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人便還過意不去，覆又幫其修繕房屋，又蓋了兩間廂房，趁辛老太爺不察，便不辭而別了！”

我笑道：“這般真情在人間怕能常見？”

貓兄笑道：“三年後的大旱，銀兄再看另一番景象罷！”

話未說完，只見小女孩興沖沖朝我跑過來了……

五

銀杏葉子，初春芽苞始綻，簇簇一樹。盛夏時便全部平展開，綠得深沈。仲秋已過，初冬來臨，這些葉子，死的死，黃的黃，整棵樹上，又餘我那麽耀眼。

貓兄竟乖昵地喵了一聲，似笑非笑看向我，舔舔嘴巴，又慢慢踱遠。女孩聽見貓叫，急切的臉色只平緩了一點，忙偏頭望樹。這一樹的葉子啊，已經黃了！

但小女孩立在樹下，兩眼直勾勾望我，那眼神裏，藏著失落，夾帶著疑惑，甚至有點怒火。它們都是黃色，你怎麽還那麽綠，你怎麽從春天起，就沒有變化？

那當然，我是仙，自然與這些凡葉不同！

那眼框裏，漸瀟瀟起小雨了，莫是在想：爹爹曾經說過，只要這樹上的葉子全部變成黃色，他就會回來。秋天都過完了，你怎麽都不變黃，這麽的話，爹爹他就不會回來了。見小女孩跑上前，用兩手環握住樹幹，在用力搖，再用力，葉子嘩嘩滾落下去，樹的四周，已厚厚一疊。我巋然不動。小女孩又使勁踮腳，伸長嫩手來摘我。我靜看小女孩努力卻依然無果，我長在離地七八尺的地方，你才四尺不到，就算再增高幾尺，想摘我，那也費勁。

就算摘了我這個“異類”，你那狠心的爹爹當真就會回來接你麽？

得意著，忽見小女孩停下動作了。四處尋覓，在林中。小女孩在不遠處拖來一根長樹枝，她要來打我？我心一顫，閉眼等候鞭笞，聞到木枝那腐朽的氣味就在鼻前停下，小心睜眼，卻是小女孩突然不動了。她放下樹枝，一聲不吭，跑向了河岸。

這可是奇怪了，難道小女孩還盼著我自然死亡？我等了三天，又等了七天，小女孩都不來看我，直到從初冬等到朔冬，我依然綠得招搖。或許小女孩每天都來，就躲在河邊那桃樹後，看我是否變黃，我卻沒有發現，畢竟我不常往身後看。

但這一次，冬天的一場艷陽下。小女孩在樹下呆立了小半個時辰，便也凝望了我小半個時辰，如漆的雙目在顫動，如起濃霧。如此，還是低下頭去，再也不註視我。

或許長了一歲，去了辛家，漸漸通了些人事。小女孩終於肯承認，爹爹當年那些話，不過都是在哄騙她，就算不是無心的，他沒回來，也是哄騙。這個時候，就算是殿試，都早結束了。這條去往汴京的大道，來來往往舉子商人行客多少人，爹爹的影子在哪裏飄蕩？

於是靠在樹下，小女孩哭起來，為人生中第一次思念與長久的等待。她或許感到迷茫，又惆悵。真是可憐的人，如此小的年紀，或許尚不懂愁字怎寫，卻已體會到這個字的分量。

我竟不自禁嘆了一聲，問仙子道：“弓箭？”

仙子蹙眉，道：“嗯！”

我便明白。這弓箭對她的含義，就是後羿，那是信物，無比珍貴，正如今日這銀杏對小女孩而言，是希望。仙子覆燃起些希望，因他曾說箭在人在。如果真是那套以楠木做弓，龍須為弦，隕鐵為箭，揚子鱷皮做箭筒的弓箭，也許後羿仍活著。

我從未見過一個剔了仙根的廢仙能夠長壽，自然也就覺得荒唐，一個魂飛魄散了兩千年的人，能夠覆生。看仙子那坐臥不安的形態，她還真把這種猜測當了真。難道一直如此錯誤地想，錯的也就變成對的麽。她在哄騙自己。

