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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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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她似乎能看見在布達拉宮的桑結嘉措震怒的面孔,也能看見幽冥血河之中老祖得意而欣慰的笑容,漫天風雪如狂,她卻始終能聞到身側之人傳來的幽幽檀香,那一點在布達拉宮中熏陶已久得到的氣息,無論走到天涯海角,也始終不會有任何的改變。

男子緊緊抿著唇,眼中滿是堅毅。冷風倒卷著從衣領間倒卷而入,茫茫無際的荒野之中,陰霾的天際之下,只有他們兩個人並肩在雪地之中蹣跚的前行。雙手合什並攏的指尖隱隱凍得發紅,女子忽然覺得鼻尖一陣陣的發酸。

他們本來不該遇見,一個是幽冥血河底下不世出的阿修羅,一個是受過坐床大殿的六世仁波切,人生的際遇就像是南轅北轍的兩條線,各自往自己的前路狂奔而去。可是既然遇見了,既然走到了這一步,他們的宿命,究竟又該往何處去呢?

她忽然很想伸手去擁抱他,然而擡起的手再一次顫抖的收了回來。

讓他回去,讓他回去……即便會受到老祖的懲罰,即便自此一別,他們永遠都不會有再見的那一天。她是修羅惡鬼,即便受封成為佛教的欲色天護法,終究也不過是一個虛名。而他,他是藏傳佛教千萬教民的信仰,是佛主在人世的輪回轉世之身。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可能,只不過是自己……太過執著。

那一刻的遲疑與停頓,就像是過去了一輩子那麽久。一路往前的男子腳步一頓,有些疑惑的回過頭,“怎麽了,卓瑪?”

她將彼此緊握在一起的手默默的舉起來,那一刻,阿修羅的血液似乎全數退去,只剩下一個凡人女子的恐懼和悲哀侵占了全部的身心,“看見了麽,這雙手,你還要握著它一直走下去麽?”

她不敢看對方的眼神,甚至不敢再看自己露出了本來面目的真容,女子纖細的右手仿佛是滴落了濃墨,死灰的黑一層層暈染開來,細密的鱗片一片片的覆蓋了柔嫩的肌膚,阿修羅嗜殺好戰,男子生來醜陋不堪,女子卻國色天成,佛國天女、上清女仙、阿修羅女……她們原本便號稱是艷冠三界的絕色。

然而再怎樣殊麗動人,在露出如此可怖的真身之後,男子的手還是下意識的顫抖了一下。“看見了麽,活佛?我能從納拉山下一路跟著你來到布達拉宮,並不是因為真的有多麽愛慕著你。而是……遵循冥河之中幽冥老祖的教旨,引誘繼任的活佛罷了。我不過,只是個邪魔外道罷了。”

女子有些顫抖的將左手覆住自己的咽喉,不明白自己的聲音為什麽會出現如此奇怪的哽咽,那些想要說來的話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冒,她的心卻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一點點給掏空了一般可怖,已經被鱗片所覆蓋的右手已經完全感受不到對方手中的溫度,她甚至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已經松開了自己的手。

然而,對方原本錯愕的眉眼卻在這一刻盈盈舒開:“天龍八部眾的阿修羅族人,為什麽要說自己邪魔?”

女子詫異的擡起頭,喃喃道:“不,我不是……”

七十七章

他的手指溫柔的撫上對方的額角:“卓瑪,我從來沒有在乎過你究竟是什麽人。不要恐懼這段感情,因為我並不害怕犧牲一切。”

即便是幽冥血海中出身的修羅女子,在這一刻,竟然覺得內心酸澀不堪,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阿修羅殘暴嗜殺,即便已經歸入佛道,凡人依舊視之為邪魔無異,他竟然能夠這樣平靜的就接受自己的身世。

可是……冰冷的風雪倒卷著吹打在人的面頰之上。她的右手上已經布滿了密密的青色鱗片,是的,再也撐不下去了。就算能夠用這幅軀殼在凡間繼續生存下去,如果不能及時回到血河之中,她最終只會在人間變成一個不人不妖的怪物。

