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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涯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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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個冗長的夢中醒來,白鳳的思緒有瞬間的空白。埋藏在內心的記憶,再也不願去觸碰的東西,在這個微微潮濕的空氣裏像長滿黴味的棉花,簌簌的讓人難受。擡手捂住額頭,白鳳皺著眉從床上坐起來。

窗外傳來了細細的雨聲。白鳳討厭下雨,這種雨天會讓人頭腦發脹,昏昏沈沈,而且,再好的輕功也難免被雨沾濕。

谷中很少下雨。白鳳緩步踱至木窗邊,扶著窗欞面無表情地望出去,天色晦暗,單是這個便叫人分不清時辰。連接天地的雨絲落下,襯得院子裏一叢叢紫藤花明艷而耀眼。他不喜歡紫藤,卻任由這些花開遍了這只屬於他的天地,就像他本不想沾上那些人的鮮血,卻仍過著這種日覆一日的生活。可是,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做,有些事情,他卻可以選擇不做,比如,不再看到這些花。撫平不自覺皺起的眉心,白鳳隨手一只羽刃,散了一地的花瓣。紫色雕落在地上,沾了泥。

才過了一盞茶不到的時間,白鳳隨意一瞥便看到了一抹火紅,窈窕的身影正往紫藤花叢移來。赤練撐了把竹骨傘,妖嬈地穿過花叢,行至院中停下,蓮足之前,恰是那只已沾濕的羽刃。

“衛莊大人要你去一趟。”赤練緩緩地說,火紅的影子在素白的傘下被煙雨微微模糊。

“有什麽事?”白鳳有些不耐,卻也知道若不是什麽要緊事,也不會赤練親自來找他,還是雨天。

“這話等你去了再問。”赤練靜立在雨中,攤了攤左手,指尖掐出一朵蘭花。

白鳳眼光落在了屋裏的一方幽藍之上,立刻又挪開,只道:“知道了。”赤練聽了,便又裊裊娜娜地消失在院子裏。等她走後,白鳳這才又看過去,並再次肯定,他很討厭那個女人。隨後起身。

沒有撐傘的習慣,白鳳到的時候發梢微濕。衛莊一手扶著膝,一手撐著鯊齒,赤練就站在一旁。聽到了白鳳的腳步聲,本來座上閉目養神的衛莊睜開了雙目。

“你來了。”他淡淡地說。

“是。”白鳳抱著手臂立在座下,沒什麽表情。

“這個任務,由你去完成。”衛莊開門見山。

白鳳擡起眼,直直地看過去:“現在?”見他頷首,微微皺起了眉,“我拒絕。”明知他不喜歡在下雨的時候出任務,卻還偏偏這時候找他。

做好了被鯊齒架上脖子的準備隨時準備躲開的白鳳見衛莊只是撐著下巴淺淺一笑,心下不免覺得奇怪,只聽衛莊道:“你就不問問我是什麽任務?”

衛莊平時對他縱容得可以,若是他果真不願也從未勉強過,白鳳這麽一想,覺得自己還是先聽聽再說。

見他將目光移回,衛莊低低地又是一笑:“你去把華鬼接入流沙。”

“華鬼?”白鳳眼底閃過一絲疑惑。鬼魅踏星海,花落無人處。“華鬼”是多年前江湖上橫行的殺手,沒人知道他是男是女,因為見過他的人都已經死了。因此人行蹤不定神出鬼沒,被他所殺的人幾乎都是躺在一片花海之中,所以江湖人稱“花鬼”,後來傳著傳著,就成了“華鬼”。然而華鬼在兩年前因帝國的圍剿突然銷聲匿跡,所有人都以為他已死於非命。現在,衛莊要他去接華鬼加入流沙?白鳳嘲諷地一笑:“架子還不小,流沙又不是缺他一個。”

衛莊似笑非笑地看著白鳳,那是他一貫的表情,一直沒有說話,卻在白鳳轉身的瞬間叫住他:“我想你應該對這個人很感興趣。”

“哦?”白鳳沒有回頭,微風吹起來,左肩上的羽帶柔柔地浮動。

“世人都不知這華鬼的真名,可是我今天可以告訴你,她的名字,叫做音無,白姓,酈氏。”

酈音無。衛莊輕描淡寫的聲音卻在白鳳心裏濺起了層層漣漪。是她?……

白鳳立在原地沒有動,身後的人都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就在赤練想出口打破這種詭異的沈默時,他卻開了口,聲音依舊清朗:“在哪裏?”

