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從前線回到家裏。

按理說北伐失敗這麽大的事，她應該先去見劉禪的。她也的確是這麽安排的，但是劉禪命人通知說朕需要時間看相父的上表，相父就先回家和家人團聚吧。

反正我打算辭職了，回家是很好的事。諸葛亮想。

一進家門，諸葛果就像飛一般跑了出來：“爹！”

黃月英在後面帶著一家大小也迎了出來。

“爹！你不在的時候家裏出了好多事！有一個不認識的女人要殺我，還把我的衣服撕壞了！我把她引到蛇窩裏……可是沒咬死她……對了還有還有！喜歡泡在水裏的宋姊不見了！”諸葛果見到諸葛亮，忙著告狀告發，吸引父親的註意力。

諸葛亮沒有追究那個“不認識的女人”，只是略微說了幾句“不愛惜衣服”之類的，諸葛果撅起嘴，表示抗議。

“宋子不見了是怎麽回事？”

“阿喬沒了。”黃月英沒直接回答，先匯報了這個重要的消息。“怕影響你，沒敢給你送信，但是大伯那裏派人去說了。”

諸葛喬是在諸葛亮北伐期間病死的，但他留下了妻子兒女，依然住在外面，過著小家庭的日子。諸葛瑾說反正諸葛喬已經過繼給諸葛亮了，諸葛喬的兒女自然是諸葛亮的孫輩，他不再過問。

“以後他們還是大哥的孫輩，日常走動是應該的，供養不可缺，只不必太過頻繁。但是……這和宋子不見有關系嗎？”

“沒關系啊。宋姊不是大哥去世那天消失的——是在那之後好久。我和她出門，讓她表演水下憋氣給學堂裏的人看，結果回來的時候她突然說她要走了，然後‘咻’的一聲，她就不見了！爹，她去哪兒了，我好想宋姊！”

黃月英輕輕撥開諸葛果，從身後把一個約摸五歲的幹凈男孩子推出來：“是這孩子來的那天，宋子不見的。”

被推出來的男孩生得很清秀，梳著發髻，留著垂髾和劉海，一雙慧目，但此時眼睛哭得有些紅腫，臉上掛著淚痕，身上穿著素白的直裾，外面套著月白的對襟袍子。

諸葛亮慢慢蹲下來，這孩子的輪廓眉眼似曾相識：“你是……”

“我叫瞻。”男孩還在抽噎。

“你爹是……”

“我沒爹……”

諸葛亮看黃月英，後者低了頭：“這孩子姓馬，是幼常的獨子。我接到你的信就趕去他家了，結果……晚了一步，孩子的娘已經……投繯了。家裏亂成一團……我就想先把這孩子帶回來。”

“怎麽會這樣？陛下不是準了‘罪不及家人’麽？”諸葛亮吃了一驚。

“人們都、都說，是、是因為姓馬的……街亭、才、才敗了……北伐也……”

黃月英有些責難的看了諸葛亮一眼：“你還說？大軍沒回來，前線的事情先傳回來了，都說是幼常的錯，他夫人不堪忍受才……這孩子也被人欺侮——昨天我帶他去街上，一個沒註意，被人扔了兩塊石頭，你摸摸，現在頭上還有包呢。”

“豈有此理！”諸葛亮看著男孩，“你叫馬瞻？”

“我不姓馬！街亭是、是因為姓馬的人敗的！北伐是、是因為姓馬的人輸的！我不要、不要跟著我爹的姓！”

小小年紀的孩子已經有了很強的自尊心，他未必知道北伐中樁樁件件覆雜的因果，卻清晰的知道人們的嘲笑白眼從何而來，他將原罪歸結於自己的父親，因此為了保護自己，竭力和父親劃清著界限。改姓，是他能想到的最直白最簡單的解決方案。

諸葛亮看著馬瞻的臉，依稀辨得清馬謖的影子。

“街亭、北伐，不是你爹的錯。”

“可他們說……”

“他們沒有親見，都是道聽途說的。真正應該為街亭和北伐負責人的人，是我。你爹去世，也是因為我。錯的是我。”

“爹……”諸葛果在旁邊含著手指頭楞住了，不知道諸葛亮為什麽突然傷感起來。

“我犯下大錯，已經向陛下說明了。你爹是個出色的將領，如果不是太過於高傲，他會做得更好。你該為他自豪的。”

馬瞻停止了抽噎，諸葛亮說的話他似懂非懂。他心裏好受了點，但並沒相信，因為外面的小孩子因為他姓馬而向他丟石頭，這是真相，並不是因為諸葛亮這番話就能改變的。

“那我也不要姓馬了！姓馬，他們還會打我！”

