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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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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市深處的小巷名叫鮮花胡同,鮮花胡同的深處是這所沒有寓牌的小院,路人罕至,門楣又不起眼,誰會想到這是四貝勒爺的藏嬌之處?

藍色綢棉車簾掀開,車廂內霎時布滿陽光,皇帝向前看去,只見青色車縵上銜接著一方藍汪汪通透的青天。今天是農歷十月二十日,原該天寒地凍,可今年反常,九月底連綿地下了十天的雪,到十月初九突然來了個響晴天,這之後,一天比一天暖,雪迅速消融,大地被烘得溫熱,這天氣和煦地不象隆冬,倒好似三月小陽春。

他下車站定了,端詳著這黑色門楹,神情寡淡。只見他身著玄色團福絲綿褂,頭戴同色暖帽,若沒有那川渟岳峙地莊嚴寶相,看上去不過是到此尋親訪友的一介儒士。

李德全上前敲門,門開了一條縫,嘴臉機靈的小廝把個腦袋伸出門外,打量著問:"什麽事?"

李德全憋著嗓子說:"找四爺!"

小廝眼珠兒轉了一道:"這兒沒有四爺,你搞錯…!"

話音未落,門外有股巨大的沖力,幾位精壯漢子低住門,其中一人躍入門內,揪住還沒有反應過來的小廝,小廝張嘴要喊,就被蒙住了嘴巴。

隨即十多條漢子閃進院內,風不吹草不動,無聲無息地控制住了局面。

皇帝邁步進門,目光所及,白墻青瓦的宅子布置地井井有條,這個兒子的確能耐,開府不過幾年,不知何時置下這隱秘的小天地,地理位置布局安排滴水不漏。

他越往裏走,步伐越慢。這真是一個笑話!連侍衛們都用上了,就為了與兒子爭奪個女人。不是沒有想過放了他們,胤稹費盡心機,得之不易,必然對她好,這麽橫刀立馬地,又將掀起一場驚濤惡浪。可是他受不了,一想到她倚在他人懷裏,把玫瑰般的笑靨綻放,他如坐針氈,徹夜難眠。如果她在這世界,就只能屬於他一人,老四吃了熊心豹子膽,奪他所愛,居然如此僭越,他也就無需顧忌,索性撕破臉皮,今日之局面,不再是父子,他要動用一切力量,當著面,堂堂正正地把她帶回去,從此絕了他的後路。

步過月洞門,除了那排發散著殘香的臘梅還開著蠟黃的小花,滿目都是雕零的光禿枝丫,陽光肆無忌憚地撫慰著每個角落,天氣暖,小池塘解了凍,波光粼粼中幾條錦鯉聚集在一個地方搖頭擺尾,那個女人,穿著淺紫色的棉褂子,半蹲著,手裏拿著小半片饅頭,正在興趣盎然地餵錦鯉。

那身姿比記憶中還要輕靈,在垂及腰部的長辮的襯托下顯得何其婀娜,手中的饅頭片用完了,她拍了拍手,站起來,嬌聲喚道:"胤禛!"

心好像被針刺了一下,他眉頭速攢,見臘梅樹後推開了半扇窗,坐在書桌前的胤禛站起來,臉上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笑容,這笑容在目光與他對視後,急速地凍住了,好似在雲端飛翔的鳥突然意識到即將失去飛的能力,震驚痛苦且無能為力:"阿瑪!"

她悚然回頭,驚懼的臉上還留著笑意。她是那樣美,明眸善睞,靨輔承權,萬琉哈氏怎及她的一半。他一口氣堵上胸口,那是洶湧的憤怒,他們怎麽看上去這麽幸福?她怎麽能繼續面如桃花?而胤禛,剛才那轉瞬即逝的笑容,自齠年之後就沒有在他臉上出現過。

“呵呵!” 他不可思議地笑,奇異的笑容面具似的把漫天陰霾遮掩起來,他用扇子撥開擋在眼前的樹枝,瀟灑地邁步上前,笑臉上,雙眸似兩眼望不見底的深潭。

"跟朕回去吧!"他對洛英說。

洛英看他一眼,轉身去找胤禛,胤禛已從房中沖出,跪在康熙面前,臉白如紙,道:"阿瑪!你不能..."

康熙不看他,只瞧著洛英,說:"跟朕回去!"

那幽深的眼內正惡浪滔天,他還是來了,可是來得這樣晚,她連退幾步,喃喃道:“不,我不願意!”

她退幾步,他進幾步,步步緊逼,目光如利劍,直刺心底:"沒有問你願不願意!"