“陰陽家。”

赤練看著只留下一片羽毛的青石地板,若有所思:“這樣好嗎?”

衛莊並沒有看她:“這不是你該問的問題。”

“音無她和白鳳……”

“她已經到極限了。如果你不想她死的話,現在就該閉嘴。”衛莊毫無感情地吐出這話,便叫赤練立刻住了口,眼底下投下一片陰影。

“好了。”

赤練擡頭看著衛莊離去的背影,直至隱沒,才擡頭看了看天空,雨依舊細細密密,就像,那兩人之間道不清說不明的恩恩怨怨。



白鳳呼吸著潮濕的空氣,心亂如麻。

……音無。

“鳳兒……”她曾經這麽叫自己,可是,那個曾經愛護自己的人,教自己武功的人,卻也是拋棄了他的人,手刃了他唯一的弟弟的人,一個他永遠也不願原諒的人……

音無,無音。羽兒死去的那個雨夜之後,她便徹徹底底失了音訊,他找她找得那麽辛苦,卻一無所獲。他不明白自己是要去殺她,還是要如何。可是她從來都是如此,要走便走,一旦躲起來,任誰也發現不了,她是天生的殺手,天生的冷情之人。

白鳳尋到她時早已過了子夜,幽深漆黑的陰陽家地牢裏只有淺淺的水聲,滿滿都是腐朽和腥氣。衛莊讓他來“接”人,來救人的還差不多。縱橫交錯的鐵鏈鎖著一個瘦削的影子,跪在水窪中,淩亂的長發四散鋪開,垂著頭,像是被折斷的花藤。

“音無,是你嗎?”吐出的氣息在這極寒的環境中化作了白霧,白鳳有些驚愕地拂開了女子的頭發,看清她的面目,慘白得讓他以為她已經死去。劃開了火折,橙黃的光之下,她泛青的眼眶深陷,嘴唇發紫,嘴角是殘留的血跡,一身紅衣。左肩處一截斷掉的劍刃,血早就凝固,被鎖的手腕和脖子全是深深淺淺的傷口。

……這真的是音無?白鳳覺得自己有瞬間的暈眩。

手指輕輕觸碰她的臉頰,她卻像是被割了一刀似的猛地後縮,牽得拴在身上的鏈子劈啪作響,傷口裏又是一絲絲血滲出。

“音無,是我。”白鳳輕輕說,即使知道她根本沒有意識。那一動,根本就是因為本能。連他都驚訝究竟是因為怎麽的折磨才可以將如此微弱的刺激當做是攻擊……

沒有猶豫地出手,鏈子一根一根斷掉,音無失去了支撐,白鳳將她橫抱起,往外走去。

“我道是哪裏來的螻蟻,膽子這麽大竟跑到陰陽家的眼皮子底下劫人。”陰森的聲音從陰影處傳來,白鳳站在陰陽家的懸空樓閣上回頭,一道深藍色的身影一半淹沒在陰影中,一半暴露在熹微的晨光下。那罩在光下的精美綢緞反射著深邃的光。白鳳將音無抱緊了些,右腳微微後挪,目不轉睛地註視著來人。

“哼哼,怕了麽?放心,我一定會給你一個痛快的死法。”來人前踏一步,落入白鳳的視線中。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左眼處有奇異的深藍色花紋,詭秘地蔓延了將近四分之一張臉,黑色微微泛紫的頭發整齊地梳在腦後。

