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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貌美的琴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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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會格外漫長, 公主殿下。”

阿樹趴在書房窗前,下巴埋在毛絨絨的抱枕上,懶洋洋地看著窗外連綿不斷的雨絲。回想起昨日欽天監監正的話,眼裏閃過一絲郁悶。

自重陽日過後, 京城似乎提前進入了深秋雨季, 接連下了十天大雨。聽聞周邊不少城池的河水位都漲到了堤口, 時刻有決堤發洪水的危險。

溫度也一低再低, 恍惚有了十一月初冬的模樣。

昨日在禦書房陪昭陽帝批閱奏折時, 正好遇上欽天監來稟報今年的天象星歷。

欽天監在早朝遞了奏折, 說今年入冬會比往年提前一月有餘,嚴冬持續時間也會更加漫長, 甚至諸多從不落雪的地區,也會出現暴雪寒冰的天氣。期望大昭上下提前準備入冬防寒事宜。尤其是又臨北蠻邊境蠢蠢欲動的多事之秋, 更應該做好充足的準備。

下朝後昭陽帝宣了欽天監的監正商討大昭氣候的細節,阿樹同監正比較熟絡,待他同昭陽帝商議完後,又多聊了幾句。

老監正知曉,昭和公主不喜冬日嚴寒,笑著寬慰道:“明日下午必定放晴, 和風煦陽,氣候合宜。屆時公主不若出游散心,以解近日濕悶之苦。”

於是從今日清晨起床,阿樹就窩在書房,一邊翻閑書, 一邊等雨停風歇, 再好好安排出行計劃。

但遲遲等不到雨停, 反倒是等到了下早課的燕朝桓。

燕朝桓進清和宮從不需要通稟。

他揮手免去門外宮女的行禮, 打了簾子進屋,渾身濕漉漉,騎裝衣擺處還滿是泥點。

阿樹正從一旁小碟子裏挑揀剝好的橘瓣,隨意擡眼看去,目瞪口呆看著眼前模樣狼狽的少年,手中橘子都忘了放進嘴裏。

下意識問道:“你是掉泥坑了嗎?”

今日早課原本是騎射,但雨天騎馬不太安全,老師就安排這些王公貴族們在校場上蹴鞠。雨勢不算大,下課後回家好生梳洗一番,也不會輕易生病。

燕朝桓向來不避諱和阿樹親近,也懶得給自己找麻煩,繞一大圈回東宮洗漱,就直接下課來到阿樹宮裏,想留點時間陪她聊天。

幼年時燕朝桓經常在清和宮過夜,就算到了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的年歲,他也偷偷躲過教養嬤嬤的視線,借用過阿樹宮裏的溫泉浴池,吃過阿樹咬一口剩下的蘋果。

他和阿樹可是同在母親肚子裏相擁十月的龍鳳胎,普天之下,沒有比他們兄妹更親密的了。

何必叫那些古板守舊的禮教疏遠了兄妹關系。

燕朝桓抹了抹臉上殘留的水跡,仰起臉笑意盎然,“聽說我家妹妹心情不好,特意來看看你。”

阿樹嗤笑一聲,“看到你這一副落水狗的慘樣,本宮確實心情不錯。”

“……”

燕朝桓摸了摸鼻子。

早上聽薛二說阿樹最近情緒不佳,他還不太相信。

比起他們這些暴雨天還要雷打不動去上書房上課的皇子公主,她可是能隨意翹課還不被父皇批評責罰的公主殿下,還有什麽心情不好的。

但現在見她一副小炮仗的模樣,燕朝桓仍舊好脾氣的上前兩步,半蹲在躺椅前和阿樹平視。還沒開口,聽她吩咐煮雨:“立刻去打熱水,一會兒伺候太子殿下梳洗更衣。”

接著讓烹雲去拿條幹凈的毯子,先給燕朝桓裹上。

覺得安排的差不多後,阿樹瞥了眼臟兮兮的太子,沒好氣道:“正好閑得無聊,吩咐司制房新做了一身錦緞常服,待會你沐浴完換上。”

“妹妹說什麽都好。”燕朝桓聽見阿樹又給他做了新衣裳,更是高興,一雙圓圓的少年眼彎成了橘子瓣,看起來格外討喜。

“不過叫煮雨領著映書去打水就行,不用服侍。”燕朝桓補充了一句。

阿樹隨口“嗯”了一聲,低頭看了看手中橘子,又看了看蹲在眼前特意來哄她開心的哥哥,心裏因為天氣原因積壓許久的郁氣,忽然消失了大半。

她隨手將橘子餵到燕朝桓嘴裏,懶洋洋躺回軟榻上,將墊在腰間的靠枕挪近了些,緩解腰背處隱隱的酸脹乏力。

一時間不想再說話,側頭看著窗外,耐心地繼續等待欽天監說的大晴天。

十三歲的小公主初次來癸水,腰酸腹痛渾身無力,周身沒有哪一處覺得舒坦。連心情也難以抑制的感到低落易怒,看到窗外接連的雨天更是煩悶。

燕朝桓在上書房偶爾聽皇兄們科普過一些小知識,看到阿樹總在揉腰,敏銳的猜到她現在的情況,心裏一時有些覆雜。

四皇兄說,女孩子家來了癸水,就可以出嫁做母親了。

可是阿樹還這麽年幼脆弱,燕朝桓一絲一毫也不舍得讓她嫁到別人家。

畢竟,天底下不會有誰,會比父皇母後還有燕朝桓自己,能對阿樹更好了。

話本裏都說女子嫁人是第二次投胎,可阿樹這第一次投胎已經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了,何必又要再嫁人平白增加一些紛擾。

