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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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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宴散,有宮女拿著一截蠟燭順著官道過去一盞盞點亮宮燈,很快燈罩下就發出幽幽的光來,可宮殿太廣光又微弱,夜還是很黑。

十國來使便在這樣的長夜裏被送出宮去。

在重華殿前的長階上,幽暗的光下,燕國使者站在莫問身側,輕聲道,希望您不會後悔今日的選擇。

莫問笑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他說,我的人已經候在宮門前了,等著將您送出楚國。

那人急了,猛地回頭看他道,你!

“我沒有別的意思,不過是希望您說給我聽的話不要再說給其他人聽。雖然我知道若我不動就沒人再有能力亂這天下。”

那人瞪了莫問半晌,終於還是扯著嘴角回了一句,不愧是莫將軍。

所有人覺得擁兵數萬不反就是個笑話,所有人都認他做亂臣賊子,錯認了嗎?

其實也不是。

莫問冷面冷心半生暴虐,視人命為無物,就連從小一起長大的蘇應渺都曾經以為他心魔難除最終會倚著虎噬軍坐上王座拉著整個楚國墜入地獄。但他沒有。

徐離文淵便是其中唯一的變數。

隔了十步的距離,徐離文淵正看著他們笑,等到那燕國使者走遠了才遠遠地朝莫問過來,然後擡手,輕輕戳在莫問胸膛上。他說,既然你可以對每個人都笑,孤王也不是非你不可。

那一刻徐離文淵目光中閃爍的是恨意,尖銳鋒利到讓每一個望進去的人都在劫難逃。莫問一怔,隨後回了一個字,是。

可是下一秒徐離文淵又朗聲笑了起來,然後軟軟糯糯地叫了一聲,王叔。

莫問無言,沈默了片刻,又回,是。

愛人從來都求而不得,他的一腔熱忱因為隱忍而走投無路。

他效忠了半生的人從來都不是個沒城府的,但莫問沒想到當初那個少年會越來越喜怒無常,越來越難以猜測。

到後來,眾人都散了,高臺上只剩下寥寥幾個宮人。他們兩個沈默對望著,然後,一個向南,一個向北。

長長的官道莫問只走了一半就忍不住停下了,回頭,朝著承慶殿的方向望。

那一刻他想的是,若是徐離文淵回頭看他,他就舍了這一身功名起兵造反做一個真真正正的亂臣賊子,然後把心上人養在宮中憑一己之力將外面的流言蜚語都擋了去。

可是徐離文淵沒有回頭,一次都沒有。

莫問原先以為信誓旦旦說要納他入後宮的人能填補他心上破了很多年的大洞,可是沒有。

這麽多年,傷口不僅沒有愈合,反而開始潰爛。

那天莫問連夜出了城,直奔城郊佛寺而去。

那是禮樂崩壞的年代,被推崇的不再是師出有名而是勝利,只要能贏不論手段。沙場規則的混亂連帶著百姓也跟著心浮氣躁,不再信仰神佛。

佛寺很久沒來過新客了,冷冷清清的,大堂裏只有一位敲木魚的和尚算是住持,法號空寂。

莫問進去先是上了一炷香,然後找了一塊蒲團,與神佛無言對坐。

空寂大師當住持二十年迎來送往多少為凡塵俗事憂心的人。他雖常常為人解惑但自己也算是俗世中人也需要為俗事煩心,比如,送走了眼前這一位他就可以關門休息了。

可他偏偏遇上不喜與人多言的莫問。兩個人幹坐到子時空寂大師還是沒等來面前的人開口,於是他放下手裏的木魚伸了伸快要斷掉的胳膊,問,不知施主因何來此啊?

“因為清凈。”

大師噎了一下,重新堆著笑容問,可有煩心事要說與老衲聽?

“沒有。”