這人他聽說過,陰陽家的護法,星魂。

少年臉色很白,擡手一勾,身旁便赫然出現了四個漂浮的人影。不,他們都不是人。“今天你可以有兩個選擇,一是放下你手中人,然後死,二是現在就被我殺死,我把她搶回來。”少年微笑起來,卻讓人覺得有徹骨的寒意,纖細的手指在空中淺淺一劃,若有若無的紫色氣流便流轉起來。

“呵,這得看你的實力能不能讓我死。”

“哦,倒是只很自負的螻蟻。”少年屈起手指,身後四個浮動的傀儡便瞬間沖了過去。

這樣的速度對本就以速度見長的白鳳來說自是不足道,他輕易地就避開了他們,可是少年似乎早就預料到了他的落處,紫亮的氣刃跟著就到了腳下。白鳳足尖輕點,一個旋身,飛快地踏上了半空中的飛羽,躍上幾尺,再輕輕落到陰影中。

少年的面上流露出一絲讚許,只聽他道:“這輕功倒是出神入化,可這步法倒是和你手中的叛徒頗像,難不成這天下的輕功都一樣不成?”手又是一揮,傀儡的速度就上了一截。

白鳳的輕功本是音無教的不假,但同一套武功不同的人練出來效果自然不一樣,何況白鳳與音無分別多年,這輕功早已在音無之上。

音無現在受了重傷,身體極弱,幾乎就是拖著一口氣,白鳳再晚幾天來看到的指不定就是她的屍體,現在再這麽耗,她遲早會沒命,白鳳不敢輕易亂動,只將她護在懷中,一面喚著雪雕,一面警惕著星魂的動作。

單足點地落在圍欄上,白鳳瞅準了時機飛身而下,穩穩地落在雪雕背上,山風變得有些烈,白鳳的衣角劈啪作響。

“你逃不出我的掌心。”星魂微微一笑,並不擔心的模樣,細白的手指屈了屈,傀儡憑空消失,深藍的緞子抹上一層微光,叫白鳳瞇了瞇眼,心底一緊。

感受到音無似乎顫了顫,白鳳一低頭便撞進她泛藍的眸子裏。

“音無?”他輕聲喚。

音無的雙眼沒有焦距,只是木然地盯著虛空。忽的手臂就一擡,像是掄起掌風要擊打白鳳一般,白鳳一驚,本能地微微後仰,眼光一掃,便發現一支紫色的光箭顯出了形,直直穿透音無的掌心,化作點點紫光消散,音無手心飛濺的血液撲到他的臉上,白鳳便驚得說不出話。若不是音無這一擋,那光箭穿透的怕就是自己的脖子了。白鳳咬咬牙,不愧是陰陽家的人。

“音無!”雪雕感受到了危險,撲打幾下翅膀驀地飛遠,隱沒在晨霧之中,白鳳叫著音無的名字,可是她就像個木偶,面無表情望著不知何處,也感受不到痛楚。

“……覆……”音無嘴唇顫了顫,發出一個單音,白鳳聽不清,索性將耳朵湊到她的唇邊。“鳳兒……”

白鳳僵著身子,心底的酸楚翻湧上來。這個稱呼,有多久沒有再聽見了?是從羽兒死去之後吧?可是,為什麽他該如此恨她殺死了自己唯一的親人,此刻卻莫名有些高興?

