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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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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匪們足足十七人,身體皆散發著臭味,簡直要熏暈我,血腥味自身下湧上來,我知道那是貓兄的血,便不忍看,縱使貓兄那麽坦然面對死亡,我仍不忍。

冷靜些,冷靜些,我深吸口氣。但我卻始終不能冷靜了,在腥臭味與怒火裏,因為又想起,貓兄說,女孩今日會來。仙子啊。仙子當然不能夠聽到,某一刻,我竟然感受到了絕望。

土匪來時是正午,太陽毒辣辣地烤。到了現在,慢慢朝天邊落了下去,光變得通紅,照向林中,如血。

好一群動作迅速的土匪!已經搭起了鍋,出門搶食物,還隨身帶著鍋碗,這是走到哪搶到哪,搶到哪又吃到哪?河中尚有幾窩汙水,有小弟舀了來,生火熬著,先將貓兄的屍體扔進去調著味。好酸!

老大穩坐鍋旁,悠閑剔牙,小弟們在林中找野草刮樹皮挖樹洞,小蟲子不容易被老大發現的,一口便吞了。有人驚呼:“蛇!”

一條蛇,那是貓兄最愛的食物。蛇本探個頭在洞外,見人守在洞口,又縮回去。長身子,在洞中亂竄,小孩膽大,用樹枝去搗。嘶嘶嘶,蛇不敢出來,只吐信子嚇敵。有人唆使,用手去抓!小孩不肯,爭吵中引來老大。

老大吼道:“哪有蛇?”

小孩指著面前的洞,那洞甚小,除了那個小孩,成人的手臂都伸不進去。老大盯了小孩一眼,小孩身子一抖。老大擠擠眼,又盯向其他人。老大道:“挖!”

眾人聽命,開始挖洞。老大又道:“誰把蛇引出來,蛇頭歸他。”小孩眼裏有光,忙舉手,我去。

眾人會意,攙扶著退後,小孩用老法子,拿根樹枝去捅。手剛伸到洞口,卻來不及反應咻的一聲,那蛇突然如箭般射了出來,對著小孩的手臂,猛咬了一口,又迅速竄遠。無人去管小孩,手忙腳亂捉蛇,一陣亂石,蛇被砸暈,長繩一般癱在地上。眾人大笑,走近些,發現竟是一條小過山峰,一刀下去,首身分離,也被扔進鍋中,刺啦啪啦,刺啦啪啦。

小孩被咬,手臂上唯幾個牙印,不痛不癢。小孩慶幸地抹抹傷口,趕來看蛇頭。沒人阻止他,卻用奇怪的眼神瞄他,不時望一眼,似在等待什麽。

水開始沸騰,氣氛突然沈默,只聽得咕嚕聲在低語。小孩餓極,見貓肉熟了,這些人卻不動,老大咬著根樹枝,乜斜眼盯他。小孩便也不敢動,覆盯著蛇頭。不料那蛇頭竟突然跳了起來,張開大嘴死死咬住小孩的鼻子。小孩大哭,害怕得直跳。沒人去幫他,老大朝小孩附近的男人使個眼色,男人為難,老大瞪他。男人便縮了縮頭,悄撿一塊石頭,走向打滾的小孩。糾結一陣,幾次舉起又放下,擠眉弄眼間,瞥見老大怒色。不由一個冷顫,覆對著那蛇頭,猛吸幾口氣,手起石落,狠砸下去。一時蛇血人血飛濺,小孩啊啊直叫,“救我啊!”男人力越使越大,近乎發狂,叫得比小孩都慘。又猛砸幾十下,直到男孩面目全非,身體已在抽搐,方定神喘粗氣。

老大滿意,走過去拍拍男人肩膀,笑道:“過山峰什麽毒性,他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早死晚死的區別,救活我們,他大功德一件!等會他小雞雞給你,最補的獎勵你。”

男孩被扔進鍋裏。白泡忽的冒出來,如一朵雲翻騰。雲在慢慢上湧,那圓鼓的形狀,織女中午煮蘑菇了罷?去了織女宮裏,要來兩床毯子,柔軟暖滑,織女的手藝真是出神入化,誇讚一番,約定下次還送死兔子去,我笑道:“最近兔子死得越來越多了!”