他的左手始終緊緊握著那只布滿青色鱗片的右手,絲毫沒有松開的打算,然而目之所觸,伽羅卻像是被火焰灼燒過一般,下意識的想要將自己的手掙脫出來。那樣鮮明的對比,越發襯托現在的自己究竟有多麽醜陋不堪。

白衣的女子神色遲疑起來:“是我……是我騙了你。回去吧,趁著風雪還沒有停下來,回到布達拉宮去。”男子的唇角浮出一縷溫柔的弧度:“現在才要我走,是不是太晚了一些?”伽羅揚起臉來,巴掌大的臉上還有淡淡的淚痕:“你這是什麽意思?“對方沒有說話,只是將伽羅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蘇瓔撲哧一笑,這樣有趣的一個人,的確不太適合做個死守清規戒律的和尚。蘇瓔明顯看出伽羅的眼中有一晃而過的動搖,然而一開始柔弱的啜泣並沒有擊潰她的理智,眼中還殘留著淚水,女子的眼神卻漸漸清冷起來:“你知不知道,如果我們就這樣一走了之,將來究竟會面對什麽……”她的聲音還在哽咽,可是整個人卻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一步都不肯後退。男子擡起手,一點點拭去她面孔的淚水:“別哭了,你再哭,我才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那樣溫柔的話語,如果是尋常夫妻之間,該是叫聽者多麽唏噓。然而蘇瓔的眼睫微微一顫,想起日後兩人天各一方的結局,徒然只覺得悲哀罷了。

“無論面對什麽,我都不會害怕啊。卓瑪,我最害怕的,是會失去你。”他的手勢那麽溫柔,說出的話語就像是他筆下的詩篇一般繾倦動人,“卓瑪,從一開始我就不想做這個活佛。景國之中多少的孩提,為什麽偏偏要挑中我?”

我想回到從前的那段日子,你在一側賣酒,我出門耕種農活,日子雖然貧苦,然而有時回來見到你遠眺落日的面孔,已經覺得無上的歡喜。這種歡喜,就算是聆聽佛法妙音,就算是在布達拉宮之中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也不能夠讓我心甘情願的與之交換。

隱約的,蘇瓔似乎聽見了不遠處那個男子,傳來的一聲低低的嘆息。蘇瓔不明白為何伽羅的性格會古怪到如此,她可以答應他,也可以拒絕他。可是……她在遲疑。這一點遲疑,實在是古怪的讓人捉摸不透。

阿修羅女,欲色天主,無論是什麽樣的身份,她都不該為任何人流淚。

那一夜,年輕的男子最終還是冒著風雪回到了布達拉宮。坊間流傳著年輕的活佛所寫的情詩:

那一日,我閉目在經殿的香霧中,驀然聽見你誦經的真言。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世,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蘇瓔已經不是第一次聽見這首詩,只是此刻想來,才覺更加傷懷。這樣的一首詩如果出自佛子之手,實在也就未免太放肆了一些。所以在桑結嘉措質問六世的時候,蘇瓔也極為詫異對方竟然就這麽點頭承認了下來。蘇瓔默默的垂下眼睫,想來是伽羅轉身離去的身影,或許真的是傷透了他的心。他握住伽羅的手在風雪中前行的時候,心底一定非常快樂吧。比他入主布達拉宮的這些時日,享受所有人間的供奉與尊崇,都不及這一刻快樂。他以為她終於肯點頭跟自己走,於是一手榮華全都棄如敝履,可是到頭來,終究是一場虛妄。所以這一刻,才會如此心如死灰,面無表情的看著震怒無比的第巴。

這個故事,在伽羅轉身離去的剎那就已經開始失去了控制。她用了這麽長的時間,守護他,也讓他愛上她,在最後一刻,她甚至給過他機會反悔。只要他肯轉身離去,那麽這一切就會順利的結束。她將回到幽冥血海,他將成為景國至高無上的領袖。

可是他沒有珍惜這個機會,蘇瓔不知道當伽羅看見對方堅毅的面孔時候,她的心底究竟在想什麽,她是否有哪怕一丁點的動容?

