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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貌美的琴師(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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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可曾嘗過北邊的食物?”顧錦之問道。

“北邊?”阿樹有些困惑,不太理解顧錦之說的北邊具體指什麽地方。

“若你指的是大河以北,書上說那邊氣候頗為嚴峻,不比河南地帶溫暖濕潤,故而多以面餅為食。本宮曾在國公府上吃過一次北方廚子的席面,菜色普遍頗為鹹重,葷腥混著青菜同炒。”

阿樹想起上次吃的東西,難得露出嫌棄的表情,抿著紅唇很是抗拒。

她喜好甜食糕點,也喜歡各種鮮嫩多汁的水果。

夏日燥熱貪涼,常叫小廚房準備涼湯、冰乳酪等酸甜去暑的食物。到了陰冷的冬日,就用小爐子煨一盅熱湯,泡一壺清茶來暖身驅寒。深冬結霜的時候,還有甜甜的梅花粥,一小碗喝下去四肢百骸都暖融融的。

阿樹很少吃辛辣的食物。

但那回在國公府上,盤子裏的菜實在太香了,她忍不住吃了不少重油重鹽的食物。沒想到回宮後就起了滿臉紅疹子,嗓子也被刺激的好幾天不能正常說話。

那副倒黴樣子被燕朝桓肆意嘲笑了近半月。

後來一段時間,昭和公主每日菜點裏都必有一碗清火苦瓜汁。皇後娘娘親賜,喝得可憐的小公主臉色都要變成苦瓜了。

顧錦之微微搖頭,解釋:“臣指的北邊,是大昭疆土以北的北境地帶,軒轅國。”

軒轅國?

阿樹一時間對這個詞有些陌生。

幾百年前戰亂紛爭,將天下劃分為兩大國。

史書裏稱為,南大昭,北軒轅。

但阿樹和哥哥聊起政事,卻從來只用北境來稱呼軒轅國。就連夫子們上課,有時候講到兩國幾百年來的鬥爭,憤慨激昂時都會怒罵“一群蠻國野人”。

北境國資源匱乏,常在寒冬時侵擾大昭國,掠奪糧食布匹,近百年來擾得邊疆百姓煩不勝煩。這幾年來情況愈發嚴苛,往年只拿糧食不傷人,如今局勢卻隱隱發展成要開戰的模樣。

因而大昭人更加仇視北境人,素來稱其為蠻國,鮮少提起它原本的名字。

因此顧錦之提起軒轅國這三個字,阿樹本能地覺得有點異樣。擡眉瞧了顧錦之一眼,又很快給顧錦之找了個理由。

他畢竟只是琴師,縱然長了一副好皮相,但始終不是朝堂上那些博古通今、憂國憂民的朝臣文士。單從一個沒有經歷過戰亂的百姓身份來說,不一定會和邊境戰士一樣仇視北境人。

包括阿樹自己,其實也不太能真正地想象出南北邊境百姓的生活。她也不過是因為父皇和兄長為北境人發愁,而同仇敵愾的也討厭北境人。

她順著顧錦之的話問下去,“京城內有擅長做軒轅國食物的廚子嗎?”

“自然是有的。”顧錦之笑了笑,伸手替阿樹拂開路邊垂柳的枝條,“臣曾周游列土,在大河以北的小鎮上遇見過一位從北境而來的富商,他帶了許多擅長烹飪的廚子。前些日子他曾修書與臣,言道他如今在京城停留經商。”

“若公主有興致,可前往一品。”

只不過是一個縱橫南北兩地的富商而已。

阿樹聽了,有幾分躍然欲試。

她對北境風土人情了解甚少,藏書閣裏的游記也很少提及那片荒涼的土地,顧錦之提到的這些都是全然新鮮的事物。

一下子就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阿樹沒有急著回答,微微偏了偏頭。

不遠處的牡丹輕輕晃了一下。

這是隱在暗處的六木的答覆。他們會安排好一切,保證昭和公主的安危。

顧錦之將一切看在眼裏,默不作聲。只溫和又安靜地跟著阿樹,耐心等她回覆。

“大善。”阿樹放下心來,輕快答應。擡頭望向顧錦之,故意裝出一副兇巴巴的模樣威脅道:“若是不好吃,本公主就把那些廚子趕出京城。”