先沒有回宮,徑直到了月老府上。見月老不在家中,以為出門去了,便回身要走,突然聽到一陣呼嚕聲。咦?覆回身到紅線閣裏間,見到月老平躺著地上,雙臂展開,右腿拱起,這是要,起飛?旁邊一個酒罐,果然又喝醉了在此大睡。我喊道:“著火啦!”不醒,又喊道:“月老兒,我這有好酒!”

月老猛然睜眼,覷我,驚道:“哪裏?哪裏有好酒?”

我無奈,道:“我說我等你好久!月老兒,我來問你個事兒!”

月老一口酒氣呼出,白胡揚起,道:“嗨,你這少年郎又捉弄我這老頭子,說吧,什麽事?”

我道:“你這姻緣依何而牽?”

月老道:“依名字,依生辰,八字不合自然不敢牽。”

“那都不能合的呢?我說總有落單的。”

“那就單著咯,如今人間男多女少,有些當官的有錢的還要娶幾個,那可不有好多人單著嘛!”

“若是有改名的呢?改名前八字合,改名後八字不合怎麽辦?”

“改名的,我依照出生的名。改名的,改名的,呀,我還真給忘了,前日牽錯了,哪個缺心眼的用兔毛給我錯牽姻緣,我真想要打死他!”

月老酒醒,去翻那一堆木偶,看背後的名字。我暗驚,幸好未發現是我,忙轉移話鋒。問:“你聽說猴子大鬧天宮的事了嗎?”

月老還未翻到,隨口道:“這誰不知曉?”

“那猴子,不是誰轉世吧?”

月老發笑,謔謔謔捋胡須,道:“都不是都不是,這可是天地間一件奇事。那只猴子,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我陪著笑了幾聲,轉身就走。聽身後月老大笑:“找到啦!這一個是陳懷瑜,宋朝汴京人,這一個是,蘇淺淺,宋朝南都人,他們有緣無分哦……”

我在心裏想:“這月老兒牽地挺勤快啊。這人間如今還是春秋吧,他都牽到宋朝去了……”



眾人高高興興地分食,我閉眼,仍聽到一陣使勁吸允骨頭的聲音,便忍不住想要嘔吐。

腳步聲。來了麽?忙睜眼。聞風吹來一陣發香,茉莉味道的,是女孩。果然是她。

眼尖的人已經停止牙齒張合,其他人見他反應,皆凝神屏氣,豎直耳朵聽腳步,靜待獵物的到來。

不要來!

太陽掛一小半在山頂,林中光線昏暗,看不真切,女孩走得近了,喚著貓兄的名字。

不要喊!

白狐,她平時都是這麽叫她的。離貓兄白毛十分近了,見林中坐著站著許多人,錯愕不已。又走近幾步,見有人已立起來,蓄勢待發。

快跑呀!

女孩仍向此處眺望,忽然瞥見地上那一團白毛,這顏色,好熟悉。猛然想明白了,大驚失色,身體便劇烈顫抖起來。

轉身就逃,慌慌張張,卻被石頭絆了一腳,眾人蜂擁而上,七手八腳,將女孩綁在樹幹上。呸,這臟手。

女孩驚叫,小得如貓兄的噴嚏。待她不小心踢到腳邊那一團白毛後,卻再也說不出來話了。女孩當然知道這是什麽。貓兄的皮囊甚至還在冒著白煙,將女孩的心熏得流淚。

一只六指手漸接近女孩。一個驚嘆的聲音:“這娘們真標志!”飽暖思□□,世間生靈的共性。抽泣聲,讚嘆聲,起哄聲,都被麻雀叫聲打斷。如急促的哨響,兩只麻雀俯沖下來,亂啄老大的手,啄完便逃。好好好,幹得好,等我回宮了,一定扔好多兔子給你們吃。

老大奈何不得,幹瞪眼。一手拿著刀,提防麻雀攻擊,另一只手又要摸上女孩的臉了。

“你們是誰?”這顫抖的聲音?

小屁孩?此時來,想必是見女孩久去未歸,故只身來尋。呀呀呀,你好歹是一個少爺,出門都不帶隨從的麽?別問了,趕緊回去叫人呀!

女孩泣道:“四哥,別過來!”

來不及了。小屁孩被逮到老大面前,那欲哭無淚的表情,如喪考妣。

不過小屁孩還算聰明,偷眼看見了那面旗子,知道面前這幫人是土匪。又見貓兄白毛,知道他們是為了糧食。那先保命再講。

忙大叫道:“不要殺我們,我們有糧食!”