躊躇半日，見仙子咬咬唇，忽的拿出了那支笛子，堅定地望著我。我面無表情。我在等她吹響，同時也等來一個不荒唐的結果。仙子緊攥笛子，我能感受到她的緊張。

又半日。仙子偏頭不看笛子了，竟將它扔了過來，仿佛扔掉一個燙手的茶杯。她斬釘截鐵地小聲道：“小塵土，你吹響它！”

看吧，你果然不敢吹。要是仙鶴來了，你怎麽好開口呀？就算開了口，不是你朝思暮想的後羿哥哥，那又是一件多麽令人傷心的事情呀！

小女孩的哭聲淡淡的，如同葉子靜靜旋飛著，然後輕輕落地，一切都是淡淡的，淡淡的愁，淡淡的失望，淡淡的迷茫。一片葉子不偏不倚，剛好落在小女孩頭上，她未伸手去拂下來，仍沈浸在悲傷中。

我問貓兄：“貓兄你神通廣大，那可知道這女孩的父親究竟緣何久去不歸？”

貓兄哂笑，道：“莫提他了。那個讀書人，原來也是個輕薄子，賣了女兒，得了盤纏，上了汴京，不先去添書置筆，卻找了一個風塵之地，快活一夜，得了花柳病，未等到開榜，便死在一河邊。”

我癟癟嘴，道：“那可真是可憐這個女孩了，還抱著幻想！”

貓兄道：“是啊，看她日後那麽痛恨負心的男人，想必緣由便在此。”

貓兄用胖頭蹭了蹭小女孩的小腿，希冀帶給她些安慰。窸窸窣窣的踩枯葉聲，有人。回頭一看，又是小屁孩，小屁孩躡手躡腳漸漸走近，到了小女孩身後，悄俯下身，猛蒙住小女孩眼睛。粗著嗓子，怪聲道：“啊，這個小女孩生得細皮嫩肉，口感一定好，我要吃了你！”

小女孩沒有反應，小屁孩詫異，手收回來，見手指上竟有水，一皺眉，便似明白了什麽。低頭看見小女孩頭上停了一片銀杏葉，忽大笑道：“寶妹你又在這兒啊！”

小女孩道：“恩……”

小屁孩笑道：“這次不躲在這裏看柳三變，寶妹你，原來在這裏偷偷扮新娘子啊？”

小女孩不知他實為轉移自己註意力，果然上當，羞怯道：“哪有？”

小屁孩指著小女孩頭頂，笑道：“那這葉子作何解釋？可不就是鳳冠嗎？”

小女孩始覺，惱氣般的，將葉子緊攥手裏，仍小聲道：“寶兒沒有！”

小屁孩道：“這葉子自然不能與鳳冠相比了，等寶妹及笄了，我要用世上最美的紅蓋頭……”

小女孩忙起身，臉頰緋紅。道：“四哥取笑寶兒！”

小屁孩見小女孩不再想傷心事，暗自偷笑，忙道：“寶妹要去哪裏？”

“寶兒回家告訴娘親去！”

“那我也告訴娘親去！”

“你告訴什麽？”

“我告訴她，近日有一小瑤卿，耐不住寂寞，思凡了！”

我不想吹，我只想告訴她，後羿已經永遠回不來。仙子又道：“小塵土……”

好好好，我吹我吹，待會仙鶴來了，我就直接問了啊？仙子點頭，又忙走遠，躲到一棵大桂樹後面，屏氣聽動靜。

這笛子，終日被仙子掛在脖子上，已浸有仙子的體香，蠻好聞的。吹響它，一聲長鳴，仙鶴來了。我笑道：“仙鶴姐姐好啊！”

仙鶴道：“仙子可還好？”

我笑道：“好得不得了！”

仙鶴笑道：“塵君私喚我做什麽？”

我道：“玉帝王母可還無恙？”

仙鶴笑道：“拐彎抹角的，這可不像你說話的風格啊，塵君！”

是的，我的確還未想好怎麽開口問，怎樣問，才能讓仙子不傷心，卻又死心。笑道：“聽說有只猴子大鬧天宮，仙子關心玉帝老……哼，關心玉帝老人家和王母娘娘，特遣我問候！”

仙鶴道：“勞煩仙子惦念著，亂已平了。那只猴子被佛祖一個五指山壓在身上，想沒個幾百年風欺雨打，也不會輕饒了他！”

又笑道：“塵君想問什麽，再不說，我可要走咯，東海龍王今日宴請王母，我心中掛念仙子，便忙裏偷閑，可是一路從東海飛到廣寒未停歇的！”

