娘可安好?”

不久,大相國寺來了個尋如瞻師父的白施主,李記香水行來了個要泡澡的白相公,東角樓附近來了個買花冠領抹的白郎君……更有兩個白水部分頭行動,一個輕手輕腳飛上了屋頂,一個躡手躡腳鉆進了人堆,去跟蹤他們商討出來的可疑人選。

夜幕降臨,又有一個白水部出朱雀門,過龍津橋,當街買了荔枝膏、杏片、梅子姜、香糖果子、金絲黨梅、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兒,手裏攢了好多梅紅匣子,一路吃個不停。今日是秋社,立秋後第五個戊日,民間祭祀土地神。因是秋社,許多婦女都帶著孩子回了娘家。小孩子們拿著新葫蘆兒圍在一處鬧嚷嚷地攀比,這個說“我舅舅給的最大”,那個說“我外公給的葫蘆像個老壽星”。在老師家吃醉了的學生,手牽著手在街上亂晃,一路歡笑吟詠。演社戲的紛紛回來了,畫著臉,穿著彩衣,提著花籃、果子、社糕,還有人擡著土地神的小像,紅臉盤大胡子。“白水部”見了,撇撇嘴,哼道:“我哪有那麽醜!”

華燈初上,一個戴著青鬼面具的白衣人與他擦肩而過,摘下面具,緩緩回望,赫然也是一張白水部的面孔。

“有意思。”他微笑起來,輕撫面龐,“這樣有趣的事,怎能不帶我玩呀。”

***

次日早晨,一黑袍男子騎了馬,兩個騎驢小廝在旁左右跟緊,五個閑漢前後開道,沿著禦街往朱雀門外去。

一個閑漢突然立住了。左邊的小廝揚鞭掃了他一下:“停下作甚?!”

閑漢湊到黑袍男子馬前,手向後指,小聲道:“虞候,你看,那可是我們要找的人?”

黑袍男子擡頭望去,只見白水部牽著一頭青驢,正在路邊買豆漿和酸餡。

他的眼裏閃出了精光:“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從懷裏掏出一面菱花小鏡,鏡裏出現了那位“無憂道長”的臉。冷笑一聲,他偏轉了鏡面,照向了身後的白水部。

眨眼間,這道士便出現在了他的馬頭邊。

白水部看上去一無所覺,兩口把一個酸餡送下肚,拍拍身邊的青驢,笑著說了幾句話。青驢不知聽到了什麽好笑的,咧開了大嘴,“昂~~昂~~”地叫了起來。

黑袍男子挑眉道:“道長,這回?”

道士張開手掌,現出七枚指環:“諸位請吧,按之前說過的——銅環鐵網陣。”

黑袍男子拈過一枚指環,掂了掂,只覺十分輕盈。“明明不是銅鐵,叫什麽銅環鐵網陣!”

道士輕哼一聲:“金水相生,若是真銅鐵,只怕就水遁逃走了!”說話間,拿了指環的小廝和閑漢們已經四散開來,四面圍住了白水部。見站樁完畢,道士忽然念動咒訣,七枚指環頓時噴出萬千條法力形成的無形無影的細絲,交錯疊加,織成一張遮天蔽地的大網,將白水部兜在其中。周遭的行人馬車毫無阻滯地穿過這張無形網羅,好似它不存在一樣,連那頭青驢都是一臉悠哉。可白水部就沒那麽好受了——緊繃的網勒緊了他的手足,耳邊甚至被割出了一道血痕。

“誰在搗鬼!”他低聲喝問。

沒有人回答他。沒有行人或牲畜能看見他,沒有聲音能穿透這張羅網。

小廝、閑漢和黑袍男子都走動起來,用戴在手上的指環牽動絲線,逼著他隨他們走進巷子。僵持片刻,白水部妥協了。他放松下來,牽著青驢,一步一步走進了死巷深處。

黑袍男子終於露出了得逞的笑容:“道長,動手吧!”