在男子繼續握住對方右手的剎那,她唇角綻放的笑容就像是一朵薄而鋒利的劍花。

當倉央嘉措執著伽羅的手準備繼續前行的時候,身側的女子似乎露出了一點淡淡的倦容。就在頃刻之間,她原本虛弱的法力在渾身充盈流走,一雙清亮的眼睛染上了猶如桃花般的緋紅。她是幽冥血河阿修羅的女兒,一開始,就不必在凡塵中顛沛流離。烏黑的長發在風中飄搖,伽羅溫柔而堅決的抽回了自己的右手:“我曾經給過你機會的,為何……為何你不回去呢?”

男子有一剎那的怔忡,片刻後,他低低的說道:“卓瑪,你怎麽了,我不是說過,我永遠都不會後悔麽?

她微微仰起頭,一雙漆黑的眼睛帶著陌生的笑意:“是麽,可是……我卻後悔了啊,這該如何是好?”

漫天的星光在這一刻都黯淡了下去,他握住她的手陡然一僵,無垠的荒野之中吹起的巨大狂風像是震怒的金剛護法,有那麽一刻,時光像是被定格了一般。過了半晌,他原本緊握的手緩緩松了開來,過了片刻,他像是想要裝作沒有聽見一般,然而指縫中空空的風卻再也無可抵禦,伽羅的聲音清冷的如一抹雪亮的刀鋒,每一個字都刺進了對方的心臟裏:“只有你還天真的以為阿修羅真的效忠佛祖麽?我從未忘記過自己出身於幽冥血河,當年佛祖敗我阿修羅之父,全族不得已才效忠西天凈土。”她等著他眼底的震驚一點點顯露:“你雖然不喜歡做六世,可是我卻記得,你是那樣尊崇佛祖。”

清冷的月色中,男子的面色卻蒼白如紙,過了片刻,她唇角的笑意越發濃烈起來,片刻後,她聽見對方喃喃的低語:“卓瑪,我不相信。”

她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帶著一種讓人心底發寒的憐憫和冷漠:“這個時候,自欺欺人已經沒有意義了。”

他眼中的絕望人覺得心痛。

風雪之勢已經慢慢變小,她的聲音落在冰冷的空氣,猶如雪屑:“冥河教祖曾經在血海之上和佛陀打了一個賭,在你還沒有出生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你的存在了。因為這個賭約,從一開始我和你的相遇相知,就都不過只是一個陰謀罷了。”伽羅就在不遠處靜靜的看著他,冷漠的瞳孔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你知道這個賭約的內容究竟是什麽麽?那就是……傳聞中的佛子,到底是有一顆多麽虔誠的向佛之心?你看,如今教祖贏了,你為了一個阿修羅魔女拋棄了六世仁波切之位,甚至不惜背叛了佛祖。我終於可以回到幽冥血海之中,再也不必留在人間經歷生老病死。”

那些純白的雪花宛如一片片雕落的花瓣,駐足不前的兩人肩頭已經積落了薄薄的一層積雪,男子的面色變得越發蒼白,連維持的一點鎮定都已經潰不成軍。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刀刃一樣,知道如何刺進他內心最柔軟和溫柔的地方。她明明知道,他一直以來的堅持和癡狂,他的背叛與熱戀,究竟是為了什麽,可是卻依舊毫不留情的想要擊潰這一切:“在你出生之前,這個局就已經設下來了。所以我會特意在你家附近的酒館出生,所以我會不顧生死的將你帶回布達拉宮,所以漫天風雪之中,我會為你留一盞孤燈與溫酒。你以為我也是一樣的喜歡你,卻不知道這種種不過都是為了等到今日罷了。”

男子怔怔的望著伽羅,從前一雙好看的眼睛像是秋水風波一般,然而如今什麽秋水,什麽神采,都已經無聲無息的湮滅了。他俊朗的五官在這一刻就像是荒廢已久的神像,頹敗的厲害,過了片刻,他極輕極輕的笑了一聲:“卓瑪,你記不記得,就在不久之前我還問過你,你願不願意加我為妻。你明明說過,你願不願意嫁我為妻,你明明說過,你是願意的。”

她怔了怔:“那不過是騙你的。”

他的嘴唇翁動,像是有千言萬語,最終凝結成如霜漸冷的嘆息,“卓瑪,那麽現在,你是不是要離開我了?”