“音無……我帶你回去。”白鳳閉上眼,用臉頰貼了貼她的額頭。

音無的嘴角滲出一點血,沿著下巴滑下,眉心的紫光大盛,隨後淡下來。雪雕高高地飛著,掠過流雲,飛往鬼谷的方向。



白鳳回去的時候把赤練都嚇了一跳,他面色沈得可怕,赤練直楞在原地,反倒是一旁的衛莊叫她跟過去看看,她這才回神。

燒了熱水放在一旁備用,關了門窗扒下音無的衣服。她倒是不記得音無喜歡穿紅色的衣服,看到的時候還奇怪了一陣,可現在就明白了,那哪裏是紅衣,就是一件血衣。看到滿目瘡痍的身體,連赤練都有些不忍,刀傷、劍傷層層疊疊累在她的背上、臂上,心口處還有一條細長的傷口看起來像是新愈。她這些年究竟是受了多少苦?最可怕的不是這些,而是音無的左肩和左手。肩上鐵劍貫穿了經脈,都已經銹在裏面了,左手是新傷,血倒是不再淌了,可是周圍的肉都被燒傷,如果沒有記錯,音無是左撇子吧?

擰了布清洗傷口,音無一直在發抖,赤練只當她是疼,只好輕了又輕。上藥、包紮耗了大半個時辰,端著木盆走出去,赤練抹了抹額上的汗水,餘光便看到了站在廊下的白鳳,他似乎一直沒有離開的模樣。赤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眼,心想他既是擔心音無,卻也不開口問問,但轉念一想這和他的性子倒也不差。眼波一轉,正欲開口,又見衛莊帶著谷裏的木時芳大夫進了院子。

“如何?”衛莊問。

赤練放下盆子說:“傷口都是都清洗包紮了,只是……”她看了眼白鳳,他依舊微仰著下巴望天,赤練隨後接道:“只怕從今以後整個左手就廢了,音無可是左撇子。”

“這樣。”衛莊倒是沒什麽反應。

“流沙可不需要廢物,找個荒郊野嶺把她扔了好了。”白鳳瞥過來冷冷一句,腳尖一點便躍過紫藤花叢出了院子。

赤練眨眨眼,也不再說什麽,轉過視線等待衛莊的吩咐。只聽衛莊對木時芳說:“進去看看。”

木大夫捋捋胡子,邁著顫悠悠的步子隨赤練進了屋,衛莊站在院子望著周圍開得恣意的紫藤,心頭不知怎的就想笑。白鳳的弱點……黑羽不是他最大的弱點,他最致命的弱點,可就是他最恨的人,酈音無啊。隨手一劍挑了一朵紫藤,花瓣落在地上與往昔無異,可是有些東西變成什麽樣了,可就不由人猜得了。

谷風裊裊,雨停了好一會兒,白鳳立在雪雕上,視線落在遠方不知想些什麽。

“這姑娘寒氣淤積,失血過多,受傷不輕,下手之人極其狠辣,完全沒留後路。這種陰陽術可不是一般人使得出來的,好在她精神頑強,到現在都不至於崩潰,若是一般人早就一命嗚呼了。現在的情況雖不好,可勉強還是穩得住,我開幾服藥,煎了給她服下,若是運氣好,半月之後大概就可醒來。”木時芳診了脈,面色有點凝重。

“半月?”赤練挑挑眉,不到半月他們可就要出谷去,到時誰來照顧。

木時芳不問世事,但對於流沙的動向還是略知一二,他想想還是說:“這已經是最好的打算了,若是這姑娘精神力再耗些,怕是等你們回來都醒不過來。”

“太久了。”赤練扭起了眉,流沙帶回來的人,可不能這麽躺著,就算是音無也不行。她想起白鳳說的話,找個荒郊野嶺扔了好了。

木時芳嘆了口氣,起身來走到桌案旁,提起筆寫方子:“第一張用來清寒氣,第二張調養精神,另外就是外傷藥,畢竟是女孩,你自己或者差人看著辦吧,我也只能做這麽多了。記著每日兩副,按時喝。”

赤練接了方子略略掃了掃:“這彤血草、朝陽、彌芥子谷裏可沒有。”

木時芳笑了笑:“流沙裏的人,還怕采不來?”說罷背起了藥箱。

赤練半晌都沒說話,隨手將方子一丟,說:“就讓他去好了。”於是白鳳回到院子裏就發現桌上一堆草藥三張藥方,其中一張是赤練的手跡。這些奇奇怪怪的藥他怎麽認識!白鳳蹙眉,隨手點了點明顯散發著泥土氣息的草藥,果斷地甩上門。