眾人驚喜,紛紛看他。這年頭,除了東莊辛家,誰家還有糧食?老大湊上前,問:“你哪家的?”

小屁孩賠笑,道:“辛家辛家,我家有糧食,很多,夠各位吃個夠,只要放我們回去,我們給你帶路!”

女孩拿腳踢他,這是引狼入室。眾人面面相覷,按耐不住喜色,有了這兩個人,還愁辛家不給糧食。

“走!”一聲令下。眾人開拔往辛家,朝飽暖與□□潮水般湧去。

兩只麻雀盤旋在頭頂,一只道:“我們去看看,去看看!”

另一只道:“去了,他們吃了我們怎麽辦?”

第一只道:“剛才捉住我們了嗎,我們了嗎?”

第二只道:“那走!”

撲騰翅膀,齊齊飛去。說實話,我倒很希望他們跟去,如此方能聽到女孩近況。辛府上固然有家丁,但土匪兇悍,又有小屁孩和女孩做人質,我不敢想了。焦慮間瞥見貓兄殘軀,默哀告別。

回到廣寒,將毛毯遞給仙子,仙子正澆花,手不空著便叫我放在秋千架上。我開門見山,道:“猴子不是!”

仙子一怔,水壺落地,壓落薔薇一朵。見此反應,理應在自己預測中,我卻有些懊惱,道:“花好不容易才開一次,花期卻不賞花,是一種罪過。”

仙子支吾,小聲道:“啊?你去了這麽久,就問了這個?”

我不會向她發牢騷,自然是怕她不高興,縱然心裏想著後羿不會再回來,你也不必再整日買醉,何必為了一個死人牽腸掛肚,傷心傷胃的。一開口卻仍主動寬慰她,仍給她微小的希望:“月老說的。我也不知真假。”

仙子拾起水壺,拈起那朵薔薇,收進袖間,我不等她說話,道:“我出去轉轉!”

“小塵土……”

猴子既然是石頭孕育,就不會是後羿轉世,那把弓也是東海特有,不是後羿所持,你這下該死心了。但又或者說,後羿死的那一天,你的心便死了罷。想到這,我心裏突然不痛快,想去散散心,便直言。聽仙子喚我,我沒好氣道:“悶!”

徑直飛走,不管仙子作何想法,亦不管她濃稠的眼神。飛來飛去,仍到絳河邊,翻石頭打水漂,咕咚咕咚,看石頭沈入河水,漸漸無聊,煩悶一回,仍開解不了。

飛回廣寒,坐至桂樹枝上,支頭打盹,睡夢中感覺一人蓮步走近,將一暖柔的毛毯披到我身上覆躊躇走遠。睡醒,毛毯一滑,伸手忙接住,細細摩挲,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仙子心死了,我煩個什麽勁?”

對啊,仙子心死了,無人能再進入她心裏,我有什麽心煩的?毛毯脫手,被人接住,仙子關切之眼神投來,我亦看向她。仙子偏頭,悄攥衣角,她一緊張便會這樣,靜靜竟半炷香。

突然她問:“你冷嗎?”

我笑道:“還有比仙子更冷的嗎?”

仙子亦笑了,道:“你是不是覺得這廣寒無聊,或者整日陪著我,也無聊?你直說,我不罰你。”

這仙子,又想引誘我下凡去。

我道:“本來夠冷,仙子一笑,我手心都出汗了!”

仙子低頭微笑。似在嗔怪。又笑道:“我有一個好法子!”

我問道:“什麽法子?”

“我就說你偷喝我米酒。報給二郎神,讓他貶你下凡,你好去游歷一番。順便……”

“還有順便?”

“順便搜集眼淚,我想要嘗嘗!”

“那我不去了,誰說凡間就一定好,要是我投胎成了沒有自由的葉子,又長在一個山溝溝裏,到哪裏見如仙子一般的美人去!”

仙子淺笑道:“我幫你!”

那聲笛子又第二次響起,這次是仙子吹響。仙鶴飛來,欠身問安,仙子悄聲說給仙鶴自己的請求,仙鶴捂嘴偷笑,道:“仙子且放心。”

不出半日,果然見二郎神滿面春風,只身來赴約。一壺酒,兩個杯子,早擺在石桌上,兩人對坐,薔薇風動,桂枝影搖,良辰甚好。

仙子不多話,直入主題,佯怒,道:“我那個小塵土,竟偷喝我的米酒,真想罰他做片葉子生在鄉間,看他去哪裏偷喝?”

