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25章 貌美的琴師(八)

關燈
一木放下手中駕車的韁繩,提氣縱身一躍,直接翻上街巷墻頭,繞近路攔在那人身前。

月色昏黑,猛然一個人影落在眼前,驚得那男子倒退半步,險些抽出隨身的佩劍。

認清了眼前的人,才無奈地說:“一木,你攔人的習慣得改改,要是別人看見你,早一刀劈過來了。”

一木默默往墻角的暗影裏退了半寸。

公主十歲那年,昭陽帝從他的暗衛中挑出他們三人,送給小公主做貼身侍衛。當暗衛時,他是昭陽帝手上最快的一把刀,當小公主的侍衛時,他是進出宮買話本時最快的一匹馬。

但當暗衛時養成的一些習慣,他這三年來也還是改不掉。

就比如說,他習慣隱藏在黑暗中,也習慣直接從房檐屋頂穿橫而過,悄然無息不驚動任何人。

“阿樹妹妹今日出宮玩了嗎。”薛瑯熟稔地往他身後的巷子裏看了看,口中說的是疑問句,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

有一木的地方必定有昭和公主。

薛家大表哥是燕朝桓的伴讀,薛瑯同他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薛瑯從小就不是讀書的料子,整日裏喜歡舞刀弄槍,往日裏調皮搗蛋的時候,薛皇後看見了都想親自揍他。

這兩年不知怎麽回事,變得安分了許多,在兵部領了個小職位,每天都勤勤懇懇的上朝。有時候也趁著便利,跟著燕朝桓往阿樹的清和宮跑。

阿樹和他算的上是青梅竹馬。

小時候和燕朝桓去國公府玩,見慣了薛瑯在府裏上躥下跳。有一次他在坭坑裏打完滾,被薛老國公拎到樹上掛著示眾。他像只小猴子一樣倒掛在樹上,也不哭鬧,直沖著樹底下呆呆看著他的阿樹直笑,齜著一口白牙。

“公主殿下,您今日又變美了。”馬車外,薛瑯像模像樣地給阿樹作揖,擡起頭來,是個俊俏的少年郎模樣,一雙醉人的桃花眼,眼底流光璀璨,比西域進貢的琉璃珠還要漂亮。

“滾。”阿樹扯著嘴角冷笑,掀開馬車簾子,坐到外間車轅處,問他:“你今日怎麽沒同我父皇去小望峰?哥哥他們這次幾個要在草場上比賽馬呢,你這猴子不去的話太可惜了。”

阿樹在顧錦之面前還刻意裝得矜持,但看見薛瑯就總忍不住和他打嘴皮子仗,半點女孩子家的溫柔小意都沒有。

——當然,她是昭和公主,本來也不需要做什麽溫柔賢惠的大家閨秀。

薛瑯笑意微斂,提了提手上的兩個油紙包,倒也不打算隱瞞:“家母又病了,我昨日同姑父告了假。她晚上說想吃十二街口的糕點,我就出來買了兩包。”

“啊……”阿樹倒是知道,這幾年來二舅舅的妻子常年纏綿病榻。她想起小時候那個溫柔漂亮的舅母軟聲細語同她說話的模樣,猶豫了片刻說,“我同你一起去看看她吧。”

說著又掀簾探頭進馬車裏,對一直坐著等她的顧錦之說:“清商,我今晚不回宮,你也不用送我了。”

顧錦之溫聲應好。

等車輪再次開始轉動,顧錦之看著遙遙遠去的車架,微垂著眉眼,不知道在想什麽。

馬車裏兩個人倒是嘀嘀咕咕十分熱鬧。

薛瑯好奇,“剛剛那個是誰?”

“大表哥給我找的新琴師,長得那叫一個舉世無雙,話本裏都不敢照著他的臉來寫!”阿樹炫耀道,一激動跟個說書先生似的,一巴掌拍在小桌上,指尖正好碰到一個小硬塊。

她低頭一看,是方才掉在地上的墨塊,表面有磕碰的痕跡,和另一個包裝完好的香墨擺在一起。

阿樹一向不喜歡殘缺的東西。

但宮裏有個習慣,從外面送進宮的物件,都要經過專門的人檢查。因此很多畫具顏料送到昭和公主面前時,都能在細微的角落看到稍許劃痕,是宮人在取樣做檢查時挖掉的一小部分。

這是為了皇室的安全著想,故而阿樹看見那些劃痕再心裏別扭,也強行讓自己習慣這件事情。

阿樹揚聲對一木說:“今晚買的東西你們的人檢查時註意些,香墨我買了一模一樣的兩塊,你只用把破損的那塊送去就行。”

“是。”一木應道。

其實今晚買的這些小玩意兒,在送到公主的馬車前就由二林做過檢查了。進宮門時還會有一道檢查,但有六木做保證,這次查驗並不太嚴。

一旁的薛瑯狀似不經意地問:“阿樹妹妹喜歡這個琴師嗎?”