衛莊知道了赤練的安排,罕見地說了一句:“他可是甩手不幹的多。”

赤練奇異地抿了抿嘴,綻開一絲奇異的笑容:“最了解一個人的人,可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對手,或者說,最討厭的人。”

從後廚出來,白鳳本打算隨便找個地方過一夜,但是經過正院,腳步不自覺地便停了下來。淡淡的月光下,紫藤散發的香氣也淡淡的,一天的雨留下的水珠未散,就著月光,看起來晶瑩柔和,流轉著銀白的光。白鳳定定地註視著房門,仿佛可以將它看穿,隔著它,便是音無。可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可不只一道薄薄的房門。

夜風撩起了白鳳的頭發,他閉上眼,最終轉過身,留下一地折斷的花枝,鋪落滿地,就像一場花葬。

鬼魅踏星海,花落無人處。

記憶裏有音無暖暖的笑意,可是背面卻是一片血腥。就像這一地落花,美麗卻藏不住枯萎的命運。



“你當真一次都沒有去看過她?”赤練遙遙地看著白鳳站在樹梢上,終於忍不住問,看來她低估了白鳳心中的恨意。

白鳳斜斜地看了她一眼:“我更願意立刻把她扔到你那堆蛇裏去。”

“哦,我的赤練蛇可受不起。”赤練淺淺一笑,眉間盡是妖嬈和嫵媚,“你要再不去,辛苦救回來的人可就真會沒命了。不過你也不在乎……”說罷裊裊娜娜地便沒入層層桃花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白鳳撚起飄過眼前的花瓣,一下子不見了蹤影。

沒有多餘修飾的房間因為音無的到來多掛了一層簾子,白鳳遲遲沒有掀開,只站著,像一尊雕像。裏面傳出細細的□,仿若在隱忍著痛苦。把布簾綰上去,白鳳看到音無眉心在發光,又是那種紫色的光,臉上都是汗水,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唔……”

“音無?”白鳳試探著俯下身摸了摸她的額——到頭來,他還是放不下她的。

好燙,像火炭在燒一樣。

“不要……不是我……”音無不停地在□著,白鳳取過濕毛巾擦拭著她的額頭。他似乎是回想起了什麽痛苦的事,壓抑地掙紮。

“相信我……求求你…鳳兒……”

白鳳手一頓,抿著嘴唇凝視著音無的臉,心裏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鳳兒……”像是要抓住什麽一般,音無擡起手亂揮,口裏不停地叫著他的名字。

依舊沒有動作,白鳳眼裏閃過一絲難以名狀的情緒,他看到音無的眼角淌過一串淚水。

“音無……”

“唔……”

最終他捉住了她的手安撫著她:“我在……別怕。”

“求求你……不是我……不是那樣……”音無失去握力的左手死死地扒著他的手指,繃帶下滲出殷紅。

“音無,我在。”白鳳皺著眉,擦著她臉上的汗。她究竟夢到了什麽?或者是咒印讓她怎麽了。她冷得像是冰,受了傷都是眉頭不皺一下。白鳳有些出神,瑩白的手指刮過她依舊光滑的臉頰,指尖沾了些淚花。凝視著上頭的濕潤,白鳳覺得自己還是該做些什麽了。

突然音無渾身一震,嘴角流下成股的鮮血,白鳳一時間有些慌亂。他不知道她想起了什麽,因為他們之間的那些太多太多。他不明白她的真心,也許她根本就不應該待在他身邊。橫亙著羽兒的死,他們不可能再回到從前,而此刻,他們之間唯一的維系,怕就是她的愧疚。可是,若她真的愧疚,又怎會一下子就銷聲匿跡叫他好找。她是想逃避?他不知道,他什麽都不知道。不知不覺,白鳳丟開了音無的手,擰著眉頭看著她獨自在夢中掙紮。他或許,可以學著她一般無情。她丟開他,讓他獨自平覆心中的傷,此刻,他是不是也有理由讓她一個人?