在傾慕的女人面前,男人總愛逞逞威風。二郎神當即便怒不可遏,喝了幾杯酒,便不知東南西北,早已醉在仙子慢斟淺酌的溫柔中,大手掏出賞罰冊子,那上面,有全部神仙的名字。

翻到我了,正要大筆一勾,好顯出一個星君該有的氣魄和果決。仙子忽道:“星君請慢著。我那小塵土雖然貪杯,但對我卻是極好的,我又舍不得他真去那麽久。星君可否看在小仙薄面,輕罰他!”

二郎神已經酥倒,自然言聽計從,道:“仙子吩咐了便是。”

仙子暗笑,一切都妥當了。我也偷樂,下凡去游山玩水,一世過完,宮裏也才幾十天,仙子也不會感到寂寞,何樂而不為?

誰料那二郎神回到自己府上,卻自作了聰明。想你一顆塵土,竟惹得我女神不高興,雖說女神要饒你,我卻不許。偏就聽了仙子佯怒的那句話,真罰我做了一片銀杏。

好一個心機二郎神啊,我真感謝你哮天犬的二舅母。身在凡間,反正不會被人聽見,我也就罵開了,罵得口幹舌燥,想為何不在此時給仙子托夢?這種日子,我真受夠了呀!

正要睡,覆想起仙子的願望,這眼淚還沒著落,那不白跑一趟,幾千年的等待真就沒有了意義。何況仙子又該失望了,那婆娑的眼神。忍了忍,倔強睡過去。

迷迷蒙蒙。睜眼時漫天星辰,已過了兩更,恍然如隔世,意識卻異常清醒。仙子她,在幹什麽呢?小女孩她,可安全了?

回憶。自己離美人眼淚最近的一次,想起來,還是在一千多年前。那時尚屬東漢末年,三國鼎立之前的亂世。在這人跡罕至的南都鄉間,世道倒是難得平和。

一日大雪,忽聽得馬蹄軋雪,車輪翻滾。見一小隊人駕車而來。一個女人下了馬車,未擎傘,徑直走向林中,我記得,她站的地方,當年是有一株梅樹的,大雪裏,梅花綻放地尤其艷冶。

女人清瘦修長,戴著紅色鬥篷,立在那時,如一株傲雪的梅花。女人擡頭,竟朝我望過來,想必心中亦是詫異,我好和其他普通葉子不同。本是萬物蕭瑟的冬天,我卻生機勃勃。

女人五官精致,好似刀刻,尤其一雙絳唇,堪與梅花爭艷,舉手投足,風韻不弱仙子,真當得上一個美人的名號。不知想起什麽舊事,或許是觸景生情,簌簌落著淚。女人孑立良久,似紮根在了雪中。

一個男人也下了車,擎傘就在車旁等她,那眼神,似要將女人過往未來都看透。

直到車夫喚她,我才知道,面前站著望我的,竟是貂蟬。貂蟬應聲,慢慢起步,踩著椅子,坐進馬車,車輪聲便又漸漸遠了。自始至終,貂蟬都不曾接近我,那眼淚,我也無緣搜集。

大雪又紛揚,將過往都隱藏,把未來都埋葬。

又過了千年,這下倒好,連美人都再沒見過,何談眼淚?越想越氣,把滿腔怒火全發在那個小心眼的二郎神身上。罰我做一篇葉子也就罷了,好歹讓我長在都市裏,那樣接觸美人的機會不就多得多了,故事不就紛至沓來了?好!就算長在鄉間,你也讓我生得矮點,七八尺高度,哪個有教養的美人會爬上那麽高的樹再落淚?哪怕是一片枯葉,隨風亂飄,運氣好了,說不定也有一兩顆眼淚滴下來被我接住,如今我獨在這暮春傲視東風,那不是高傲,是無奈,我的痛楚誰人知啊?

一個噴嚏,連東風也欺我。又一個噴嚏,咦?這是誰的?

“小塵土……”

“仙子?”

是做夢嗎?忙擡頭看月亮,月華明亮,清清涼涼。忽見月亮旁有幾顆星在動,不停閃爍,俶爾排成一排,俶爾分散組成一張哭臉,那是?仙子在與我對話!我驚喜不已,喊道:“仙子?”

“小塵土,你在人間可還好?”

當然不好!“好啊,再過些時日,我也許能搜集到仙子要的眼淚,先前美人倒有,只不過不合我意!”