她望向他身後,月洞門外一字排開許多青衣漢子,李德全貓著腰,低眉順眼地站在首位。

怎麽忘了,他從來不會問她願不願意。她蹲下身子,望著跪地的胤禛轉顏而笑,一瞬間艷陽都黯淡幾分。

"我走了!你要好好地!"

胤禛抖動著手,輕捂她的臉頰。這好比精心栽培的花木,剛剛長成,才欣賞幾天,就被連盆端走。原來失愛之痛,痛地這樣無可名狀。他揚起嘴角,企圖回以一個笑容,柔聲道:"笑的真好看!"

她大概已經愛上他了,否則此刻怎麽這麽難受。淚水湧上來,她仰天望,把淚珠兒生吞下去,他一直喜歡她笑,走的時候可不能讓他失望。保持著這個笑容起身,回身看到皇帝不耐煩地將手負至身後,她說道:“這就走,待我收拾一下!"

說完,徑直往房間走去,她原本想忍住不哭,但淚水卻無止境地流下來,真是無用啊,她恨極了,什麽都無法自主,連淚水都由不得自己。

“姑娘,萬歲爺等著呢?“ 李德全在旁卑躬屈膝地提醒。

一路走,一路抹淚,進了房,要關房門,李德全跟進來,溫良恭儉地監視她,她找出那放置在床下抽屜裏的紫雲玉鐲,揣入懷中,看一眼住了將近半年的房間,快步走了出來。

"你先去!"在她經過皇帝身邊時,皇帝命令道。

李德全屈身為她指著路,她停了片刻,終究不敢回頭再看一眼,出門而去。

眼睜睜看著這個淺紫色的瘦弱身影漸行遠去,隨之而逝的是那些踏雪尋梅、賞花嘗榴的美好記憶,花前月下將成為翻來覆去的念想。胤禛跪在地上,直直地象尊雕塑一般。

這時間,所有人都被侍衛們清理出去,在皇帝的指示下,一幹人等即行消散。

小院頃刻間就被騰空了,餘下父子倆,一個坐下來,一個繼續跪著。

皇帝弓起食指,敲著石桌,怔忡地看著泥塑木雕般地胤稹,眼前若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即刻誅殺都不為過。

"起來!"

胤禛好像聾了,一動不動。

皇帝勉強耐著性子,道:"老四,你這一番苦心經營,若是用在仕途經濟上,只怕是前程無量!"

胤禛擡起頭,膽敢與他對視,道:"阿瑪知道兒子苦心經營,就應該成全我們!"

"我們?哼!"康熙冷笑一聲,道:“成全了你,未必成全了她!你這些詭計,她都知道了,還會與你相安無事嗎?” 說到此,想起洛英起身那婉轉的一聲“胤稹!”,雷霆之怒再控制不住,手指著冥頑不靈的兒子:“你做的這些醜事,朕都恥於提起,你以為趕在朕提問如蟬之前殺了她滅口,就可以安枕無憂嗎?是不是你威逼利誘如蟬,給予她不可能的承諾,讓她在洛英酒裏下歡宜散?是不是你故意在你額娘面前透露對洛英的心思,蠱惑她為了保全你下黑手去害洛英?你甚至膽大包天,企圖動用細作,要殺在乾清宮辟佑下的秦蘇德!你為了一己之私,手段這樣陰毒!心術這樣不正!無法無天!行為腌臢!成全?你這是在玷汙!"

這一樁樁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沒料到半年不到,就被皇帝查地一清二楚。胤禛冷汗出了一身,終於低下頭去,但他不覺得做錯,咬緊了牙關,冷笑道:"腌臜?陰毒?我就是不夠毒,若當初鐘粹宮就結果了如蟬秦蘇德,何來今日之恥!"

皇帝額頭青筋勃動:"混賬東西!"他霍地起身,怒斥道:"你執念太過,天性這樣刻薄,到頭來吃虧的是你自己。送你八個字,修心養性,好自為之,先把人做好了,再來齊家平天下!"

胤禛偏過頭去,這麽堅剛不屈其志的人,被罵得渾身顫抖。他想辯解,是你當日硬生生把她從我身邊奪走,我才不得不出盡奇謀,君子處事,不計小詭,可是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大勢已去!大勢已去!他心中哀鴻一片,把十根手指摳到泥裏,個個指甲漲滿了泥,胸中劇痛,兀自強忍著不出聲,

他這付模樣,皇帝看在眼裏,更覺狼狽。逆倫常,辱君父,這些話在他腹中徘徊,但就在盛怒之下,也不便說出口。畢竟是兒女私情,上綱上線徒添笑料,誰都不落好!再說,誰在先?誰在後?這事說不清,道不明,越理越亂,根本道不出長短,不如快刀斬亂麻,就此打住。他難堪之至,已到無法為繼的地步,背過身去,忖一忖,緩聲道:"單為她,不怪你!…”

誰也沒說話,誰都說不出話來,皇帝在徘徊,胤禛呆若木雞。

“…真…不怪你!只是從今天起,你就絕了這條心吧!"