小孩子固執起來也是很難改變的，諸葛亮想起弟弟諸葛均，已經做官分家另過的諸葛均，不知道閑暇時會不會想起徐州逃難之前在機械兔子和鳳凰之間艱難抉擇的往事。即使不能帶走，也還是盡力想要擁有，那只被藏在破洞裏，外面還糊著泥巴掩蓋的鳳凰，現在大約已經腐朽了吧。

“雖然我沒什麽資格這麽說。”諸葛亮伸手擦去了還留在馬瞻臉上的眼淚，“其實是我害了你爹……但是，如果你願意，可以用我的姓。”

“你害了……我爹？”馬瞻想了想，“我爹說過，所有人裏，你對他最好。”

諸葛亮一時語塞。

“呃……這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解釋清楚。”

馬瞻不再糾結於這個問題，他的註意力轉回到之前的姓氏上：“我跟你的姓，他們就不打我了嗎？”

“恩，他們不敢。”

“那我就姓諸葛了！”

諸葛果聽到這個消息高興得很：“你也姓諸葛，那就是我哥了！我又有哥哥了！”

司馬懿把陳群請到了家裏，還是密室商談。

“這是大將軍有事找我還是仲達有事找我啊？”

“別那麽正經。”司馬懿親自動手給陳群斟滿了耳杯，“是我有求於文長。”

“估計又是要彈劾什麽人吧。我也老了，回憶過去，也經常後悔做人做事不留餘地，你也知道我這鎮軍大將軍就是個名頭，得罪人的事，我現在不幹了，不是為自己，也是為子孫。”

司馬懿笑了，做了個“請”的手勢：“這次的事，你要不幹，可就要被人彈劾了。”

其實司馬懿心裏想的是：你彈劾郭祭酒的事我都沒忘，現在裝什麽大尾巴狼。

司馬懿是想請陳群上表勸諫曹叡，這小子承平日子長點，就開始有玩兒心了。宮殿開始造了，珍寶開始搜了……

“美姬也開始多了。”

這倒不是什麽問題，曹丕留下那些美女就夠他折騰的了，司馬懿想，曹叡嘛，皇帝都成年了，多選幾個女人算什麽大事啊，還能多生子嗣，這應該是被鼓勵的行為。

“朝野漸有怨言哪。”

陳群覺得司馬懿很好笑：“你不會自己說。”

“我說的陛下不聽。”

“你以為我去說，陛下就不知道是你的意思？”

“那也好過我說。”

陳群看著狹小的密室感慨：“你也算用心良苦了……可惜陛下不能理解。也可能不想理解。”

司馬懿苦笑：“陛下不理解也就罷了，委屈你在這裏見面的真正原因是——這事不能讓我兩個兒子知道。做父親的，搞平衡不容易。”

陳群露出個會意的表情，司馬懿這兩個兒子，尤其長子司馬師，他太了解了。

喝了一會兒酒，陳群說起曹叡派司馬懿去江陵的事：“要和東吳大都督陸遜對上了，這次勝算幾成？”

“什麽勝算？我才不去和陸伯言交手呢。陛下只是讓我去接應大司馬曹休，要對上也是他對上，關我什麽事。”

“你怕陸遜？”

“怕，當然怕。”司馬懿承認得十分痛快，陳群大笑著又喝了幾杯：“你不會又在裝吧？”

司馬懿笑而不答。

陳群辦事很有效率。

所以司馬懿還沒出發，曹叡的覆仇禮物就送來了。

這天司馬懿剛進家門，總管就來稟報，說陛下為了勉勵驃騎大將軍，特意送來了一堆“禮物”，請大將軍至少收下一個。

“禮物？”

“您自己去看吧。”

司馬懿走到偏廳外面，剛想推門進去，卻聽到了裏面的聲音。她瞬間改變了主意，轉到了窗戶邊微窺。

裏面一水的——

美女。

老天，足有二十幾個，排成一排站在屋裏，基本都是十八九歲，或俏麗或嬌艷或清純，不一而足。大部分人在哭，部分人在小聲議論，還有嘆氣的。只有隊尾一個，看年紀十二三，相貌有些嬌憨可愛的，梳了雙丫髻，沒像其他人一樣插金戴銀，而是在頭上簪滿了鮮花。小姑娘不像其他人那麽沮喪，反而睜大了好奇的眼睛，四處打量。