“還……還好吧。”阿樹語氣有點虛,原本伸向桌上花燈的手也默默收了回來。

喜歡還是挺喜歡的,誰不喜歡長得好看的人呢?

但她知道,這個喜歡和話本裏說的那種愛情故事的喜歡不一樣。若是讓父皇誤會了她的意思,真指了顧錦之給她當駙馬,阿樹其實並不願意。

她只是暗戳戳地想讓這個漂亮的琴師陪她玩而已,當個面首也行,駙馬還是算了吧。

馬車上光線昏暗,阿樹看不清薛瑯,只能循聲瞪過去,故作兇狠地說:“本公主就是喜歡長的漂亮的人了,東街茶巷裏賣話本的書生模樣也格外俊朗,本公主也喜歡!”

“哦,那個書生今年落榜,已經回老家種田了。”薛瑯輕描淡寫道。

“咦?去年哥哥還說他有望在殿試拿個一甲呢。”阿樹歪了歪頭,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唉,他寫的話本還真的挺有趣,我還想下次去聽他講故事呢。”

薛瑯哼笑一聲,實在忍不住手癢,在阿樹粉粉嫩嫩的臉頰上揪了一把。

“孽畜!”阿樹齜牙咧嘴,扭頭撲到薛瑯身上,抓住腰間的軟肉用力掐他。

“嘶——您可真是我的小祖宗。”薛瑯趕緊弓著腰往後躲,馬車裏空間小,幹脆雙手環腰把阿樹舉高起來,離的遠遠的,才松了一口氣。

薛瑯天不怕地不怕,就是腰部比較敏感,容易怕癢。阿樹小時候追著他打的時候,意外知道了他的這個命門。自此每次薛瑯惹的阿樹不高興了,她就撓他掐他,讓他告饒服軟。

阿樹見左右也撓不到他,只好不甘不願地作罷。

兩人休戰後,阿樹又問起二舅母的病情。

“前幾日不太好,今天下午總算是退燒了。皇後姨母給母親請了太醫來診治,說是退燒後病也好了大半,仔細調養著就行。”

“那就好。”阿樹放下心來。

“你真不喜歡那個琴師?”薛瑯試探著又問了一次。

阿樹不明所以,皺著眉看他,“你今日怎麽回事?啰啰嗦嗦的好沒意思。”

薛瑯一直在觀察阿樹的神情,見她雖然有些生氣,但不像是在撒謊隱瞞的樣子,微微舒展了背脊,笑著哄她:“本公子看不得長得比我還俊俏的少年郎,小公主要是也不喜歡他,我來日就給他拉到黑巷子裏揍一頓。”