“鳳兒……求求你……”

已經起身,半只腳都踏出門外的白鳳還是停下了腳步……終究他狠不過她……白鳳覺得眼角似乎有點濕。

音無渾身發抖,嘴唇青紫,燒得不省人事。白鳳點了她幾處大穴,打來熱水,擰了帕子覆在她的額上,握住她的手腕為她輸了些真氣,眼見眉心的紫光漸漸消失,便立刻去了後廚取出很久都沒用過的藥罐子搗鼓著煎藥。

“桔梗,紫苑,草烏,防風,冬葵子……鉤吻?”白鳳若沒有記錯,這個可是致命的毒藥。“彤血草,絡石藤,朝陽,彌芥子,五央……”這些他要到哪兒找去?眼見音無再拖下去就真的死了,白鳳心底驀的就一痛,這件事,不能發生!

丟下藥方,白鳳喚來雪雕,拿起赤練留下的采藥地清單,趁著月色就出了谷去。

“倒是猜得挺準。”衛莊知道白鳳出谷一事,打趣一般地沖赤練說。

赤練只是笑了笑,沒有多說。她心底松了口氣,若是他還是硬著心腸,估計她就得自己出馬了,現在音無可不能死。

比照著《神農經》,白鳳在一處谷中尋得了最後一味朝陽正欲返回,背後卻驀地一冷,本能地躍出幾步,落地時便看到了一張似笑非笑的臉。

“是你?”白鳳心底覺得糟糕,竟然在這裏碰到了星魂。

“怎麽,怕了?”星魂很有心情地說。

白鳳的眼光在星魂身上逡巡一陣,順手將藥材收入懷中:“你來這裏幹什麽?”

“難道你忘了我告訴過你,你逃不掉嗎?”星魂臉上笑容依舊讓人看著都發放發寒,白鳳看到他的袖口下又露出一截紫光。

臉一沈,白鳳心知不能耽誤太久,但也無法立刻逃脫,星魂是陰陽家的天才,實力不弱,這一點白鳳心裏清楚得很。

星魂見白鳳沒什麽反應,眼光也遛了一圈:“你倒是有心,知道用朝陽的藥力去抵抗我的咒印,可是你覺得真有用嗎?”笑盈盈地擡起手,氣刃立刻甩出,穿林而過。

白鳳引著雪雕閃躲,鳳羽符連發,被星魂一一擋開。

“就算有了這些藥,你們也解不開她的咒印,酈音無一輩子都會在我的控制之下。”星魂眼光冷冷一掃,嘴角噙著冷笑突然便停下了攻擊,“天涯海角也休想逃掉。”

白鳳看準時機飛速地飛往高空,警惕著星魂的動作,見他終於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中,方才轉過頭。音無被稱為叛徒,這不就說明她是陰陽家的人嗎。可是素來對叛徒毫不手軟的大司命沒有出手,反倒是護法星魂……這又是怎麽一回事?滿腹的疑惑得不到解答,白鳳心底頗為煩躁,可是,音無身上的秘密又不是只有這麽些,白鳳只覺得自己的心又冷了幾分,不由得便嘆了口氣。

該死。

他很少喝藥,有了傷有了病也從來都是自行痊愈,所以熬藥之類的事他還是生疏的。照著方子將草藥放入陶罐中,摻了水,點火便熬起。

窗外已是大亮,陽光若隱若現,白鳳拿著把蒲扇倚在門邊,覺得還是有些疲憊,便淺淺地閉了回眼,豈料就這麽睡了過去。被諜翅鳥驚醒過來都已是午時,藥早就熬幹了。有些郁悶地丟掉,再起了一竈,白鳳立在爐邊,索性一步也不去了。