顧錦之笑了笑應是。

美色傾國,又叫阿樹悄悄紅了臉。

阿樹倉促避開眼,摁住心口壓下胸腔裏活蹦亂跳的心臟。

她要讓禦醫來看看,最近是不是又得了什麽新病。

又聽顧錦之道:“臣曾聽煮雨姑姑說,公主純孝,常常親手做糕點給皇上吃。”

一般般啦,也沒有很厲害。

阿樹在心裏故作謙虛的推辭了一下。她其實只用動動嘴皮子,將想到的配方吩咐給清和宮的小廚房,而她本人至今連廚房的門檻都沒跨過。

但面上還是大言不慚點點頭,笑納他的誇讚:“下次叫小廚房也給你留一份。”

顧錦之彎了彎眉眼,又道:“臣早年在外游學求藝,也收集了不少糕點的配方。若公主有興趣,臣稍後謄抄一份交於煮雨姑姑。”

“好呀,”阿樹聊到她喜歡的話題,話又多了起來。

“清商去過那麽多地方,想必定是領略了無數美食佳肴。本宮之前看一本游記,作者對偶然路過的小鎮上的豆腐丸子大肆讚揚。說道是焦皮酥脆,裏層豆腐軟嫩可口,入口即化,芯裏還摻了肉末與薯泥,甜鹹的口味如水乳交融。一口咬下去,骨湯腌熬成的肉末鹹香溢滿喉嚨,似是仙人飄飄欲飛。只可惜那個作者沒能求得秘方,便離開了小鎮。後來再返回原地,做豆腐的人也早換了攤位。”

“本宮看完這段故事,也叫廚房試著做了書中的豆腐丸子。但苦於沒有秘方,做出來的菜總差那麽點意思。”

阿樹說到這,忽然有些情緒低落,垂了垂眼眸。

她生長在天下最繁華富饒的地方,有著最高貴尊榮的身份,無數人跪拜景仰,但卻只能一輩子困囿在這四方紅墻金瓦裏。哪怕皇恩浩蕩,她比其他姐妹有更多機會出宮玩耍,但終究只是一只籠中鳥,被劃定了狹隘的活動範圍。

她想去看祁連山的積雪,去看滄海的白浪飛鳥。

莊子《逍遙游》裏記錄了鯤鵬之高遠浩大,也提及蜉蝣之瞬息渺小。前些日子從京中巷收來的新話本裏,寥寥幾筆談到西邊深山裏發現了朱雀神獸的蹤跡,也更新了東邊滄海深處人魚化形的故事。

太子哥哥曾從戰場上給她帶回駱駝脖子上的鈴鐺,搖晃起來聲音沙啞蒼涼,和宮鈴清脆的聲響不同。

她很想知道,大漠的夕陽和京城是不是也不一樣。

只不過,這輩子或許沒有這個機會了。

她註定不是離經叛道的性子。哪怕心裏再想要追求自由,身邊牽絆掛念太多,父皇母後還有她蠢呼呼的太子哥哥,她怎麽舍得離開他們。

更何況她從出生以來就身體虛弱,這麽些年來也只養的看似和平常人差不多,但禦醫說她千萬不能受驚或勞累,輕則心慌氣短,重則魂斷香消。

顧錦之信手摘了禦花園道旁的一株海棠花枝,遞與阿樹,打破她有些低落的情緒。

她楞楞的接過花枝。

三朵淺桃色的重瓣海棠盛放在這一節花枝上,鵝黃的嫩蕊微垂,在和風裏飄搖。清淡的花香縈繞,一下子醞釀的情緒如水霧蒸散了去。

這是顧錦之送給她的花。

腦子裏轉過詩詞集子裏陸放翁的“猩紅鸚綠極天巧,疊萼重跗眩朝日”、“雖艷無俗姿,太皇真富貴”和其他大家的“清曉近簾櫳。胭脂誰與勻淡,偏向臉邊濃”、“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海棠花底東風惡,人情不似春情薄”等等詩詞。

然而她詩賦素來學的不佳,一時間倒摸不透顧錦之摘花贈與她的意思。

阿樹裝作不經意地去打量顧錦之的神色,發現他並不像她腦子裏漫無邊際猜想的那樣頗有深意,只是單純想折下這只海棠花。

顧錦之起了個話題,講起他以前的故事:“安和十七年,臣曾涉過湘水,途徑岸邊一酒肆時,專門喚來小廝點了份不加辣的菜。”

徐珂《清稗類鈔》裏記載,食品之有專嗜者,食性不同,由於習尚也。……湘、鄂之人日二餐,喜辛辣品,雖食前方丈,珍錯滿前,無芥辣不下箸也。

“湘南那邊的菜還有不放番椒的嗎?”