仙子竟哽咽,道:“小塵土,我好想你!”

“你不在,無人給我講笑話了,你快回來罷!”

失落一回,仍強笑道:“眼淚仙子不想要了麽?”

仙子道:“想,不過更想見你。我告訴你罷。仙鶴隨王母東游去了,過六日便歸,你再等六日,我便請二郎神饒恕你!”

天上還有六日,人間便還有六年。能夠回去,難掩興奮,想起女孩,驀地沈默。



好著急,麻雀有幾日不見?應該是三日,我怎麽覺得過了三年。辛家到底如何了,我從未懷疑過貓兄的話,她說辛家有變,如今看,應是此次土匪之亂了,即使有了心理準備,但女孩,我可不想她有什麽不測呀!

終於見一只麻雀飛了回來,落在枝上,扶枝喘大氣。我忙問:“麻雀麻雀……”

這麻雀,聽不見我。唉,竟然忘了這茬,咽氣苦笑。還有一只麻雀呢?細細看這只,從那尖喙中,喘出好大幾口氣。又咳聲嗽。定睛,那嘴角竟有一點血漬。又看向別處,見那張牛皮般的翅膀,竟破了一個大洞,當下心中便又十分忐忑。

這是那只排行老三的說話會結巴的麻雀,他只輕碰一下傷口,便立即疼得高鳴,自語道:“哎哎哎,好疼,好疼,又好飽,好飽。”

喘回氣,又道:“二傻命不好,不好,同我偷吃車上的糧食,糧食,他被官兵的長戈插死了,插死了,我也吃不上了,不上了,辛家糧食都被官兵拉走了,拉走了!”

說完身體徑直一挺,伴隨一聲滿足的飽嗝,麻雀僵硬著,翻下樹枝,砸在地上也咽了氣,追隨兩位哥哥而去。我輕嘆,願你們來生還能沒心沒肺,無憂無慮的一起玩鬧。仍擔心女孩。想有什麽官兵,匪亂應該平了,但官兵又把糧食全拉走,辛家如何過活?

一晃過了七日,終於見一輛馬車於河邊停下。女孩下車,小屁孩隨後,兩人朝林中步來。心中的石頭落地,聽女孩開口道:“四哥……”

小屁孩去牽女孩的手。十指緊握。道:“淺兒不必傷感。我這一去,誓要光耀門庭,你應該為我高興。”

這樣的話,女孩以前也聽到過。道:“四哥!”

默默不語,卻將袖中一小匣子拿出遞給他。小屁孩將匣子打開,女孩也打開話匣子,道:“四哥一去,山長路遠,切要保重身體。路上若遇土匪劫財,財給他們就是,生命於你,是最為珍貴了。父親將家產全交付於你,讓你去投奔錢塘的叔伯,雖說是叔伯,但難免寄人籬下。他那又是將軍府,才士能人甚多,你又年少,與他們比自然不足。到了錢塘,切要謹言慎行,若那叔伯待你不薄,肯交付你軍中事務,自當竭盡全力,多向前輩請教,慢慢積累經驗。若叔伯是個見錢眼開的勢利人,仍不可私下向他人非議,免得隔墻有耳,引火上身,此時唯有多讀書,方是正道,總有出頭之日,只是需蟄伏淵中,伺機而動。”

擡頭看小屁孩,含情脈脈。又道:“淺兒仍擔心四哥性格……”

小屁孩性格?好吃懶做。淫而無德。薄學寡才。卻還愛自作聰明。“那錢塘自古繁華,四哥性好玩耍,不喜拘束,去了,可千萬不要貪戀都市風物而丟了鬥志啊。那錢塘臨江臨海,氣候濕潤,花樹繁多。你春天常有哮喘,註意少近,還要莫吃魚,莫沾香菜,你都過敏……”

好多話,全在心中說不出來。“家中有淺兒照顧父親娘親,四哥且安心求學,立志於仕。淺兒會孝順父親娘親的。”

小屁孩打開匣子,見裏面是女孩的一縷青絲。長發結同心。恩愛兩不疑。

小屁孩嘴唇已揉成一團,點頭不及,將女孩擁入懷中,緊緊抱著。道:“淺兒箴言,我會謹記在心,父母親勞你照顧,我誓要闖出一番名堂,將那群狗官兵挨個發落邊疆。”

女孩泣道:“四哥一定保重,淺兒每日在家中竹欄外等你回來。”