兩個時辰之後可算煎好了,聞起來就苦的藥汁倒入碗中,一股奇異的味道蔓延開來。白鳳知道裏面混了些劇毒的物質,有些擔心地將音無從床上扶起來,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將藥一點點灌進她的嘴巴。可音無還沒喝兩口便劇烈地咳嗽,大半的藥便這麽打濕了被子,白鳳眼見上頭的靛青色都褪去,臉色一變。他不相信大夫,就算是木時芳也不信,懷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給音無餵了藥,現在卻是這樣的效果,白鳳心中一想,與其做這種危險的以毒攻毒之事,還不如自己動手,他記得昨夜自己為她輸了真氣情況就好得多,於是便丟了藥,開始耗自己的內力了。

木時芳又來看了一次,眼光落在白鳳的臉上時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再看音無的狀況立刻就明白了:“白鳳公子,你……”

白鳳皺眉,示意他不用再說。

木時芳嘆了口氣,開始收拾:“音無姑娘情況好多了,大概近幾日就可醒來。不過這麽一來她對你的依賴大大增強,若是停了,情況會惡化,公子可要想清楚。”

白鳳目光閃了閃,依舊沒有接口,送了他出去,這又回到屋裏。聽了木時芳的話,白鳳心底滿上一種奇異的感覺,她對他的依賴會增強,是不是就可以將她永遠困在自己身邊了?凝視著音無的臉,白鳳終於露出了一絲柔和的表情,指尖撫上沈睡的面龐,嘴角竟有一絲笑意。“音無……”似乎看見她動了動眉尖,白鳳掖了掖被子,放下簾子出門去。



看到空落落的床,不見了音無的蹤影,白鳳才發覺自己蠢得是有多可笑。捏緊了拳頭,臉色難看地放出諜翅,招來雪雕。音無身體很虛弱,不可能走太遠,大概馬上就會有回音。

“撲棱棱——”雪白的鳥兒落到白鳳的指尖上嘰嘰喳喳一陣,白鳳的眉頭又皺了起來,指引雪雕往谷口飛去。她醒來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離開!她又想走,無聲無息地再一次消失,若是當年,他是不是又要找這麽久,等這麽多年,直到心底的恨意沈澱得像韓國宮墻那麽厚了才又見到她?!胸口劇烈地起伏,白鳳心裏痛得想殺人。

通往谷口的路上是一片桃林,陽春時節,芳菲正艷,粉紅的花瓣密密匝匝地壓住了一大塊平地。雪雕通曉白鳳心思一般自己就降低了高度,幾乎是貼著樹梢在飛行。白鳳仔細地搜尋著,不放過一點,終於看到了一抹白色的影子出現,掩在花間。從鳥背上一躍而下,他迅速朝著音無所在的方向前進。

腳下踏的是層疊艷麗的花瓣,軟綿綿的,可以踩出汁來,不多時白鳳素白的靴子上便濺了不少桃紅。白色的背影跌跌撞撞地前行,就在不遠處,可他這麽追也追不上,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竟忘了這林子可是布了奇門遁甲。提起一口氣,使了輕功踏上樹丫,一個跳躍便落到音無身後。

音無腳步虛浮,渾身乏力,卻毫不停步,扶著樹,憑直覺走在偌大的桃林之中。眼前一片模糊,嗅覺聽覺都不大靈敏,她自知是星魂咒印的影響。左臂基本上成了擺設,除了勉強提得住赤瞳劍,連擡起來都有些困難。

有些氣喘地靠在樹上,音無額頭沁出了細密的汗……好累。正因如此,她連身後蛇的吐信聲也沒有聽到,只是本能地覺得危險,習慣性地左手出劍,可手臂還未擡到一半,便是一陣鉆心的疼,赤瞳竟被甩了出去。