她嘆了一口氣,低聲說:“其實在最後一秒,我都給過你機會的。”頓了一頓,她擡起臉看著他:“是你自己……執念太深。”

她離他不過是一臂遠的距離,只要伸出手來,就能夠碰觸到對方的面頰。可是蘇瓔卻想,他們或許是再也沒有機會溫柔的擁抱彼此了。就這樣靜默無言的站了一會兒,她看著漸漸快要變亮的天色,微微皺起了眉頭:“你……多保重。”

他的唇角牽起一縷苦笑。伽羅深深嘆了一口氣,眸子裏只有無盡的哀憫。這世上的人都將情愛想的太過偉大,也太過輕易了一些。或許這一刻她愛著他,他也愛著她,可是有什麽關系呢。時間終究會慢慢清洗一切,歲月徐徐,他會忘了她,她也必然不覆記取這段歲月。就算有朝一日想起來,恐怕也是百年之後的事了。

蘇瓔不知道伽羅會不會後悔,她很想告訴這個倔強的、不肯相信任何人的女子,不要在這一刻,不要就這麽轉身而去,因為自此一別,就是死生契闊。他的靈魂會在一世又一世的流轉中徹底忘記他,而如果漫長的時光最後沒有治愈這道傷痕,她是否會終其一生會悔恨所纏繞?

保重……這兩個字真是叫人徒呼奈何,自你走後,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卻偏偏還要說望君珍重。如何珍重?如何忘懷?

他眼中的光芒就像是天際即將隕落的星辰,又像是斷崖之下深不可測的孤海,唯有呼吸間帶出的一點白茫茫的霧氣證明著那不是一具已經死去的身軀。良久,他忽然笑了一聲,慢慢的,慢慢的轉過身去,隱約間,像是聽見了誰發出的一聲哽咽,卻又迅速的被風雪吞沒了蹤影,他的聲音被風追逐著裊裊散去,只隱約的聽見那幾句:“卓瑪,你知不知道我其實想告訴你,我將第巴給我的那些錢財都攢了起來,我想在青海湖畔修築一座房子,到時候再買一些牛羊放牧。日後你不要再去賣酒了,我再也不是當初那個農戶家的窮小子,終於有能力可以讓你過上好日子了。”

“現在想來,原來我始終不過是在癡心妄想罷了。”

蘇瓔想,或許是沒料到對方會忽然說這些話,伽羅的神色也有些怔忡。這個賭約,的確算是冥河教祖贏了,否則一直被克制的那些力量不會再一次從自己身軀之內覆蘇。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可以此刻就返回幽冥血海的蘇瓔始終站在原地,看著對方熟悉的背影,一言不發。這段話實在非常樸實,樸實的不像是那個會寫出纏綿情詩的男子會說出的話。

或許在眼前的男人心底,他真正想要的並不是什麽主宰景國的命運,他也並不看重那些信徒的頂禮膜拜,甚至那些纏綿的詩句,都不過是一張張廢紙罷了。他想要的,無外乎就是眼前的這個人。想和她攜手並肩,想和她一起走完這一生。這樣卑微的心願,卻也叫人這樣的無能為力。等了許久,伽羅始終不發一言,她是個讓人很難猜測出究竟在想什麽的一個人。假如倉央嘉措不曾愛她,或許只會覺得這是個性格古怪的女子,可是偏偏他又要愛她,這真是一場孽障。伽羅嘆了一口氣,如果不是因為那個賭約,或許她永遠都不會見著這個人。命運翻雲覆雨,誰人都在劫難逃。風雪寂寂,還是她先出聲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靜,神色卻依舊鎮定而從容,就像這一刻不過也和往常一樣,他冒著風雪前來,她為他溫了一壺好酒,可是……到底是回不去了,這一刻,理當與君做訣別:“我從出生以後,就一直不受父王與母後的寵愛。因為教祖曾經說過,我在冥河待的時日不會太長,總有一天,我會被佛陀帶走。幽冥血海與佛教實在是不共戴天,自教祖說出這句話以後,我便只能一個人孤零零的住在一座宮殿裏。血海的蓮花不知道開過了幾轉,我都不曾見過父王與母後的面。後來佛陀來到幽冥血海,教祖提出了這個賭約,假如佛子向佛之心並不堅定,那麽就算是教祖贏了。我便可以回到幽冥血海中去,得回父母的寵愛與族人的尊崇。可如果我輸了,就只能一個人遠去西方凈土,成為佛陀座下的護法弟子。我其實並不喜歡幽冥血海,可是我始終覺得不甘心,我不想成為一個孤兒,也不願意到西天凈土中去。”男子悲傷的望著她,片刻後,他的眼底閃過一縷微弱的笑意,就像是在很久之前,她拉住他的衣襟躍上馬背的時候,他眼中其實也曾有過這樣美好的笑容,“卓瑪,為什麽你不早些告訴我。假如你早一點告訴我,你無論如何都要送我來拉易,僅僅只是為了一個賭約,僅僅只是因為你不願意成為佛國的弟子,那麽……在最開始的時候,我寧可被和碩汗王派去的刺客用南弓射死。”

