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的境況急轉直下了。

曹丕本來是想看在卞太後的面子上饒了他的，但是賜死甄氏後，曹丕突然大怒，命有司給曹植擬罪，坐誅。

吳質等人又想把司馬懿搬出來，幸好卞夫人提前去找郭煦，威脅她：我這個兒子要是死了，明天我就讓你死！郭煦只好派人暗地送信給張春華，讓她千萬阻止司馬懿入宮進諫。

“為什麽？”

“她要是去了，臨淄侯死的更快！”

所以這一次司馬懿任憑旁人怎麽勸，就是不去。

但這麽下去也不是個辦法，眼看曹植的死期就要到了，洛陽的人都傳遍了，說新皇甫一登基，就對至親骨肉大開殺戒blabla……雖說篡位的人也不大在乎名聲，可是濫殺總不是個好事兒。

某天下朝的時候，坐在車裏的司馬懿就把這個問題想了一遍又一遍，最後的結論：無解。

朝政這點兒亂七八糟的破事兒讓人心情郁卒，司馬懿掀開車簾子看了外面一眼。

還是這街上的人過得好啊，買貨賣貨，走親訪友，心情愉快，你看看，連街口那個乞丐都是微笑的表情，還在朝我招手咧……

呃，等等，招手？

“停車！”司馬懿喊了一聲，車還沒停穩，她已經等不及有人來扶就自己跳下了車，三步兩步跑到那個乞丐面前：“朱……朱建平！”

一身乞丐打扮的朱建平笑嘻嘻的揮揮手：“司馬督軍……哦不，應該改稱司馬侍中了吧！恭喜恭喜！”

“你怎麽在這裏！管……管輅呢！”

“管兄不在洛陽，侍中放心，他永遠不會回來啦，我也是有點事要辦才回來的，辦完就走，絕不拖延，還請陛下和侍中放心。”

“你有什麽事要辦？”

朱建平站起身來：“請侍中轉告陛下，天象異變，將有日蝕、白光、青虹諸兇兆，此非罪在三公，乃因天下有貴女子冤死。陛下若不理會，更生冤獄，恐國祚難保。”

朱建平說完，轉身瀟灑而去。

司馬懿躊躇許久，轉身對從人說：車駕立刻返回宮中，我要面見陛下！

不久曹植免除了死罪，只是因為在太祖皇帝曹操喪葬期間與賓客飲酒行為不檢，被降為鄄城侯，遣出洛陽，前往鄄城就封。

曹丕隨即還廢除了一有日蝕就免一位三公的舊制度。

曹植在生死的風口浪尖上顛簸了不止一圈，終於暫時安定下來，渾渾噩噩的被使者押解，前往鄄城。

前面好大一條河攔住了去路。

小橋拉住韁繩，老牛聽話的停下了蹄子。

已經進入了曹魏的國界，董卓時廢除的五銖錢，被曹丕重新下令啟用。

這裏就是“北地”了，小橋心裏說。

還要再向北走嗎？小橋決定找個人問問。

看看左右，沒有人。這裏正是河流水大浪急的部分，河上連撐船的人都看不見。

但不遠處的石灘上，好像有一個人站著，一身雪白，寬大的衣袖，長長的披風，被河面上的風吹得飄揚欲飛。

小橋走到近前，看清了原來是個女人，對方也有三十多歲，姿容秀麗，神色平淡，就是這衣服……好像有些古怪。

小橋行禮：“過路人有禮。”

女人眼睛一直看著奔騰不息的河水，並未還禮：“同為路過，但有問便請問。”

“此地何地？此水名何？”

“鄄城附近，洛水之濱。”

原來是洛水。“女公子為何孤身在此久立？”

“夫人不也孤身出行？”

小橋改容：“恕妾冒昧，敢問女公子貴姓高名？”

女人終於偏頭，看了看小橋：“夫人又是何人？”

“妾乃周公瑾之妻，橋氏。”

“原來是江東英傑眷屬，小橋夫人。失敬。”女人一聽就斷定了小橋的身份，卻又並沒有因為知道了小橋的身份而流露出驚訝之類的神色，就那麽淡淡的，又轉頭去看河水。

“女公子亦絕非等閑，還請賜下貴字。”

