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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金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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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南書房的常態,是縱然裏裏外外有數十個人各司其職地伺候著,也不會發出一點聲響。康熙伏案已久,擡起頭時,自鳴鐘剛好敲了十下。

皇帝一站起來,李德全就奉上了熱水和手巾。

這一天又是諸事繁雜,一年之初,該過的節都過完了,每年此時最忙。邊境海防需重新部署;春耕伊始之前,各地糧賦即使不做大的改動,也要因地因氣候做適度的調節;到了二月底,吏部新的一年計劃就要實施,官員們該升的升,調的調,撤的撤,在三月底之前都需調停妥當,這期間各方面都需加強戒備,謹防因人事而產生動蕩。人事中最棘手的便是皇親貴胄的封賞升遷,特別是他那些已經粉墨登場的兒子們,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他的兒子們,各具神通,各有勢力。不幸的是能力最不逮的卻是立為儲君的胤礽,智乏德也欠缺,而且還沒點自知之明,旁門左道自以為高明,到頭來盡出洋相。

“萬歲爺!”李德全提醒,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已完成了凈手凈臉等一套程序。

宮女呈上鮮奶/子和杏仁酥酪,他喝著奶/子,又去重溫戶部送上來的折子,今年的預算有很大缺口,細看下來,兩江尤甚。

“李德全,你把張鵬翮的折子找出來!”

官員的折子都是按地域分門別類的,官職最高的在最前面,張鵬翮是兩江總督,他的折子並不難找,李德全攤開八聯徽宣奏章,他擱下奶/子杯,一目十行的看,看到後來,只是冷笑。

國窮民窮官富,全靠這幫子碌蠹所賜!

當了三十七年皇帝,年年都還有人仗著天高皇帝遠,混淆視聽,中飽私利。

“萬歲爺,也該歇歇了!這世上,哪有幹的完的事兒啊?”李德全的聲音綿綿軟軟的,從身後傳來。

的確,這些事都不是今晚能做決定的,他甩甩僵硬的手臂,踱步開去,交待道:“除了戶部和張鵬翮的,其餘都收起來吧。”

李德全應嗻,寶藍金邊門簾一掀,外面進來兩名藍袍太監,分別提著兩大匣子,這是把皇帝折子送往上書房的專司太監,看著他們把折子一份份地放進匣子,康熙的心緒漸安寧下來。

“雪停了嗎?”他問。

“剛停,大約有一炷香的功夫!”李德全停了手上的活,垂首答。

他唔一聲,往窗外看,內明外暗,看不真切,只隱約覺得樹不在動,大約雪停了,風也止了。

白天人來人往,這時候總算清凈了。他踱步往外走,宮女緊隨著送上天馬皮平金大氅,他說不用,便出了門去。

站在廊檐下,空氣極是冷冽,然而,風確是停了,黑黢黢光禿禿的樹枝椏象是泥塑鐵造的一般,一動不動,最妙的是那一輪金鉤似的彎月,似是被樹枝勾絆住了,無奈又溫柔地照耀這白色的粉琢世界。

今晨,他從書房的窗口望出去,她站著廊下賞雪,玫瑰紫的裙子,密合色的衫子,頭仰著,眼睛瞇著,像是在笑,他想起來,嘴角輕輕地勾了上去。

“萬歲爺,這麽冷的天!”那件平金大氅披在了他的肩上,李德全料理完折子,來料理他了。

“哪裏就冷死朕了?”他道,還是由著李德全忙前忙後地把大氅系好。

即已穿好了氅衣,不如再走走,月下踏雪,默默地回顧一下一天發生的事情,今天除了那些做不完的事斷不完的案,是近來最順利的一天,在他心中,一件要事塵埃落定。

“萬歲爺還要散散嗎?”

“哧,哧”,新下的雪,石青皂底龍靴踩上去,聲音格外的清脆,他一邊走,一邊不甚在意地說:“怎麽,朕走走你都要管嗎?”

“奴才該死,奴才哪有這個狗膽!只是雪滑,月又不甚明朗,萬一腳下不留神,傷了龍體,便壞了大事了。”

罕見地,皇帝笑了笑,不再說話,徐徐地在園子裏漫步,月慢慢地前行了,他的身後,逶迤的是雪地上一串腳印,像是丈量好的一般勻距,只可惜身後跟隨的人,亦步亦趨地腳步淩亂。

再往前走,便是月洞門,門外是平臺,然後便是一步步地石階往下。

李德全上前阻攔:“萬歲爺,可不敢往下走了,石階有雪最滑!”

他倒好說話,停住了,只擡頭看了看,轉身往回走去,仿佛覺得李德全在旁緩了口氣,便問:“你好像有事?”