“卓瑪,在我還沒有愛上你的時候,你就應該告訴我真相。其實那個時候,你就已經打贏了這個賭約。因為佛陀挑選的這一任繼承者,比起在布達拉宮中成為會行走的一具佛像,他更希望能在天地之間做一個自由的教眾。”

“可惜現在……我愛上了你。”他的眼神中充滿了悲傷,可是卓瑪卻已經看不見了,她只能看見逆風的雪花在空中偏偏雕零。他的腳步終於往前走去,這場告別真是說的太久了,不知道是誰在戀戀不舍,故意拖延著時間,亦或是所有鋒利的對峙其實都不過是一剎那,只是因為過於慘烈決絕,才叫人以為歲月又綿長了幾許。

黯淡的星光將他頎長的身影投射在雪地上,她素白的面孔幾乎快要被白雪淹沒,那一刻,伽羅的嘴唇動了動,就在蘇瓔以為她會出聲挽留的剎那,一陣狂風吹來,她紛亂的長發和清冷的眼瞳在剎那間便消失在了視野之中。男子霍然回過頭來,卻只看見空茫茫的荒野之中,只剩下漫天的飛雪猶如送葬的隊伍,一路迤邐著往西方而去。

七十八章

伽羅的心底,或許是喜歡著那個男人的。可是這份喜歡有多深,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喜歡,蘇瓔卻猜不出來。如果這段感情和相遇不是因為一個所謂的荒謬賭約,這個故事的結局會不會好一些。有些東西,從一開始就應該不摻雜任何的雜志,純粹的一個開篇,或許才會換來一個完整的結束。伽羅以為自己會贏了這場賭局,可是蘇瓔有預感,她或許真的不會快樂。

或許伽羅真的沒有愛過他,又或者對伽羅而言,情愛的確是這樣無足輕重的東西,否則,她付出這麽多的心力,日後想起來,是不是真的會覺得全無所謂呢?

自此一別,就已經又是三個月了。在這三個月裏,絲毫沒有任何關於六世仁波切的消息。幽冥血海無窮無盡,伽羅歸來的時候,冥河教祖親自前來迎她。自從數千年前與釋迦牟尼鬥法失利,冥河教祖自認為終於是掙回了一局臉面。自此以後,伽羅便十分受到冥河教祖的垂愛,甚至連魔王波旬與天妃烏摩也對這個素來不甚親厚的女兒另眼相看起來。或許正是這個原因,一向就和伽羅關系不睦的幾個姐姐反而越發的討厭起她來了。好在受到冥河教祖的寵愛,伽羅本身法力又比那幾個姐姐要高出不少,自然是不必害怕她們。她的居所也由血河深處的宮殿搬到了天妃烏摩的一側,金碧輝煌,往來皆是仆役服侍。蘇瓔靜靜的在伽羅的宮殿呆了幾日,只覺真是十分的無趣。