“真是能耐啊,拖著這種身體還想出谷。”身後幽幽地傳來清越的男聲,音無聽得不真切,這個聲音與腦海深處的聲音重合了。

白鳳冷冰冰地抱著雙臂立在不遠處,五步遠處是一條被釘住七寸的紅色小蛇,白色的鳳羽輕輕搖晃著,沾了些紅色。

“你是覺得你命大還是覺得這蛇無足掛齒,便不勞你動手?”白鳳一步步逼近,輕輕一揮,又一只鳳羽符飛出,直直切斷了音無的半截頭發。

“這麽火急火燎的,你又想去哪裏,酈音無!”站定在女子身前,白鳳擡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強迫她擡起頭對上自己冒火的雙眼。

“鳳……兒……”音無難受地半瞇著眼睛,呼吸都顯得有些困難。

“我還當你徹底把我給忘了呢。”白鳳諷刺地一笑。

“我……”

“你不可能忘了我對吧?你欠了我那麽多,我都還沒讓你還回來,你怎麽可以忘掉?”白鳳的手扣住了音無的左肩,拇指微微用力便掐進了傷口中,硬生生掐出血來。音無渾身一抖,不由自主便想要退開。

“疼嗎?”白鳳嘴角翹起來,“一定很疼是吧?羽兒,還有我,都是這麽疼,你終於嘗到這種滋味了,不好受對吧?”

面對白鳳的一步步逼近,音無忍著劇痛往後退,直到抵住樹幹退無可退。倒吸一口涼氣,音無顫著嘴唇開口:“……我沒有殺羽兒。”

“到現在你都不承認?難道當年白鳳凰瞎了不成!難道你就一點愧疚都沒有嗎!”

“鳳兒……”

“酈音無,你的心腸怎麽可以這麽硬!”

“……對不起。”

“夠了!”白鳳掐住她的脖子,狠狠將她摔在地上。對不起。對不起有用嗎?要是這三個字能解決一切,又怎會有現在這些事!

“咳……”音無捂住脖子無力地軟倒在地,眼前漸漸模糊。為什麽他就不聽她的解釋呢?明明不是這樣的……

“你這又是何必呢?”赤練從樹後繞出來,有些不忍。

“這些不需要你管。”白鳳冷冰冰地堵住赤練的口,隨後抱起音無消失在樹影中。

“要你留下來在我身邊,竟是這麽難。”白鳳心底輕輕說著,他和她之間的結,怕是將永遠都解不開了。



音無夢到了從前,她握著赤瞳,呆呆地站在倒地的黑羽身前,背後是陰陽家的追兵。黑羽拉著她的裙角,眼角掛著淚:“音無姐……救我……”

“羽兒?!……”她丟開劍跪在他身邊,驚恐地握住他的手。

“音無姐,我不想死……”黑羽哭得像小孩子,渾身顫抖著,嘴唇烏青,是中毒的模樣,心口還插了一把匕首,音無一看便是自己以前用的。

“誰?是誰?!”音無握住他胸口的刀,憤怒地問。

“音無姐……疼……”

“我會救你的,姐姐一定會救你的!”音無顫抖著,連吐氣都變得不穩,“姐姐一定要救活你,一定可以……”

黑羽臉上綻開一絲笑容,目光動了動,落到了音無身後:“哥……”

“羽兒!!!!”白鳳暴怒地沖過來推開她,抱住了奄奄一息的黑羽,而此刻黑羽已經說不出話來。“酈音無,你殺了他!!!”

“不是我、我沒有!我怎麽可能殺羽兒!他是我弟弟!”音無語無倫次地解釋,可是白鳳根本不聽。

“我都親眼看到了,你還有什麽可說?!”白鳳眼睛一片血紅,心底起了殺意。

音無渾身一凜,眼見陰陽家的追兵已近,沒辦法只好抓起赤瞳逃往林中。

“鳳兒,求求你相信我!我很快就會回來,現在很危險,你要小心!”音無來不及說完便匆匆而去,這下更坐實了殺害黑羽的罪名。

“羽兒!!酈音無、我要殺了你!!!!!”

想起白鳳撕心裂肺的吼聲到現在音無都覺得渾身寒戰,她知道她現在在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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