阿樹不知道她家雙胞胎哥哥腦子裏的苦情戲,偶然回頭對上他那雙飽含深情的少年眼,楞了一下。

“我還沒到病入膏肓的地步呢,你哭啥?”

……薛瑯說的沒錯,妹妹真的和平日又甜又軟模樣完全不一樣。

燕朝桓再一次直面阿樹的毒舌,竟然感到十分新鮮。她這樣嘴毒挑刺的模樣,在他眼裏依舊顯得格外可愛。

想到薛二特意勸他註意說話,燕朝桓謹慎地斟酌了一下措辭,決定保持沈默。

想到燒水到布置浴室需要一段時間,阿樹很直白的嫌棄道:“蹲到那邊桌角去,你身上泥水的土腥味熏到我了。”

“……哦。”燕朝桓聽話地挪了幾步。

算了,還是讓妹妹快點嫁出去禍害別人吧。

過了半刻鐘,窗外天色果真放晴了。

天光初現,水汽霧色裏,一層薄陽灑在清和宮殿前花木枝頭。檐下花燈殘燭尚燃,杏黃燈影裏,疏影橫斜,一片恬靜祥和。只聽後殿海棠枝上落了幾只燕雀,吱吱脆聲清鳴。

阿樹似乎沒有方才那般煩躁,又有了心情和燕朝桓搭話。

她從軟榻上爬起來,攏著肩上的狐裘披風,走出書房:“水應該快準備好了,我先去拿衣服。專門挑的青梅綠色的料子,穿在哥哥身上肯定好看。”

兄妹二人相處時,沒有太多規矩約束,也不用宮女侍從隨時候在身邊,很多情況下都是他們自己動手做事。

阿樹去暖閣裏找衣服,燕朝桓沒跟進去,倚在門框上同她聊天:“過兩日天晴,妹妹陪我去上課唄。”

阿樹頭也不擡直接拒絕:“不去。我對詩詞駢文真半點天賦都沒有。”

燕朝桓是太子,學的東西比她繁雜得多。孩提啟蒙時還經常一起上學,現在同堂的只有詩賦課了。但阿樹總無法理解詩詞裏覆雜情感,更別提什麽按照聲調平仄意象語境來創作。

上次授課時,太師教他們用詞牌名出雅令。不僅要對對子,還要講出其中典故。

輪到昭和公主時,題目中要用到詞牌名來對“二色蓮”。不巧,二字開頭的詞牌名,她只記得個“二郎神”。

二郎神,二郎神,給姐妹兄弟們講個二郎神劈山救母的神話故事嗎?

課上鬧了個不大不小的笑話,阿樹十分郁悶,更是找了不少借口拒絕去上詩賦課。

燕朝桓也回想起那次課上的事,悶聲笑了一會,見阿樹瞪他,立刻肅容收斂,輕咳了一下:“那不去便不去吧。”

而且——

想到薛二最近不僅上課格外積極,還總刻意的往他身邊湊,打探阿樹的動向和心情,燕朝桓瞇了瞇眼,裝作不經意地問道:“薛二最近經常來找你玩嗎?”

阿樹找到衣服,抱在懷裏走出暖閣。正好不遠處煮雨和映書正往這邊走,應該是將熱水和浴池都布置好了。

“最近二表哥挺閑的,每天來我這點卯。”

她不緊不慢地扔了個大消息,驚雷一般炸響在燕朝桓耳邊:“昨天在禦書房,我正巧在屏風後午憩,就聽舅舅同父皇商量,希望給我倆指婚。”

“指婚?父皇同意了???”燕朝桓聲音猛然拔高。

“輕點聲兒,別把我清和宮的琉璃瓦掀翻了。”阿樹揉了揉耳朵,慢吞吞繼續說:“父皇說同我商量一下,先打發了舅舅回家……”

她頓了頓,將衣物遞到煮雨手上,催促道:“行了這些小事待會兒再說,你快些去梳洗更衣,別一身臟兮兮的在我眼前晃悠。”

你的婚姻大事怎麽能說是小事??