遠處家丁在喚小屁孩上路,兩人仍依依不舍。長立樹下,聽風聲在袖間穿梭,如情人耳語。臨了,小屁孩狠狠心,決絕轉身要離開,這樣耐下去,何時是個頭。女孩哽咽,忽在其身後唱柳永慢詞,中呂調,其詞哀婉,其調淒厲,聞者落淚,春風凝滯,行雲不散。“望遠行,南陌春殘悄歸騎。凝睇,消遣離愁無計……”

小屁孩面紅鼻赤,哽咽道:“好,有寶妹歌聲路上作伴,我再不會孤獨。陌離,這就是我的字了,寶妹保重!等我回來。”

馬蹄聲漸行漸遠,漸漸隱匿在風中,一切似乎都沒有發生,這林中,只餘一個女孩靜靜落淚,一朵藏在身後的茉莉在輕輕顫抖。

貓兄,辛懷卿已經往錢塘走了……

辛家的糧食既被官兵拖走,大部分家產又都給了小屁孩做仕途敲門磚,想家中不是家徒四壁,在這饑荒年頭,也應捉襟見肘。女孩來林中,不再是黃昏,而是早晨,不再來看書,而是來挖野菜。那河邊,河床雖然已經顯露,嶙峋如山石。到了春天,卻還有幾株生命力極頑強的荇菜在生長。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荇菜非常難采,其根於水底,相互纏繞成一團,又滑又緊。我見過先秦人采荇菜的情狀,一群男兒如魚,幾個猛子紮下去,水面只如微風拂過,輕輕蕩漾。不消時,突然生起幾團濃濃氣泡,那不是人,是荇菜浮上來了。男兒們在水下翻騰,將荇菜連根拔起,人還未自水面露頭,荇菜便被岸上等候的女人一把抓起,塞進背簍裏。那荇菜尚滴著水,便跟著一陣倩笑聲,歡欣著搖遠了。

小河無水,荇菜卻還蓬蓬一堆。女孩背個小背簍,每日清晨便來摘些野菜回去。春天過去,荇菜不再繁殖,小女孩就來林中采菌,運氣好的時候,尚能撿到餓死的兔子屍體。那兔子,哎,真是瘦得皮包骨。

女孩出落得裊裊婷婷,又長高了兩尺,五官也漸長開。打量少女,我產生了疑惑,這天下的美人呀,容貌是否都有相似。不然那些正史野史,並一些風月書中,為何都用“螓首蛾眉,霜膚雪肌”等詞語來將美人形容。

仙子曾同我在桂樹影下讀書。曾感嘆這第一個把女子的眉比作遠山的,第一個將女子的眼睛擬成秋水的,一定是天才,還必是男人。今日我忽然想到,那人是否為天才,另當別論。說不定是見過了少女這樣的模樣,方能描畫得如此形象罷。

可我要等待的美人,光有皮囊卻還不夠。

少女挖了小半簍,額頭已滲出汗水。擦拭,到樹下歇息。忽然她道:“這幾日采的夠吃幾天了,家中我種的小白菜也生得極好,明日我就不再來了。”

她在跟誰說話,四處觀察,空空如也。又聽她笑道:“你也真是奇怪,同他人講起,說一片銀杏葉三年未變顏色,未枯萎,未雕落,別人也會當作一件奇事了。”

聲音本來是輕柔的,卻慢慢大了。見少女站了起來,已離我十分近,又凝望起我。她在跟我說話?

少女踮腳試了試距離,發現仍夠不著我,便嘟起嘴,似在想辦法。瞥見樹下的小背簍,兀自一笑。將背簍踩在腳下,伸長手臂,道:“既然你不老,那就陪我慢慢長大罷!”

隨著茉莉味道的體香飄近,一聲使力時自喉嚨發出的嬌哼清晰,我便被握在一只粗糙的手中。一路顛簸,再見光明,已到一房中,見著房中配置,應是女子閨房。一床放於墻角,床幃是大紅色。床邊墻上懸掛字畫幾幅,字臨的是歐陽詢的小楷,頗有幾分韻味,畫的是青山騎牛圖,看不清落款。

正觀察著,驀地一陣風灌向我,原來有人將案前窗子打了開。我被吹落在地,飄在空中,腦中突然一懵,俶爾亢奮不已,我能移動了呀!