“鮮有,”顧錦之搖搖頭,“故而臣點了一盅八寶雞湯,想著這樣菜該是不需再添辣味的。”

“好喝嗎?”阿樹來了興致,追問道。

顧錦之拂了拂袖,莞爾一笑:“食之方解,曾經滄海難為水。”

翻譯過來就是:太鹹了。

“噗嗤。”

阿樹被他一本正經的模樣逗笑了,連忙用袖子半遮了面龐,不想叫顧錦之瞧見她笑的滿臉通紅的模樣。

另一只手上的海棠花枝隨著她顫抖忍笑散了花瓣,零零散散飄落散開,落在她衣擺裙邊。

一縷秋風融在夕陽的溫度裏,壓著禦花園裏鵝卵石鋪就的小徑吹過,卷起重瓣櫻色的殘花,輕柔地將它送往遠方,只留下一抹若有若無的香痕。

顧錦之輕輕抽出她手上花瓣散落的樹枝,悄然收入袖籠中。

阿樹此次出宮不打算大張旗鼓,也不打算親臨那位友人府邸。

如今南北局勢緊張,她若與不知根底的蠻國人交好,會叫父皇為難。

出了宮後,兩人前往東市摘月樓頂的包間,打算觀賞酉時末的煙火宴。

顧錦之在出宮前就先喚了小廝去富商府上,說明來意準備了一桌晚膳。到了摘月樓後便另派小廝前往,現在已取了食盒在回程路上。

阿樹的暗衛中二林極擅醫毒,會提前檢查好食盒中的菜肴,確保沒有絲毫會引起昭和公主不適的菜品。

“往歲重陽節,本宮都在小望峰頂,同父皇共宴群臣。”阿樹站在窗邊,雙手在雲袖中交疊,看著長街繁榮昌盛的熱鬧景象,看了一會她轉身道,“沒想到街上也這麽熱鬧。”

顧錦之站在她身旁。他永遠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唇角含著笑,溫潤清朗。

朦朧的燭光搖曳在屋內桌臺上,光影交錯,傾斜在他如玉的臉龐,更顯幾分似花似霧的驚心動魄之美。

阿樹忍不住多瞧了幾眼,再次倒吸一口氣,臉頰滾燙。屏息壓了壓胸腔裏砰砰亂跳的心臟,連忙轉過頭去,又看向大昭京城的盛世美景。

今夜同游觀賞煙火和花燈的人頗多,道路上車馬流動,游人駢集。鶯歌燕語飄搖在初秋尚存著暖意的空氣裏,孩童嬉笑打鬧著橫街跑過,街邊攤販朗聲吆喝著叫賣貨物。

“繞綠堤,拂柳絲,……看風過處落紅成陣,牡丹謝芍藥怕海棠驚。……我一寸芳心誰共鳴,七條琴弦誰知音,……且收拾起桃李魂,自築香墳埋落英,花落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一年三百六十天,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不知何處有人點了一折戲,呢儂的戲腔順著黑木雕花鏤山水的木窗飄了進來,繞山避水,穿雲拂柳,不經意落在耳畔,突兀生出幾分哀婉纏綿的情意。

“這一折葬花倒是唱的頗有意境,”顧錦之不知想到了什麽,輕笑一聲,難得點評了一句。但沒多說,又對阿樹道,“入夜閣樓風寒,不如臣去馬車將披風取來給公主。”

“不必麻煩,將窗掩上吧。”阿樹不喜蕭瑟愁腸的戲曲,不願多聽,折身走回桌邊,自斟自飲倒了杯茶。

“清商,同本宮講講北境趣事吧。”

顧錦之關窗動作不可覺察地停滯了一瞬,轉身後面上表情絲毫不露,長睫微垂,不動聲色觀察阿樹的神情。

他是不是太過大意,叫小公主發現了什麽蛛絲馬跡。

軒轅國與他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平日裏他極力掩飾,未曾叫任何人發現。

今日不知為何,他竟然沖動地開口邀請公主品嘗北境的食物。但話已經說出口,只好接著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只希望小公主沒有多想。

而阿樹確實只是隨口一問。

天色尚未完全暗下來,開著窗時夕陽的餘暉映在屋內倒不曾覺察,如今掩了窗才顯得屋內光線昏暗。

未關嚴的窗縫裏透過絲絲微風,桌上燭影跳動,間或燭芯炸開發出細微響動。

阿樹坐在桌前,看不清顧錦之的臉色,未曾發現他凝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興致勃勃道:“藏書閣鮮少收錄有關軒轅國的書冊,本宮挺好奇北境的風土人情。清商你與這位商人交好,料想也對北境的故事有幾分熟識。”

顧錦之緩步走至桌邊,微俯身撥弄燭芯,室內光線逐漸敞亮起來。

“公主想聽故事嗎?”