胤禛雙目無神,自言自語:"我忘不了她!我不甘心!"

康熙不語,往外走去,跨出月洞門口時,拋下一句:"你不會再有機會!你不會再見到她了!"。

車輪轆轆向前滾動,出了安靜的胡同,進入喧鬧的街市,嘈雜聲漸行遠去,只有趕車人揚鞭驅車,以及侍衛們們騎馬咯咯趕路的聲音。陽光明媚,絲絲縷縷地透過車兩旁垂下的香妃竹簾,散落在車內。

寬敞的車廂裏,一男一女分坐兩邊,當中隔著大大的銀龍靠枕,男的一手擱在靠枕上,另一手臂依著車窗,他容長臉,五官四端八正,兩道濃眉與深邃的眼,肅穆地令人生畏。

坐在一旁的女子蜷伏在窗邊,烏黑油亮的長辮子掛在胸前,她白凈的臉上一絲血色也無,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沈滯地看著竹簾,她不想動,如果能就此石化,對她來說反而是最適宜的安排。

千百次想象過與他重逢的場景,可現在揣在懷裏的鐲子硌的她心口疼。腦子裏麻麻木木地一遍遍都是胤禛淒涼地話語:"笑得真好看!",她自顧自地笑了,或許這就是她的命運,才以為那是她要對付一輩子的生活,就要被迫著離開忘記,老天喜歡捉弄人,她只是落葉掉在水中,漂到哪裏是哪裏,什麽時候被人拾起來,撕碎了,散在空中,自己除了痛,什麽都做不了。

他沒說話,她歡喜這寂靜,祈求著他不要打破沈默,否則他一說,她必得回話,來來去去,增添些煩惱糾纏,一顆心忽上忽下,難過得很。

可他從來不按她的意志,蹙著濃眉,道:"沒話要說?"

全身都發麻,她伸了伸衣袖,道:“沒有!”

那寬大的紫色衣袖裏伸出的手腕上顯露出隱隱的青色筋脈,她整個人瑟縮在寬松的棉袍裏,像是縮小了一圈,他楞了半晌,喟然道:“你有沒有怨過朕?”

"不怨!"

她打心底裏沒有真正地怨過他。她不怨他震怒之下封了鐘粹宮,一直對她和胤禛的關系耿耿於懷的他,在那種情況下,這樣的朝代,這樣的身份,是自然而然的決定;聽聞他獨寵萬琉哈氏,思想過來,她也不怨,他的路那樣難走,總要找尋些寄托樂趣,扶持著他砥礪前行。對他,惟有想念,想念他誇讚她茶泡得好時的淺笑,想念他在她耳邊輕喚她名字時的親昵,想念他穿越眾人尋覓她身影時的視線,想念地心力枯竭,自暴自棄在思念的海洋中沈淪,連呼吸都覺得多餘。她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見他,她以為會在思念中把自己耗折直至死去,可是胤稹以獨有的殘忍方式,轉移了她的註意力,然後柔情萬丈地一寸寸來修補她破碎的心。

“不怨!” 簡單的兩個字就打發了!哈,他苦澀地笑,想起剛才在小花園看到她神清氣爽地在池邊餵魚,胤禛推開窗時的笑容。她說不願意走,他儼然成了入侵者,粗暴地把幅和諧畫面撕成兩半。可秦蘇德的控詞,如蟬死前的泣訴,說洛英為他流的那些淚,受的那些苦,又一字一字地銘刻在他心裏,那時她真是愛他的,只是到了胤禛那裏,她也過得很好。

她的字典裏沒有"從一而終"這四個字,究竟是個沒有心的女人!他哂然一笑,厭棄她起來,道:"很好!你這麽放得下,倒是意料之外。此番找你回來,本是念著舊情,看來過去的事對你全然沒有影響,你時時可以重新開始!"

沒有影響?他不知道她多少次午夜夢回輾轉反側,百轉千回揉碎心肝,從夏到秋,從秋到冬,睡不穩,吃不下,聞花流淚,聽鳥驚心。好吧,沒有影響,做個任人擺布的木偶,就是被撕扯蹂/躪,還是咧著嘴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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