“豈敢。婢子舊日跟隨故軍祭酒，貞侯郭嘉郭奉孝左右，祭酒在日，賜名女辛。”

“原來是郭祭酒身邊辛公子！妾失敬！”

兩人沈默了好一會兒，女辛開口了：“夫人來此何故？”

“覓一處歸宿之地。辛公子如何在此？”

“等人。”女辛的回答倒是十分簡短。

“何人？”

“先生曾經說過……噓，來了。”

身後，曹植的車仗吱吱呀呀的來了。

“前面何人擋路？”開路的軍官大喊著。

女辛朗聲道：“故軍祭酒，貞侯舊時婢女辛在此恭候植公子多時矣！”

“故軍祭酒……郭祭酒？！”曹植掀開車簾，看到女辛，“女辛？！”

“正是婢子。”

“你怎麽在這裏？”

“聽說植公子前往鄄城，必經洛水，婢子在此恭候已經三天了。只想問公子一件事：昔日府上任文學椽的司馬先生，如今怎樣了？”

說到這個曹植一臉頹然：“仲達……很好，已升任尚書右仆射。終有一天，升任三公，大將軍，可期矣。”

女辛臉上露出了微笑：“好，好！”

“你怎麽在此？”

女辛避而不答，躬身施禮：“植公子記否：昔年郭祭酒曾有言，稱公子必往鄄城，於此地留一篇曠世奇文。”

女辛這麽一說，曹植模模糊糊想起來了，那好像是他還很小的時候，有一天跟著二哥曹丕跑到前廳，曹操正在和郭嘉荀彧商議什麽事情，郭嘉看到他很喜歡，把他揪過來揉著玩，跟他說鄄城，說曠世奇文。

“植公子今日能文否？”

曹植苦笑了一下：“女辛，你也看見了，我如今是個罪人，每天忙著悔罪還來不及，哪裏有心思寫文賦。”

“話雖如此，郭祭酒的話，卻是不會錯也不能錯的。既然植公子沒有心思，女辛願為植公子助興！”

河岸的風唰啦啦吹著，女辛解開的披風就這樣翩飛在風裏，吹到遠方去了。

廣袖羅裳的女辛，一身的白，站在風裏，高高的舉起雙手，像一只巨大的白色的鳥揚起翅膀，身後的裙擺和裙擺上點綴的白色緞帶的結子，像大鳥幹凈漂亮的尾羽。

“銅雀臺上，植公子已經見識過《游龍》了，司馬懿所言不假，這只是整只舞蹈的一半，還有一半，名曰《驚鴻》！二者合一，方為完整的《子衿》！”

女辛把手伸向太陽：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

子寧不嗣音……

小橋覺得十分耳熟，這歌她是聽過的，周瑜教過她，周瑜說這是一位“郭師姐”首創的歌舞，周瑜自己曾參與編曲。

小橋不由得輕輕撥動手中琴弦，跟著唱起來：

青青子佩

悠悠我思

縱我不往

子寧不來……

女辛的身體舒展在天地間，圍觀的人都看呆了。手柔婉的舉起，又忽地落下，揮舞之間，直像是在扇動一對白色的羽翼。挺拔的身姿，昂首向天，露出長長的脖頸。時而翩躚，時而迤邐，流暢如一只水鳥輕巧的破開水波紋，無聲的，水面又在水鳥身後平覆，不留痕跡；澀滯又如一塊琥珀慢慢擦過帶著尚未烘烤，還帶著青露的書簡，染得竹香裏都混雜了松香。

高潔的，優雅的，自由的，不馴的……

天鵝！是天鵝！

曹植終於找到感覺了。

女辛的歌聲越來越高，身形也旋轉的越來越快，像一只真正的天鵝揮起翅膀遮蔽了天日，發出哀鳴之聲！

挑兮闥兮

在城闕兮

一日不見

如隔三月……

天鵝終於落在地上了，雖然還是昂著頭的，還是做著振翅的動作，雖然心還是在天上的。

翅膀折斷了。

女辛慢慢站起身來：“結束啦。”