這段無聊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妖族的妖皇前來像冥河教祖提親。兩族結親已經是由來已久的事了,無外乎是希望通過政治婚姻來鞏固兩族之間的利益。這樁婚姻並不像是戲本裏寫的那樣無人肯去,相反伽羅的幾個姐姐對這件事情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據說妖皇的幾個兒子個個風流倜儻,而阿修羅男子多數面目醜陋不堪,公主們自然想要為自己挑選一個如意郎君。可是,就在幾個公主們為了究竟誰能夠嫁出去而大打出手的時候,冥河教祖一道旨意雲淡風輕的將伽羅招進了自己的宮殿之中。一群人頓時意興闌珊起來,想必是千算萬算,卻沒料到半路會殺出一個伽羅來,深得教主的歡心。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蘇瓔也不會相信名動天地三界的阿修羅教祖竟然會是這樣一個慈眉善目的老者。雪白的胡須和人間七旬老者的面孔,讓他像極了某個得道的高人,而不是坐擁幽冥血海掀起無邊殺戮的魔頭。他憐憫的看著跪在地上的伽羅,輕輕的嘆了一口氣:“伽羅,告訴本座,你是否心底怨恨本座當日與佛陀打賭,將你當做賭約的一部分?”

伽羅半斂眉目沈默了半晌,過了片刻,她看著老者柔和的目光,輕輕的說道:“伽羅不敢,伽羅出身幽冥血海,一條性命都是教祖給的,萬萬不敢心懷怨恨。”他雖然殺戮威名傳遍三界,但是對於自己的血脈,倒是分外眷顧。眼見白衣的女子神色靜默,冥河也不禁嘆了口氣:“伽羅,阿修羅眾人之中,本座再也沒有見過比你更有天資之人。假以時日,無上魔道秘法,必然你是不二的傳承之人。可惜……到底是在劫難逃。”

你來我往之間,話題終究是轉向了重點,“妖皇曾經向我來提親,雖不曾指名哪一位公主,但是言談之間卻十分矚意於你。伽羅,你幾個姐姐空有美貌卻資質淺薄,唯有你靈根深種,實在是可造之材。你若嫁入妖界,日後成了妖族的主母,與我阿修羅一道便是最大的助益了。”

伽羅低下眉目,想了又想:“教祖如果要伽羅死,伽羅都不敢有半點遲疑與怨言。可是……唯獨這件事,伽羅心底,並不願意。”冥河的遺憾像是寫在眼角,片刻後又微微笑了起來:“伽羅,你心底的魔障未免太深了一些。我阿修羅一道愛惡癡纏百無禁忌,身入汙濁,卻也要自尋超脫之法。”

冥河竟然會說出這樣一段話,實在是叫人驚詫莫名。不過轉念一想,到底是從洪荒年代就已經存在的怪物,知道這一點小事也算不得什麽。教祖伸出手來輕輕按住女子的頭頂,看見她露出一張白玉般素潔的面孔,低聲說道:“伽羅,你當初與他訣別,心底就應當已經看到通透了。如何此時此刻,還有執念在身?”隨著他的質問,伽羅的眼神有剎那的恍惚,因為一體同存,伽羅看見的東西立刻便浮現在了蘇瓔的腦海之中。

那是個一襲紅衣的女子,有著格桑花一般艷麗的面孔。細長的眉眼和晶瑩的肌膚就像是畫出的一般美貌動人。蘇瓔微微凝眉,這樣美貌的一個女子,卻半褪了衣衫,露出了白雪般剔透的皮膚。在她的身上,年輕的男子正大力的吮吸著她的脖頸,這畫面讓人一看就過目難忘。蘇瓔分明記得,六世仁波切最後之所以會被廢黜,完全就是因為貪戀美色,破了佛門的清規戒律。原本想著既然是這樣的結果,大約便是因為伽羅的緣故了。但是此時此刻,眼前出現的這個女子,才知道或許事情並沒有最初想的這樣簡單。

冥河的眼神漸冷,像是勸慰又像是在蠱惑:“他生來便是這樣恣意之人,就算沒有你,也還會有別人。伽羅,我們的壽命有千百年之久,今日死去,明日又轉身阿修羅血海之中。無窮無盡,恰似人比之螻蟻。你可曾真正見過,一個人愛上一只螻蟻的?”