“好呀。”阿樹雀躍,擺出洗耳恭聽的模樣。

顧錦之沈吟片刻,言談娓娓:“傳說,軒轅國祖先中有一位驍勇善戰的首領,名叫射摩。他與遠境之西的舍利海中的海神之女相愛。”

他講了個神異傳說,一下子勾起阿樹的興趣。

“每日黃昏,海神的女兒會用白鹿迎接射摩前往舍利海,至天明再將他送回。”

“二人如此往覆來回了十多年,海神的女兒不滿每日的聚散分離,對射摩說:‘下次部落秋狩時,在南邊神山洞窟裏會有一只金角白鹿跑出來。你若射中此鹿,從今而後我們永不分離;若不然則恩斷欲絕。’”

“而到了秋獵之日,射摩派遣手下圍守洞窟周圍,然而清晨日出之時大霧彌漫,難以看清前路。待到霧氣散去,那只鹿已被旁人射獵,倒在了洞口。”

阿樹十分惋惜:“啊……那射摩豈不是再也不能見到到海神的女兒了。”

停了片刻,見顧錦之不打算再繼續講下去,就知道這個故事已經結束了,是個悲劇。

她眨了眨眼,低頭瞧著手中捧著的茶杯。

阿樹看遍街頭巷尾的話本戲折子,大多故事哪怕期間坎坷曲折,但有情人都情比金堅,攜手歷盡千辛萬苦,到頭來皆終成眷屬,歡暢喜慶闔家團圓。

所以,若相愛之人不能長相廝守,那豈不是太遺憾了。

顧錦之正要開口,門口傳來小廝敲門的聲音。

“小姐,公子,現在是否擺膳。”小廝恭恭敬敬地詢問。

“端進來吧。”阿樹道。

美食當前,阿樹將那些悲春傷秋的情懷拋在腦後,眼珠亮晶晶的,等待品嘗新鮮食物。

顧錦之彎著唇,不再多言。

事實上他的故事並沒有講完,但他也不打算再往後講。

那一段未盡的故事結局,不僅半分沒有纏綿情愫之感,而充斥著冷酷殘忍的血腥氣息。

射摩見金角白鹿斷了氣息,萬分生氣,遷怒周邊百姓,認為是他們從中作祟。於是,他離開洞窟後便殺光了附近村鎮中成年男性,俘虜了女子孩童,帶回部落如牲畜般圈養起來。

自此往後,軒轅族祖先狩獵征戰之前,均會從圈養的南民中挑選一名男子祭旗,而女子則成為貴族肆意玩弄的對象。

這不是什麽話本裏的志異傳說,而是軒轅國祖先真實的故事。

▍作者有話說:

豆腐丸子是一本言情裏的配方,當時深夜真看的我饑腸轆轆,第二天就纏著我媽做炸豆腐丸子=3=

但我沒想起當時看的哪篇文了,大概是個廚娘的成長史?反正自從那次後,我再也不敢深夜看美食文,太餓了ORZ

另,《清稗類鈔》是清代光緒年間的書。但我這個快穿架空歷史,就假設上下五千年的封建王朝歷史他們都已經經歷過了吧哈哈哈。

求輕拍,別考據太深。跪謝。

再另,軒轅國故事來自於這個→

《酉陽雜俎》:舍利海有神,在阿史得蜜西。射摩有神異,海神女每日暮,以白鹿迎射摩入海,,至明送出,經數十年。後部落將大獵,至夜中,海神謂射摩曰:“明日獵時,爾上代所生之窟,當有金角白鹿出。爾若射中此鹿,畢形與吾來往;或射不中,即緣絕矣。”至明日圍,果所生窟中,有白鹿金角起。射摩遣其左右固其圍,將跳出圍,遂殺之。射摩怒,遂手斬阿唲首領,仍誓之曰:“自此之後,須以人祭天。常取阿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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