“宮裏多好，為什麽要讓我們出來……”

“侍奉陛下，雖然不蒙召幸，也好過下賜大臣！”

“聽說司馬懿都五十多歲了，行將就木的老朽，還納什麽寵妾！”

“我們能陪他幾年啊，他一死，我們不知道又會怎麽樣！”

小姑娘歪著頭，皺著姣好的蛾眉聽旁邊的人說著，顯然沒聽懂。

司馬懿在外面將一切盡收眼底，確定了兩件事：第一，從窗邊偷窺果然盡收眼底；第二，曹叡這真是孩子氣的報覆啊。

於是司馬懿推開門，邁步進了偏廳。

屋中的女人們瞬間停止了唧唧喳喳——

陰暗的屋子裏突然灑滿了陽光，這給人一種錯覺，仿佛陽光是眼前這個男人帶進來的，他有黑亮的頭發梳成的完美的發髻，陽光把它漂成了金色；他的皮膚白皙，眉形修長，眼睛有點三角，微微笑起來的時候透著精明的光；鼻子略鷹鉤，薄嘴唇上塗著口脂；修長的手指握著腰間的佩劍，身上穿的是一襲淺褐色雲紋織錦曲裾。

他笑著說：“我就是司馬懿。”

這一刻所有哭泣的訴苦的嘆息的人都把自己之前的表現丟到了九霄雲外。

居然是這樣的美男子！能被他選中就好了——絕大部分人此時的心聲。

司馬懿笑著在諸位美女面前走過，戲謔的看她們的臉色迅速變紅，頭也低下去，活生生的懷春少女，她們不知道她在心底冷笑。

走到最後一個小姑娘近前，司馬懿發現，只有她不低頭。她好奇地看著她，沒有懼怕，也沒有花癡。

“你在想什麽？”

這聲音也是好聽的——絕大部分人此時的心聲。

小姑娘想了想：“你……是大將軍？”

“我是。”

“大將軍……五十多了？”

“對，你不信？”

“不，奴婢沒見過幾個五十歲的人，聽阿姊們說大將軍五十多歲了，想見識一下。”

“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沒有名字。”

“那姓氏呢？”

“奴婢姓柏，柏氏。”

這真是個好姓氏，司馬懿笑起來：“那我給你個名吧。”

“謝大將軍賜名。”

看不出柏氏外貌憨憨的，實際還很機靈。

“既然你姓柏，柏氏，那就叫可樂吧。”

柏氏楞住了，眨了兩下眼，然後天真的笑了：“我還以為會是花花草草呢，這名很別致，多謝大將軍！”

司馬懿轉身走出偏廳，裝作沒看到身後那些女人們投向柏氏的嫉妒的怒火，她招來總管：“柏氏留下，其餘的送回去。”

曹叡的目的無非是讓司馬家家宅不寧，司馬懿想，但多個有趣的玩具也是好的。

柏氏，可樂，剛好可以充任這個職責。

諸葛亮難得在家吃一頓飯。

諸葛果乖乖捧著飯碗，不過每隔一段時間就偷眼看一眼諸葛亮。

“阿果，怎麽了？”

“爹，我有個問題想問你……”諸葛果又看了一眼黃月英，然後迅速低頭。

“問吧。”

黃月英頗有責備之意：“阿果，說了多少次了，食不言寢不語，吃飯就是吃飯，有話不能吃完再說？當初……”

諸葛亮按住了黃月英捧著飯碗的手，不讓她說下去，當初那個處處合黃月英心意的女兒諸葛今已經不在了，如今的諸葛果，和諸葛今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不像諸葛今，並不是諸葛果的錯。

“阿果，想問就問吧。”

“爹不在的那些天，我遇到一個女人……就是想殺我的那個，她說……我有個阿姊，是真的麽？”

作者有話要說：

金裏送給諸葛亮的禮物已經完成了歷史使命，難道金裏會不知道？

關於諸葛瞻其實就是馬謖的兒子的猜測，還真不是作者提出來的……但本文對諸葛瞻的年齡有修改（他應該是227年出生的），如果不改的話，諸葛果就不是妹妹而是姐姐了……

無論司馬懿和曹叡的關系怎麽別扭，也無論司馬懿和曹叡針對對方放過什麽樣的狠話——其實這倆人都對對方下不去手……

曹休杯具了……

司馬懿在窗戶邊偷窺的壞習慣自此養成，後來高平陵她就用這個方法檢測兩個兒子來著。

柏氏的名字……作者早就想這麽寫了哇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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