“潑皮無賴。”阿樹白他一眼,幹脆懶得理他,掀了簾子和外間的一木聊天去了。

薛瑯也不追出去,背靠在軟軟的馬車壁上,目光掠過桌上那一堆一看就是討小姑娘歡喜的小物件,嗤笑一聲。

也就是阿樹年紀小單純,看不出顧錦之這種男人的打算。

溫水煮青蛙,也要看那只蛙願不願意被煮。

但他也不會在阿樹面前點破,就讓那個傻乎乎的小公主以為她是單相思吧。

畢竟,從小看著這個嬌氣又挑剔的小公主長大,她最喜歡什麽模樣的男人,他早知道的一清二楚。

顧錦之那一副清貴謫仙的姿態,就像是按照她心裏模板雕刻出來的木偶成了精,正正好好卡在她最喜歡的點上。

就算她嘴硬不承認,她的目光還是跟著顧錦之轉悠的。

而他……

薛瑯低頭。馬車內陰影晦澀,精致的眉眼落下一道彎彎的弧度,有幾分清冷,又有幾分妖艷。

他自嘲地笑了笑。

再小幾歲的時候,阿樹也經常拿著話本跟他嘰嘰喳喳聊天,說她最喜歡故事裏狐貍成精,來山下作亂的劇情。

哪裏知道,她其實是希望自己能變成妖嬈美艷的女狐貍精去夜話書生,而不是領一個男狐貍精回家成婚。

她不喜歡男狐貍精,甚至會因為一個男人比她還要像狐貍精而生氣。

可是等他真正明白阿樹的想法時,他已經讓全上京的姑娘小姐們都知道,薛家二少爺是個漂亮的男狐貍精。

阿樹沒有對他敬而遠之,保持距離,也是看在他整日裏進宮插科打諢,帶著她玩一些新奇的東西,故意逗得她打嘴皮子仗的緣故上。

但小公主還有一個特點。

她的喜歡來的快,去的也快。

去年還經常借著去國公府找二表哥玩的由頭,讓他帶著翻墻去茶巷裏聽那個書生講故事,今年就把那個漂亮書生遠遠的拋在腦後,聽到落榜的消息也不過一聲嘆息。

狐貍總能抓到最美味的雞,就是因為他們聰明且有耐心。

他薛瑯,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直到馬車消失在街巷拐角,連車輪壓過石板路的聲音都聽不見之後,顧錦之才慢悠悠轉身,拎著手上和阿樹一起買的花燈,緩步走回自己的府邸。

書童早早候在門口,時不時擡頭看向遠處。終於看到一盞微光遠遠走來,他松了口氣,快步迎上前。

顧錦之微微擡手,避開書童來拿手上花燈的動作。

這是阿樹給他挑的花燈,他不想交給旁人之手。

又見書童面上有幾分焦灼,似有話要說。

他淡淡問:“怎麽了?”

“夫人傍晚來府上了,一直在書房等公子。”

顧錦之動作一頓。

手中花燈裏燭影輕晃。

火焰輕曳,映在半張謫仙般精雕細琢的臉龐,卻絲毫沒有在阿樹面前的溫潤柔和。鳳眸微垂,劃出一道淩厲疏冷的弧度,眼底是一片暗色的深邃。

顧錦之擡起手,緩緩吹熄了手中花燈。

“我知道了。”

將尚留著幾分餘溫的花燈遞給書童,顧錦之不再遲疑,大步向書房走去。

一陣夜風呼嘯穿廊而過,長袍衣袂翩飛,張揚的紅衣融在昏黑夜色裏,竟像是一抹殘血幹涸,留下猩紅的暗色痕跡。

推開書房大門,顧錦之對坐在桌案主位上的女子斂衽行禮。

“母親。”

“你上次書信說試藥失敗了,怎麽回事?”女子的聲線輕緩柔和,不疾不徐,像初夏夜風吹拂海面,微波粼粼漫上淺灘,叫人不由自主追隨她的聲音,陷入沈迷。

她擡起頭,容貌與顧錦之有七分相似。

眼瞳明亮,眸底似是有暗藍色在緩緩流淌。

顧錦之不會受到她聲音的蠱惑。

他垂著眼,淡聲回道,“其中一味藥出了些差錯,我已經找到新的替代品,下個月可以再次試藥。”

“清商,不要讓我失望。”夫人始終噙著笑,溫溫柔柔道。

她站起身,繞過案前垂首的顧錦之,推開書房一側的小窗。

已是深夜,京城一片安靜祥和。

遠遠望著漫天的璀璨星河,每一顆星辰都有既定的軌跡。它們看起來是那麽的遙遠,俯視著凡塵煙火,永恒明亮又沈默。

偶有夜間雲絲飄過,帶著滿院子樹木枝葉唰唰作響,落了一地蕭瑟枯葉。

秋色漸濃。

“今夜的月光很朦朧,對不對?”

夫人回過頭,目光落在顧錦之籠在袖中的手處。那裏原本提著一盞精致的燈籠,長長久久不遠放手。

顧錦之沈默不言。

夫人笑意微漾,眼瞳深邃,暗藏著無垠滄海深處最神秘莫測的湛藍。

卻忽然肅容沈聲喝道:“你要時刻銘記自己在做什麽,你身上肩負著我族數萬族人的寄托,切莫辜負我們。”

“……兒子知道。”

夫人緊緊盯著眼前的少年郎。

這些年來,他生長在她無法觸及的地方,難免有幾分脫離掌控。他站在融融跳躍的燭光前,身形清雋頎長,卻從不會為南方溫暖的風動搖。

更像是冰天雪地裏,一株孤冷的寒梅。

夫人從顧錦之身上恍惚看到了另一個人,也是一副欺霜賽雪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厭惡,不再看他,轉而又眺目去看天上的星辰軌跡。素手翻轉,仔細掐算片刻後,嘴角重新掛上了柔柔的微笑。

“昊天在上,今年真真是個好年頭呢。”她步態優雅,走至顧錦之身側,伸手拂過他的肩側,似是拍掉幾縷浮塵,也將夜間他同昭和公主並肩同游時的殘留氣息一並拂去。

“清商,你要好好把握機會。畢竟……今年的冬天會格外漫長。”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