李德全忙擺手否認,說哪敢有事瞞著皇帝,總是以皇帝的龍體安危為己任雲雲。

回到南書房,暖氣撲面,才比對得外頭寒冷,他又用了一遍熱手巾,坐在沿窗炕上用熱茶,敬事房的太監呈了楠木紅漆托盤上來,上頭依次兩排共八塊綠頭牌。

原來李德全這麽著急地催他,就為了照顧娘娘們的需求。

皇帝喝著茶,看著一枚枚擦的錚亮的金字綠牌,又一次暗自謂嘆,這天下,最不自由的就是他,這方面都不得自主。

“去!”他說。

李德全撲通跪在地上,道:“萬歲爺,您這都二十多天沒翻牌了!”

怪不得她說他欲求不滿,原來倒也有幾分道理。

他再看一遍那牌上的名字,一個個都只是符號,並沒有鮮活的形象。

“去!”他又說。

“萬歲爺,主子娘娘們天天盼著您吶,後宮平則天下安!”

他不悅,冷笑道:“李德全,你不想活了?竟敢左右朕的喜好?”

本打量他今天心情不錯,沒想到突然翻臉,李德全一驚之下,伏在地上,道:“奴才不敢!”

“你不敢?你狗膽包天!”他聲音不高,卻頗刺骨:“後宮平則天下安?你竟敢以天下要脅朕?”

這句話本是首領太監勸諫皇帝時常用的,以前也說過,今天卻成了不妥之詞。李德全了解他的秉性,忍不住發起抖來,再不敢置一詞,只道:“奴才放肆,奴才再也不敢了。”

“你豈止放肆?” 皇帝冷笑,拿起放在最上頭的牌子,看一眼,正好伺機發作:“簡直該死!這蜜嬪的牌子怎麽回事?次次居首!口口聲聲後宮,後宮就那一位?她是你主子?你說說,拿了人家多少銀子,竟這樣來使喚朕?”

皇帝劈頭一盆臟水澆下來,就算不實,太監也好迎面接著,何況也許這裏面真有貓膩。以往他對這些不怎麽在意,往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且蜜嬪也被幸過幾次,好似不討厭她,病中還去瞧過。不料今天卻揪起辮子來了?蜜嬪算是完了,但大概只是個由頭,李德全知道自己今天撞到槍口上了,不由得脖子根發冷,雞啄米似地磕頭討饒:“奴才不敢!奴才該死!奴才不敢!奴才該死!”

敬事房太監嚇得拿著托盤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康熙道:“那蜜嬪,永遠不要出現在朕面前,沒的惡心人!”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後,放下茶杯,指著李德全:“你呢,你知道自己怎麽罰自己,去吧!”

腦袋不至於掉,皮肉之苦總免不了,李德全謝恩,爬出門外,在廊檐下,拿上蘇拉遞過的抽嘴把子,對著自己兩頰左右開弓,這邊抽,那邊還得一遍遍地說:“奴才該死!奴才不敢!”直抽的兩頰鮮血淋漓,紫腫象要爆裂一般,皇帝喝完了一杯茶,邁出門外,才道:“行了!”

李德全撲倒在地,嘴裏早就血肉模糊,竭力地謝恩卻說不出個完整的字來,皇帝來到他身旁,意有所指道:“你也許覺得冤屈,銀子到你手上,不剩幾何,或者你根本沒經手,白白地讓手下人擺布了。不管怎樣,你要不就是謀私,要不就是瀆職,都脫不了幹系!好好地長點記性,有這次沒下次了!”

這些話,乾清宮所有跪倒在地的宮女太監都聽到了,誰不嚇得手顫腿抖?人人明白,這是皇帝給李德全發出的整肅乾清宮和後宮風紀的信號,接下來,涉及的或者不涉及的都得剮下幾層皮來,主子娘娘們定然不得安生,而禦前的人,可再也不敢與後宮有任何來往了。

可康熙這邊,什麽事沒有,又披上了那件天馬皮氅,在燈光月影中尤其顯得倜儻,他掖著手,道:“給朕憊輦,聽說德妃病了,朕去瞧瞧!”

德妃娘娘早已歇下,翊坤宮裏,因德妃睡覺不沈,有一絲光線一點聲音就不能安眠,所以黑沈沈一片死寂。

在這死水一般的沈寂裏,宮門突然大開,守門太監不顧翊坤宮的規矩,燃著了門口的羊角風燈,並提著宮燈一路小跑地敲開了德妃寢宮的門,又驚又喜地對著德妃的侍寢宮女說:“姑姑,姑姑,萬歲爺來看娘娘了,說話間就快到了!”

還沒等侍寢宮女反應過來,隔了兩座垂花門且簾幃重重的並未睡著的德妃掀被起身,說:“伺候本宮起身接駕!”