白水部道:“能不能讓我做個明白鬼?”

道士笑了一聲:“等你周年,再說不遲。”

白水部慢慢後退,終至退無可退,全身都被縱橫交錯的絲線絞纏死緊,定在當場,像一只落入蛛網的小蟲。青驢似乎依然對主人的窘況毫無察覺,低頭啃食墻根的細草。白水部突然掙紮起來,但身上迅速多了許多細密的傷口,滲出的血染紅了他的白衣,飛濺在青磚墻上。

道士吩咐掌握指環的人道:“收網!”

七人一齊收緊,千絲萬線團成一個繭,剎那間血流滿地,繭裏傳來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聲。

黑袍男子笑道:“好,總算解決了這個禍害!”

道士從懷裏掏出一個水精小瓶,看了他一眼。

黑袍男子皺皺眉道:“說好的,蛟龍之血歸你,我只要他的命。”

地上的血瞬間集成細細一束,收入水精瓶中。道士將小瓶收入懷中。

一個小廝突然插言道:“我聽老人說,蛟龍之血不是能令人長生不死麽?”

黑袍男子的臉色變了一下。道士微笑:“那是沒影子的事,世人以訛傳訛,切莫當真。”他轉向黑袍男子:“虞候,你可要記得我們的約定。”

黑袍男子略低了頭,沈聲道:“自然記得。道長放心,我為主人忠心辦事,只會對道長禮敬有加。”

道士沒理會他這話,對眾人道:“收陣罷。”

七人收了絲線,繭縛倏然消失,中間咣當掉下幾塊碎磚。青驢“昂~~昂~~”地叫了起來。道士連忙嗅嗅瓶中,瞬間變了臉色,卻又當著其他人的面若無其事地收起瓶子。

瓶中之物哪是什麽蛟血?那是一泡騷臭的尿水!

他忍著怒氣,過去牽那頭驢子。青驢驟然化為一條青蛇,直往他喉口沖來。在離他還有三寸的時候,青蛇像是被打了一棍,直飛出去,在虛空中消失不見。

黑袍男子勃然大怒,一鞭子向旁邊抽去,道士和小廝閃過鞭梢,鞭子在空中甩出一記響。“怎麽回事?!”他咆哮道,“都這樣了他還死不了!”

道士站遠了些,無言以對。

“去追!去找!絕不能讓他壞了主人的事!”

“是!”“是!”“我們這就去找!”“虞候息怒!”

道士躬身告辭:“小道不才,先行告退,定會另覓良策。”

黑袍男子亮出懷中的菱花小鏡,冷哼一聲:“去罷。”

道士化作一道光瞬間沒入鏡面之中。

黑袍男子這才咬牙道:“這等廢物,要他何用?我還是稟明主人,另請高明為好。”

一片黑暗中,“白水部”微笑起來,擡腳踩上青蛇,碾了碾。青蛇自動變得扁扁的,哭喊道:“踩得好,踩得爽!屬下丟了顏面,罪該萬死。賤軀還能做一回主子的腳墊,三生有幸!”

“跟著他。”白麓荒神吩咐。

“遵命。”青蛇哭兮兮地自己盤成蝴蝶結,化成一道青氣鉆入黑袍男子體內。

又是一閃,黑袍男子的菱花小鏡拿在了白麓荒神手中。“至於我……”鏡裏照出白水部的容顏,一時是晶瑩剔透的皮肉相,溫秀難言,一時是青黃蛀蝕的骷髏相,恐怖駭目。想起那“無憂道長”,骷髏在鏡中大笑起來:“有許久沒見這麽好玩的人物了,不跟去玩耍一番,豈不可惜?”

菱花小鏡裏是一道無窮無盡的鏡廊,道士在前面跑,白麓荒神在後面追。道士撞開來時的鏡門,自虛空中一躍而下,落在一個泥潭之畔。他跪在黏滑的地衣上,對著泥潭大禮參拜。

白麓荒神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背後,一腳踢向他的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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