小橋抱緊了手裏的琴：結束了。

沒人說話，洛水邊只有風的聲音。

“植公子，郭祭酒一去十五年，這十五年，我從未見過她，即使是夢裏。我曾以為她或許是恨我，不願見我。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她也許是不想嚇我，她一直是一個不忍之人，總想保住所有人，求之而不得，退而求其次也要保住最多的人。我不知其所來，也不知其所終，許多疑惑，不能解答。如今諸事已畢，我心豁然開朗，有什麽不解之處，我要親自去問她了，寧可於地下被她責罵，終得一個明白，若有幸，還可於地下繼續侍奉先生，豈不樂哉？”

女辛說完，拖著長長的衣擺，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進洛水裏去了。

伴著還沒唱完的那支歌的最後四句：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

沈吟至今……

直到，洛水上只漂著一件白色錦緞的衣服。

曹植突然回過神來，不遠處一輛著火的牛車突然火光大作，拉車的牛受驚，哞哞叫著跑開了。

小橋丟下手裏燧石：“就是這裏了……最好的地方……”

曹植突然想起好多人和好多事：郭嘉，周瑜，司馬懿……他回頭說：“筆墨。”

從人們尚沈浸在疑惑中。

“筆墨！”

有跟著曹植時間長的舊仆，知道曹植的習慣，即使出門也隨身裝備著寫字用的東西，連忙跑過來。

曹植在自己的馬背上平鋪開白帛，取下毛筆的筆端的銅帽忝墨。

馬也是熟悉這一套的，溫順的站著不動。

曹植揮筆寫下：“黃初三年，餘朝京師，還濟洛川……”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幾乎是一揮而就的一篇賦。

最後曹植給賦定名：《感鄄賦》。

有從人不放心的走上來：“君侯，文字之事，還須謹慎，恐為取禍之道啊。”

曹植憤怒的看了這人一眼，仰天大呼：“天啊！天啊！我曹子建不過為麗人所感，情不能已，錄其鐘靈毓秀於筆端，竟有人說是取禍之道！天其有靈，何不命之以為神！而令其空埋沒於塵世，朽爛於荒野，天豈無愧！”

叮。

曹植喊完了，突然覺得自己聽見了什麽聲音。

叮咚。

“你們聽見什麽聲音沒有？”

叮叮咚咚。

那是珠翠環佩輕輕撞擊在一起的悅耳清脆的聲音。

曹植將視線投入聲音來的方向，他呆住了。

什麽時候來了這麽一大隊人？

準確說是一大隊儀仗，有戴金玉冠的女官，有梳望仙髻的婢女，也有梳雙環髻、雙丫髻的女童，都穿著飄逸的廣袖襦裙，各自捧著鑲珠嵌寶的玉笏，節杖，提燈，水壺，香爐之類。後面有一小隊武士，穿著威武的鎧甲，持刀仗劍，騎著矯健的駿馬，簇擁著一輛翠蓋朱纓華輪車，從曹植面前走過。

一個貌似是領頭的，年長些的女官，面帶微笑的來到曹植面前施禮：“多謝陳王為洛水之神封正。自從上一任洛水宓妃與河伯私通，被天帝逐去，洛水水府已經空置多年無人主事了。”

曹植聽得糊塗，剛想問個明白，女官已經飄然遠去。

曹植就眼睜睜的看著兩個窈窕的身影換了滿身珠光寶氣的宮裝，被簇擁著坐上了車，一隊人慢慢的向洛水中走去，漸漸隱沒不見。

“君侯？君侯？”

曹植像突然醒過來一樣，那個勸他的從人正擔心的看著他：“君侯怎麽了？”

曹植伸手指著車隊消失的方向：“剛才……你們有沒有看見什麽？”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曹植四下望望，洛水中心已經不見了女辛留下的白衣，想是水流沖走了；洛水邊那輛車已經燒得面目全非，什麽也看不出了。

“君侯是不是做夢了？”

“是夢吧……”曹植嘆息著。

是夢吧……

但《感鄄賦》是真實的，真實的握在手裏，白絹的一角被風吹得飄然欲飛。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不會寫舞蹈，說了不要對作者的文筆抱有任何期待……

鄄城侯是縣侯，級別比較低。

曹植也被後人稱為陳（思）王。

還有誰記得管輅和朱建平？伏筆在第二十五章。

有神論者看故事，無神論者請當曹植就是做了個夢。

作者真正想說的是：nnd這一節終於把番外二解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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