嚇。忙試著飄行一段距離,雖不能完全駕馭風向,但至少能活動身體了呀!自是十分激動,猛一使力,身體落在房外的庭院中。

這是辛家?哪有麻雀口中誇耀的氣派,分明是一清貧農舍。墻角唯幾棵樹,幾棵白菜。但院落幹凈,倒是被整理地井井有條。庭院正中一張太師椅,太師椅上竟躺著辛家主人,已沒有初見時的硬朗,此時口眼歪斜,手耷拉在空中,一名老婦將他的手握住覆放進椅中。

少女在旁,手端著一碗粥,綠油油,用湯匙給辛家主人餵食。老婦道:“寶兒我來吧。你那麽累了,去歇息歇息罷!”

少女笑道:“娘親寶兒不累的!”

粥到嘴邊。冷不丁鏗鏘一聲,似兵刃相接。我回頭看,原來是風將少女屋中案上的筆筒吹倒了。辛家主人卻色變惶恐,瘋狂搖著自己幹瘦的身體,說不出來話,只“哎哎哎”指著房中怪叫。兩人忙往手指方向看去,我亦望那個大廳,見廳中桌椅不齊,卻放置著一楠木棺材,鋥亮如新。

老婦忙撫辛家主人胸口,如哄孩童般地笑道:“老爺不是,老爺那是風,風將寶兒筆筒吹倒了,不是官兵!”

少女忙放下碗,去房中將筆筒拾起,又拿出來給老人看,辛家主人方稍稍平靜。覆表情呆滯,癱在椅裏。老婦雖強忍,仍哽咽起來,忙用手捂住嘴鼻跑至一邊。少女眼裏尚噙著淚水,卻強笑道:“父親吃了這碗粥,寶兒給父親講故事,昨日講到哪了,父親可還記得?”

餵食完畢,少女來尋廳中的娘親。老婦仍在以手絹拭淚,見少女來了,覆吸一口鼻子,強笑道:“老爺吃完了?”

少女擔憂道:“父親吃得又少了……”

老婦看向少女手中的半碗粥,眼淚便又沒忍住,覆流下來,哭道:“官兵將家裏洗劫一空,那些糧食,多少祖宗傳下來的寶貝,全被他們搶走了。若不是氣到極點,老爺怎會這樣。”

哭泣一回,又道:“老爺業已癱瘓,我只好將家中下人全部遣散,將我的嫁妝梯己,覆加上老爺平日藏於暗格中的銀票拿給你的四哥,讓他去錢塘捐個官,不為報仇,好歹將祖宗留下來的寶貝贖回來。這個樣子,待你父親和我百年,如何去見地下的祖宗啊?”

少女心疼,環抱住老婦,寬慰道:“四哥既已到了錢塘,又有那麽多錢財,想那叔伯應會厚待他。待歷練幾載,四哥榮歸故裏,娘親的擔憂便不再是擔憂了。”

笑道:“父親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少女的心突然咯噔一下,她知曉,她也知曉娘親知曉。這話,說了多少遍了呀?

老婦亦抱住少女,道:“只是苦了寶兒你啊!”



仙子忍受不了孤獨,連最想得到的眼淚都不想嘗了,便等不及要六日後接我回廣寒。既已收到仙子承諾,我雖覺遺憾,至今未搜集到任何,哪怕是女人的一滴眼淚,心裏仍輕松如風。

如今也可以自由移動,就真當是來人間游玩的,定要好好看看,看山看水也好,細細聽聽,聽蟲吟鳥鳴也罷,總是處處與天上不同,稀奇地記在腦中,等回了天庭,再將人間經歷說與仙子聽。

這人間經歷,我的六年,怕都要跟少女聯系在一起。她親歷的,也是我親歷的。她的故事,也就是我的故事。

已經是第二日,人間鬥轉星移,已輪換兩年。幹旱雖於半年前結束,但經此一難,東莊人畜都漸漸雕零,再不覆從前阜盛的模樣,就連求雨用的豬頭,甚至都小如貓頭。

大旱裏,平日受了辛家救濟的莊民,既已知曉辛家被官家洗劫一空,家中只剩病叟老嫗幼女。懷感恩之心,故有自家吃的糧食,都分出些來接濟辛家,加上少女慘淡經營,因此雖一病中老父,一體弱老母,一年幼少女,仍在災難中挺了過來。

然而就在大雨落下的那個秋夜,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別家人都忙著用盆鍋儲水,朝龍王爺磕頭。辛家主人,那個在椅中癱瘓兩年的辛老太爺,卻在悲憤交加中含恨而逝了。

秋季本應生著寒意,這一日早晨至黃昏,卻悶熱異常,老婦用帕拭汗,道:“寶兒將家中能接水的容器都拿出來,擺在院中,我看這天似要下雨了!”