東海龍王？正合我意，笑道：“姐姐辛苦了。我想偷偷打聽打聽，那只猴子使用的兵器，全是借的龍王的吧？”

仙鶴道：“是啊！一個定海神針已然威力巨大，還有一把弓箭，可是吃不消！不然塵君覺得龍王為何要宴請玉帝王母？”

心照不宣，相視一笑。我笑道：“那弓箭什麽來歷？威力有多大，吃了好幾次虧，玉帝可是十分痛恨弓箭了罷！”

“一箭將南天門金質牌匾射得粉碎，塵君說可是巨大，除了後羿那把，這可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一把。”

除了後羿。這便是結果了，仙子已經聽到了罷！

我向她拱手，笑道：“有勞姐姐再跑一趟，其實是我想喝酒了，人間供奉的米酒！”

六

三年後，南都竟又大旱。這一次，比三年前時間更久，威力更巨。聽說西莊人餓死的有五分之三，東莊雖有辛家接濟，僧多粥少，又能茍延多久。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我始相信，詩中描繪的景象所言不虛。

一年前。

南都下了場大雪，瑞雪兆豐年，第二年可不是一個豐收的年歲，大雪融化，晃眼便是殷春。

女孩快長至豆蔻，風姿初成，細細觀察，真若個小瑤卿。一日來樹下讀詩，讀至一句“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便擡頭看天，正當白日，一輪淡月卻仍高懸天邊，女孩沈吟道：“為何多從嫦娥著筆，若後羿負了嫦娥，這詩便亂說了。”一句話驚艷我，就差賦詩一首，讚美女孩高見。

放下它，又翻了一本，杜老夫子的詩，首篇便是《兵車行》。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竟留下眼淚，怕是想起那年饑荒所見，心疼災民流離失所罷。自古多情在少年，當年的小女孩也快長大了呀！

仙鶴又送來兩罐米酒。我不喝，我知仙子一定想喝，便放在秋千上，也不去叫躲在樹後的她，靜靜凝望了樹幹半日，見仙子衣袂飄動，人卻不動。低眉苦笑，走開去睡大覺，睡醒了，再烹一只兔子，吃它個痛快，消消氣！

舒舒服服睡了兩天，沒有做任何夢。伸懶腰，想著那個仍在夢中的仙子，現在在幹嘛呢？披了披風，來尋仙子。

小屁孩攜一只蝴蝶紙鳶來尋女孩，小屁孩長小女孩兩歲，兩年時光，已魁梧得如成年，這辛家的夥食可真是好。笑道：“寶妹看那遠處山坡上！”

女孩合書，道：“看什麽？”

小屁孩揚揚手中紙鳶，道：“那裏有人放紙鳶啊！”

女孩道：“寶兒腳疼，不想跑動！”

小屁孩道：“好罷，寶妹不想去，改日再去，今日我就陪寶妹看書好了。寶妹你說，平日私塾裏，你比我都用工，這夫子沒看見了，你卻還看書呢？這書可有紙鳶好玩哪？”

女孩道：“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好玩的多著呢！”

“比如？”

“比如這辯機和高陽，元稹和薛濤。那柳永與蟲蟲，清真與師師。”

兩人覆聊起其他的，三言兩語，交接不停。暖風和煦，桃花在靜靜開放。

聊到女孩及笄，女孩一嬌嗔，忙轉移話題，轉聊小屁孩取字，幾分羞怯，撩得小屁孩心裏十分癢。女生的欲說還休，若用的恰當，是天生的□□。

女孩道：“等四哥及冠，想取何字？”

古人雲：“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女孩及笄時，不也要取字，小屁孩便問她：“寶妹及笄可要比我快，你可中意什麽？”

句句不離及笄，可真是猴急！

女孩道：“寶兒前幾日讀了蘇東坡‘一蓑煙雨任平生’，又讀了柳永‘妝點平蕪煙樹’，覺得‘平’字挺好。”

小屁孩念了一遍，道：“平兒平兒，讀來也覺順後，我想了一字，意蘊相同，我更喜此字。”

女孩道：“何字？”

“淺，淺兒，蘇淺兒，恩，甚好！”

女孩亦細念一回，道：“此字也好！”