燕朝桓剛想跟妹妹繼續爭辯,但見阿樹神色輕描淡寫,是真的不甚在意,只好硬生生打住話頭,大步往清和宮的浴池走去。

妹妹這邊他說不動,罵不得。但沐浴完以後,他不去把薛老二那只混蛋狐貍抓著狠狠揍一頓,他就枉為大昭國堂堂太子。

下午他們要繼續上課,皇子們都回宮休息,上書房一旁設有特意安排給皇子們伴讀和一些在宮裏無處居住的皇親貴族們午休的廂房,薛二也在那裏休息。

正好方便他去揍醒那只那只想吃天鵝頭的癩□□。

“洗幹凈了快些回來,今天中午小廚房有櫻桃鰣魚和麻酥雞,都是你喜歡吃的。”阿樹不知道燕朝桓在想什麽,想到了小廚房今日菜色,微微提高聲線,沖著他的背影喊道。

燕朝桓立刻暫停腦中暴打薛二的畫面,深吸一口氣,回頭一笑,透出十分的凜然殺氣:“好的,我很快就來。”

“希望妹妹趁著這片刻時間,仔細想清楚該怎麽給哥哥解釋,你被指婚的事情,竟然不第一時間告訴我。”

“兇什麽兇。”阿樹撅了撅嘴,絲毫不怕他一臉兇樣。

阿樹本就是故意吊著燕朝桓,才不一口氣將指婚這件事說完。她就喜歡看哥哥咬牙切齒又拿她無可奈何的模樣,勾了勾唇角,心情舒暢地回到書房。

天氣果真放晴了。

旭日溫和,雨水蒸騰產生的淡淡霧氣,朦朧又透潤,在淡金色的陽光下游曳,更顯得晴空朗朗,似乎一切愁緒煩悶都隨著蒸發的雨水,消失在蒼茫天際。

阿樹很喜歡這種日子。

她挑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撿起一旁的書冊閱讀。

等燕朝桓快速地沐浴梳洗,疾步沖回書房,想繼續詢問關於指婚薛二的事,就看到妹妹安靜地靠在軟枕上。

一張小臉素凈,裹在白狐裘披風裏,未上妝面的肌膚軟嫩精致,長睫低垂,漫不經心地掃過手間的話本。半只殷紅垂紗袖子裏,染了蔻丹的纖指緩緩翻過書頁。

整個人籠罩在暖洋洋的午間薄陽裏,金光在她披散著的濃密烏發上流淌,比千金難求的雲錦華服更叫人移不開眼。

一旁小幾上,五重蓮花陶器香爐裏燃著小塊金絲染,青煙裊裊,順著爐頂蓮座上觀世音像的凈瓶溢出,絲線般細煙徐徐飄散,留下一片歲月靜好的安寧。

他不由得柔了眼神,靜悄悄停在門廊處,甚至不忍心走進去,唯恐驚擾了這一片祥和之景。

連片刻前格外在意的指婚之事也無所謂了。

若阿樹喜歡,那就隨她心意。

倘若阿樹不喜歡,那他哪怕被父皇打斷腿,也要攪了這門親事。

阿樹若有所覺,擡頭看見燕朝桓,招招手笑著喚他進屋。

“本公主親自挑的料子,果然出彩。”她滿意地看著燕朝桓身上的新衣,合上手間話本擱置在一旁小幾上。

“妹妹眼光向來很好。”阿樹送的衣服燕朝桓都喜歡,他故作風流地揮了揮袖子,毫不謙虛地說:“當然,也是因為本太子龍章鳳姿,更襯得儀態萬千。”

“……呵呵。”

阿樹懶得理會他年少輕狂的吹牛皮發言,踩著軟履下榻,挽起廣袖撥了撥香爐裏燃著的香料,叫味道稍微淡些。

她知道,燕朝桓不喜歡熏香濃郁的味道,總覺得煙熏火燎叫人心裏發悶。

順著阿樹的動作,燕朝桓這才仔細留意到案上的香爐。

觀世音像慈悲憫懷端坐蓮臺,一手持凈瓶,一手執白蓮,細長鳳眼半睜半闔,靜默地俯看眾生萬物。

“你這是為了拒絕指婚,企圖四大皆空,改信佛教了?”

阿樹瞪了他一眼,解釋道:“父皇昨日贈我的一小塊金絲染,道是丞相門生偶得,對緩解頭痛有奇效。我便隨意翻了個香爐,把熏香點燃試試。”

“我確實不是虔誠佛教信徒,但也從不吝嗇道觀佛寺的香火錢。若是蒼天神靈真能保佑我大昭國土風調雨順,長盛安康,父皇母後福壽康寧,還有哥哥你能平安康健,永遠快樂,我願意做一切的事情。”

更何況,關於指婚一事,阿樹並沒有燕朝桓想的那般抗拒。

薛家是數百年的武將世家,擁兵甚眾。如今薛國公和與他們的母親薛皇後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一心向著他們母子三人。可總有一天,薛家權力交疊,下一任家主勢必不會像現在這般與燕氏同心同德。

若真有那麽一天,需要她嫁到薛家,也是阿樹身為燕氏公主該做的事情。

燕朝桓聞言,楞了一下。

唇齒輕動,竟覺得鼻梁一酸,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目光柔和極了,想上前將小小一團的妹妹抱在懷裏,又顧忌著沐浴後身上還帶著的水汽,只好小心翼翼地俯下腰,輕柔地在阿樹額頭印下一吻。

“妹妹還小,這世間紛擾雜亂之事,都交給哥哥來扛,好不好?”

▍作者有話說:

咕咕精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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