翊坤宮就像燒開了的粥,一瞬間熱火朝天,有點燈的,有準備茶水瓜果的,有收拾屋子的,最忙碌的就是伺候德妃的,見皇帝,德妃的規矩,就算是夜裏也不能馬虎,這一層層一串串地,平日半個時辰的活計,如今須臾間就要完成。

德妃沈靜地坐在境前,由著侍女們挽發修容,她的教養修為,就是山崩於前,也照樣是這張素白的不動聲色的臉。

然而,這平靜的外表下面,是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皇帝半年多沒上門了,今晚深夜突訪,定不是為了她微染小恙這件事。

康熙下了輦,因地滑,由太監攙扶著進了翊坤宮門,宮內幾十號人錯落有致地跪著接駕,為首的就是四妃之首的德妃。

皇帝什麽話都不說,只是點了點頭,帶了一眼,就往德妃的寢宮走去。

待他走後,太監揚起公鴨嗓子叫起,一眾宮人起身,德妃由侍女們扶著進寢宮面聖。

皇帝盤腿坐在炕上,德妃等人又一番行禮,得了皇帝的恩賜,德妃才隔著炕桌在炕上入座。

有人送茶來,皇帝只說剛喝了茶,不渴,茶水撤去,只剩瓜果。

待一切俗禮完畢,皇帝終於正眼瞧了瞧德妃,她的面色一年四季無血色,有病無病其實沒什麽區別。

“身子不豫嗎?”

“勞聖上惦記,妾誠惶誠恐。不過是前兒風地裏略站了會子,微染風寒,無甚大礙!”

“無礙就好!”

一時無話,康熙看她,她不敢迎他的視線,只垂著眼,恭順謙和的相貌。

當年她進宮的時候,不過十幾歲的女孩,有一晚機緣巧合撞見皇帝,便順理成章。她福厚,一夜之間竟有了胤禛,這之後,母憑子貴,過了幾年,又添了胤禵。兩個兒子,均非凡人,而這個做母親的,雖外表圓融,他卻知道,輕易不出手,一出手便是奪命去的。

“剛才,跪在你身後的是誰?”

“她是胤禛的福晉,烏拉那拉氏,費揚古的閨女。老四孝順,因我病著,遣她來照顧妾的。”

康熙頷首,他兒女眾多,媳婦們更是數不勝數,再說,公媳之間原本就該回避,認得也要裝作不認得。

那烏拉那拉氏身材臃腫,皇帝問道:“老四家又要添丁了?”

“正是!妾讓她不用來,胤禛一定堅持,她已有五個月的身子了,沒的讓她過妾的病氣。”

“老四這幾年倒是接二連三!”皇帝說。

“可不是,胤禛這些年總算定心了。安生娶媳婦,生孩子,給萬歲爺添枝散葉!”

德妃說完,從眼縫中偷覷了皇帝一眼,他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拿起果盤裏的一粒棗,不吃,只拿捏著玩,半晌,說道:“他這些年是有進益,做了不少事,沒給朕丟臉!”

這話落在德妃耳朵裏,仿似天籟。多少年,這父子倆沒有好好說過一次話,連她都以為,胤禛這輩子是要仰仗著太子才能過活了,沒想到今天皇帝這麽說,大概那層過結已消弭了,他的能力,皇帝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妾替老四謝皇上誇獎,他總還年輕,有不當的地方,妾先謝罪了!”

皇帝不語,把枚棗捏的粉碎,扔在桌上,一邊下炕,一邊說:“還年輕?二十幾了,該安生了。你見著他,就說朕說的,安心做事,老實做人,修德是頭一條,別的不用想,自有他的錦繡前程。”

德妃也跟著下炕,說:“妾遵旨!”

以為他要離去,沒想到他下了炕,在室內踱步,說:“朕來看你,一是望你的病,二是為了胤禛胤禵。胤禵剛入仕,沒有功績,只能是貝子,胤禛麽,朕想提他一提,畢竟這些年功過於過,且大有進益,二月裏就著吏部去辦,三月底晉封郡王,只要他這期間安分守己,不給朕整什麽幺蛾子出來。”

德妃大喜過望,頓覺病也輕減不少,舉袍下跪道:“妾替胤禛胤禵謝聖上隆恩!”

皇帝叫起,難得的,居然上前親自攙扶。德妃被扶起之時,與他打了個照面,他與當時她初遇時差的不多,還是劍眉星目,甚至歲月還給他增添了華彩。女人和男人真是不能比,她今年四十,竟看似比四十五的他老上一輩。

“朕今兒就在這兒歇了!”他往內室走去。

幸福來得太突然,讓人懷疑又讓人惴惴不安,她緊隨其後,皇帝已經坐在床沿上,她跪地為他脫靴,又寬衣解帶,溫婉而又矜持:“妾恐不能伺候周全,且今日有恙….”

皇帝漠然看她一眼,仰頭倒在床上,看著帳頂的金絲彩鳳,籲氣緩聲道:“朕只是睡一覺,不用你伺候!”

說畢,翻過身去,朝裏睡了。

德妃辭了出來,在外室的炕上歪著,一宿沒睡著。

作者有話要說:

“奶/子”也口口,這是奶茶好不好!

“臣妾”看膩了,改成妾,做過研究,妃子們自稱妾的很多。康熙都是妃子,沒有妻,只有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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