少女道:“寶兒也覺得像。”於是母女兩人在家中搜尋,總算找出來大大小小十餘個陶罐,瓷碗,水缸,少女又狠了狠心,將自己的筆筒也空了出來接雨水。這一日人定了,太陽早已落山,山那邊卻橘紅一片,亮如白晝。突然劈叉一聲閃電,天邊撕裂開一條口子,據說有人在雲層中看見一條騰飛的龍,見龍口大張,龍須翻飛,傾盆大雨便急洩而下,猛灌入大地。泥土腥氣頓如煙罩滿東莊,人們卻不覺難聞,仍瘋狂吸之嗅之如甘酪,高聲歡呼,近乎原始舞蹈。

少女擔心那筆筒被雨水浸壞,仍不願意拾回來,便呆呆望著它。躊躇間,突然聽老婦在廳中疾喚她,心中一緊,顧不上筆筒,忙跑至老婦身邊。見老婦正努力地抱著發狂的辛老太爺,著急叫她。少女上前,與老婦合力,誰知向來癱瘓無力的辛老太爺此時卻如一頭牛犢,蠻橫地將兩人推遠,身體前傾,翻滾在地,瞪大眼睛,外眥似要決裂,直往門口爬。老婦喊道:“老爺你怎麽了?下雨了,我們挺過來了!”

雨?少女驚醒,急切中屏氣聽了一會兒,果然聽見門外的水缸,陶罐,瓷碗,因正接水,水珠激濺,乒乒乓乓,鏗鏗鏘鏘,似大軍交戰。父親最恨官軍,怕是把這聲音當作大軍來犯了,忙沖入雨中,奮力拖水缸,水缸太重,將水倒了又實在舍不得。水缸尚未接滿,便將其他容器中的水倒入缸中,將容器小心放置在屋檐下,又回身到雨裏,身子匍向缸上,剛俯下身,便聽見頭頂一個響雷,雷聲中聽父親大叫一聲:“苛政猛於虎啊……”,又聽見母親的慘叫:“老爺……”。雷聲便突然此起彼伏,一個接一個,天似快要塌了。

少女身體已濕透,怔在雨裏,像一朵發抖的茉莉。

辛老太爺暴斃的消息,在慶祝雨水降落的喜慶裏,成了一個小小的插曲。畢竟幹旱中死了許多人,與自己親近的,與自己無關的,似也不多一個。只是辛老太爺善良寬厚,鄰居們多受恩惠,故前來吊唁的人倒不絕如縷,又覺得熬過了苦日子,卻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又多了幾分人世無常的感嘆。

眾人將辛老太爺洗凈,穿好壽衣,擡入早已準備好的楠木棺材中,那目今辛家最值錢的東西。設了靈堂,供人吊唁。

頭七的月華比以往更皎潔,仙子也看得見這人間的事麽?好為歸家的魂魄照亮路程,那一條青石板路旁的石壁,一到夜晚,爬山虎就張牙舞爪,不知道哪一根就將人和鬼絆倒了。

第二日大風。少女守靈一夜,在靈堂跪著便睡著,被紙錢打醒。惺忪中不見娘親,敲娘親房門不應,心下便不安,推門進入房裏,不見人。覆又回到靈堂,想娘親到何處去了?忽見燭臺下壓著一張紙,扯來一看,竟是母親絕筆,一時心痛如絞,差點昏倒。

少女的父親娘親伉儷情深。老爺暴亡,老婦已幹枯淚眼。本就體弱,自忖活不長久,又不想拖累少女,便咬了舌,追隨夫君而去,而按遺言所寫,她此刻,正安安詳詳躺在辛老太爺棺中。

鄰居們早已約好相助,便將二老同葬入辛家祖墳,皆勸解少女節哀,哀嘆一回,便齊齊散了,獨留少女在墳前盡孝。少女長跪,淚如雨下。父親娘親還未等到四哥歸來,享盡膝下之歡,未見到祖傳的寶物被收回,就如此□□裸地去了黃泉。還有好多未完成的事,在二老撒手人寰的時候,全成了遺憾。

自己連照顧父親娘親都做不好。要是四哥回來,我該如何交代?一時羞愧傷感齊湧上心頭,竟咯了血,大病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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