小屁孩高興得眉飛色舞，道：“那我以後就叫寶妹做淺兒了，等你及笄了，夫子取的另算！”

仙子跑哪去了？秋千仍在搖晃，看來剛離開不久，我沿著桂樹間的小道，一路彎彎曲曲折折，到了仙子住處，無人。到了天河支流絳河邊，河水輕漾。覆又回到秋千架下，這才註意到秋千旁那石桌上，放了兩個琉璃杯子，一杯裏還剩半盞酒。石桌下的兩罐米酒，人間帶上來的米酒，一罐已空了。便笑道：“仙子你出來罷，我不笑你！”

聲音在庭間回蕩，忽的傳來仙子體香，我知曉她已在我身後，故技重施，仍想嚇我。待她指尖輕點我肩膀，便故作驚恐，佯失了魂魄，匍在地上。

這一招奏了效，仙子見我神色，笑意便浮現在臉上，好了，只要仙子笑了就好。仙子道：“你想笑我，我先嚇你！”

我忙作揖道：“仙子海涵吶，小的不敢了！”

我笑她眼腫得如爛桃，眼淚仍止不住，這米酒，當真有人間煙火味。仙子捂嘴輕笑，秋千搖晃，桂樹飄香。今日是七月初七，而不遠處，織女的機杼聲也慢慢近了。

這樣的日子倒沒持續多久，不到一年，女孩同小屁孩便鮮來樹下談天說地。自從南都大旱以來，我身旁，唯那兩只麻雀逗些趣。貓兄年老，已懶得說話了，整日只打盹。這可算是我在人間的第一個朋友，想起朋友的讖言，說辛家之變將到，而貓兄的死期卻還在辛家之變之前，大旱已卷土重來，一切似乎都在慢慢變成現實。

沒有了法力，我什麽也做不了，連降雨都要同人一樣向上蒼祈禱，就差跪拜在地向龍王爺虔誠地磕頭。想著若是仙子一半的眼淚，能化成等量的雨水灑下來，莫說南都，十個汴京也夠回生了。離了長生，我竟又怕了死，不管怎樣，一個熟悉的人的死總是難以接受，何況是一個朋友的永別。

我喊她：“貓兄！”

貓兄努力睜眼，道：“那個女孩兩天後就會來的！”

我笑道：“我不是問這個！”

貓兄便再不答話。

兩日後的晨光與暗色之間，我還未等來女孩，卻等來了一群人。

一陣腳步聲紛亂繞耳，我都沒反應過來，便見著那一群人大軍壓境般地臨近了。又是別莊來的難民麽。不，他們更像是土匪。那個最健碩的大漢，看來是老大。跑在最前面的卻是一個小孩，小孩舉著一根竹竿，竹竿頂上系著一面破爛的旗子，是一只缺胳膊少腿的老虎，這不是土匪是什麽？

我想起尚在樹下打盹的貓兄。猛地著急了，忙叫她：“貓兄，快醒，土匪搶糧食來了！”

貓兄緩慢睜眼，我急得如身上著火，她仍優哉游哉，持續著她的習慣，吐唾液在掌上，細細洗了把臉，平靜道：“我即將死去！”

我便更急，道：“什麽？那……”

近似囈語：“我即將死去！”

話音未落，一個驚喜的聲音，大叫道：“這有一只貓！好肥啊……”

貓兄被小孩一把抓起，卻不見她反抗。我忙道：“貓兄？”

貓兄不動，閉眼，臉上竟浮著微笑。除了被石頭砸在頭頂上，因疼痛而悶哼了一聲外，連叫都不曾叫一下。歡笑聲中，貓兄的頭被砸開，那白色的腦漿，流得滿地。

我開始呼喚仙子，希冀她能聽見我的請求，求她為我恢覆法力，仙子在哪裏？

我找了仙子那麽久，想不到她就在秋千上，只不過使了個法子使我看不見她，就這麽喜歡看見我為她著急的樣子？

仙子邀我同飲，我嘗了嘗米酒，甘甜非常，讚不絕口。笑道：“仙子你聽，織女又在教人織布呢。送了她那麽多兔子，我明日去討一張兔毛地毯回來！”

仙子道：“這可甚好，記住了，要石桌這麽大的，夜了還怪冷的！”

我笑了笑，暗自想著，可要多要一張。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