大師臉上的肌肉抽了一下,面容僵硬地說,但凡深夜來此,誰又能說自己沒有煩心事。大師說完就開始盯著莫問的臉看,仿佛面前的人要是再不說話他就掄圓了胳膊上去就是一拳。

在不可挽回的錯誤犯下之前的最後一秒,莫問終於睜開了眼睛,輕聲說,我做了這麽多努力千方百計地終於把自己推進了深淵。窮途末路了。

空寂大師以最快的速度收了動作,然後憑借自己多年苦海救人的口若懸河的本事,半瞇著眼睛神神秘秘地隨口胡扯道,阿彌陀佛,既然已經窮途末路,但凡再往前一步也是新的方向。

莫問回頭看向殿內裊裊上升的香霧,輕輕笑了一下,這樣的笑容委實不算開心。剖開胸膛,鮮血舀舀。

他能怎麽做呢?只要還活著,就得熬下去。就像苦水裏熬藥,越熬越苦。

聽完這一句,空寂大師終於發現論耐力自己是比不過眼前這個人的,他仔細打量了莫問半晌確定眼前人只是神色悲戚像是無家可歸之外好像還挺有錢。

得出此結論之後空寂大師就做了一個明智的決定:把眼前人留在大殿裏看香火,他自己去睡覺。

腦中正這麽想著人就已經一溜煙走了。

在他走後,莫問起身往面前的香罐裏加了兩炷香,然後對著大佛輕聲說了一句,你也經常沒人陪吧,往後我常來。

大佛不會說話,只以一種慈悲的面目望著他,望著蕓蕓眾生。

空寂大師在一夜安睡之後起床對佛前的香火未斷表示很欣慰,不僅如此,庭前的落葉都已經掃了,後廚裏正飄來陣陣米香。

他說,這位公子是有心出家嗎?廟裏剛好缺一位小師傅,你可以先留下,十年或者二十年之後自然也是住持,擁有我今天的全部榮耀。

莫問放下手裏的鍋鏟,隨口說,如果我是莫問,你還留嗎?

話剛出口一直嘮嘮叨叨的空寂大師就楞住了,莫問以為出家人都不問世事便又補充了一句,我姓徐離。

“明帥。”

莫問伸手扶住忽然俯身行禮的大師,說,住持既不是軍中一員就不必多禮。

“王爺。”空寂忽然跪下,說,小廟乃破落之地漏風漏雨怎敢留王爺金貴之軀。山上涼,您還是盡快回府吧。

“轟我走?”

空寂嘴上說著沒有人卻一直跪在地上,態度堅決。

想必,是聽聞了坊間那些關於虎噬軍統領的流言。莫問也不強求,整了整衣衫準備下山。

鍋裏的粥他熬了一個時辰,最後卻不被邀請嘗一口,說來也遺憾。

廟宇建在山頂,腳下便是細林長風。停下腳步甚至還能察覺到枯葉落在地上化入泥裏的聲音,嘁嘁喳喳的像是身邊有人耳語。

莫問剛剛行至山門前就看到一個相熟的人。

李景華也楞了一下,然後迎面走過來,問候說,沒想到王爺也喜歡這種偏遠僻靜的地方。

“嗯,是喜歡,但不常來。”

“是啊,我得空便來,這還是第一次遇到王爺。”李景華一邊往裏走一邊側身問,王爺這是要回了嗎?

“本想多待半日,沒想到住持知道我的身份之後會趕我出來。”

“王爺若不嫌不如與我一同進去。”

一炷香之後莫問又跟著李景華回來了。空寂大師剛要皺眉結果一看旁邊站的是老香客便也沒多言。

“李少卿是習慣參拜神佛嗎?因為信仰?”

李景華回頭笑了一下,說,我們後方的人雖不能握劍牽馬上陣殺敵卻總想做些什麽,於是就有了得空來敬香的習慣。

說完,兩個人皆是一笑。莫問終於知道這位體弱多病的少卿也並不總是一本正經的模樣。

那天兩人一起回城,分別時李景華忽然說了一句,我想莫將軍也一定喜歡人間美滿,所以才會去廟裏祈禱。若是將軍缺一個說話的人可以來找我,李府裏也是一個人。

他是擅言的人,說完這一句卻像無端被風扼住了喉嚨。

莫問聽完沒有很大的反應,只隨口應了一句“好”,不知是真心還是客套。

那天北境軍的將領進京述職,一大早就到了承慶殿。

徐離文淵很早就在等著了,看見人來,上前熱絡地拉住那人手裏牽著的孩子。他是不怎麽喜歡孩子的,卻破天荒地對那肉墩墩的小孩兒格外友善,吃飯時都要抱在懷裏時不時逗幾句。

“來,告訴孤王,北疆好玩兒嗎?”

“好玩兒,北疆有大灰狼。”

“天涼城裏好玩兒還是北疆好玩兒?”

“當然是北疆。”

徐離文淵一頓,然後問,因為大灰狼嗎?

“不,其他任何地方都比天涼城好玩兒,因為自由。”

他正說著,吳繼周就湊近了來,低聲回稟道,王上,莫將軍不在府中,還要派人去找嗎?

“不用了,今日原是家宴,成王是孤王最親的人自然該到,不過他既然不在府中也不必勉強。”

說完,他又若有所失地重覆了一遍懷中那孩子剛剛無意間的那句“其他任何地方都比天涼城好玩兒,因為自由。”

是,不自由嗎?

如果自由可以成為一個人抗拒郢都的理由想必楚宮會更遭人討厭。可他徐離文淵一生都只能待在這楚宮之中。

以往,他並不覺得無聊,現在卻莫名感到焦躁。

區別在於身邊是不是有莫問。莫問在教會他向往外面的世界之後,自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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