伽羅不能言語。不久之前她之所以會決絕離去,就算知道自己心意已動,仍舊還要離開,難道不就是因為知道彼此的時間與壽命,從一開始就無法畫上等號麽?瞳仁之內倒映出男歡女愛的歡愉身影,看上去有沒有自己,也並無差別。多好,望君珍重,他並沒有因為自己就毀掉了一生。伽羅擡起頭來,淡淡的說道:“伽羅知道了,那麽……一切就但憑教祖做主便是。”冥河心滿意足的點了點頭:“也好,不日之後妖皇就將攜他的大公子來到幽冥血海,你屆時便稍稍準備一下,待一切商議結束之後,我便可與妖皇做主,讓你二人完婚,結我阿修羅脈與妖界永結秦晉之好。”頓了片刻,冥河眼中閃過一縷探究之意:“伽羅,你老老實實告訴本座,這麽些日子你在凡間,對那個男人當真一點心意也沒有。”伽羅霍然擡起臉來,一雙秋水般的瞳孔內沈靜凝郁,半晌,才若無其事的說道:“教祖不是說過麽,我們阿修羅一道與凡人有天壤之別,猶如人與螻蟻之別,一呼一吸間,凡人便已經過了所謂的一生。傾心於這樣的人,實在是自尋苦惱。”冥河端坐在血蓮之上,微微瞇起了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數日之後,妖族的皇者果然攜著自己的長子前來拜訪。

如果那兒子是個酒囊飯袋的人倒也罷了,偏偏也是長得一表人才,俊郎如玉。那些紙折的金燕子和精巧的首飾源源不絕的送到伽羅所住的宮殿。尤其有一枚碧玉九連環,就連蘇瓔見了都嘖嘖稱奇。那些精致昂貴的禮物琳瑯滿目,幾乎耀花了人的眼。然而伽羅的殿門卻始終緊閉,唯有一盞燈光暗淡,像是浮華開盡了一世,最終便只剩下這一點眉目間的疲倦。

有人推開了那一扇緊閉的門扉,隱隱有放肆的笑聲從門外傳來:“妹妹大喜的日子據說要到了,怎麽這住的地方看上去如此冷清,要是叫大公子瞧見了,豈非是折墮我們阿修羅脈的顏面麽?”

伽羅回過頭來,面上卻沒什麽表情,只是微微頷首:“原來是靈懸姐姐,不知道姐姐大駕光臨,只空有失遠迎。”

靈懸唇角的弧度上揚的越發明顯,低笑一聲說道:“妹妹就不要客氣了,我這樣冒昧上門叨擾,妹妹別怪我才是。”

她面孔上盈盈的笑意就像是掛在臉上的一張面具,雖然十分動人,卻總是說出的讓人覺得虛假。白衣的女子站起身來,細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繞在那枚碧玉九連環上,清冷的眼瞳帶著一絲難以揣測的暗昧,伽羅靜靜的說道:“姐姐有什麽話就直說便是,我自出生以來便和姐姐們分殿而居,此刻夜深人靜,想必姐姐也不是想要來找我閑話家常才對。”

靈懸低低笑了一聲,蓮步輕移的走了過來,眼神落在那枚碧玉九連環上面,眼中露出幾分艷羨之意。過了片刻,她收回目光,對著面露疑惑的伽羅輕輕笑了一聲,昏暗的燭光下那半張素凈的面孔像是一朵盈盈盛開的蓮花,截然不同於阿修羅界的妖艷美貌,她怔了怔,像是才回過神一般:“你可知道,景國如今可是亂的一塌糊塗了?”

她神色一怔,靈懸眼中的笑意更甚,不肯放過她面部露出一絲一毫的表情:“據說和碩汗王與第巴之間的關系鬧得十分之僵。第巴擁護的六世仁波切又破戒親近女色,這場戰爭已經打得如火如荼。不知道如果第巴輸了,這位六世可要如何是好呢?”

伽羅擡起眼看著她:“姐姐專程來到這裏,就是為了和妹妹說這些?”她眼角似一朵靜靜盛開的蓮花:“姐姐請回吧,凡間的事,和我們阿修羅一脈有什麽相關。”

靈懸不料對方竟然會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一時間露出了什麽詫異的神色,片刻後,靈懸笑了笑。

她的眼神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譏誚,起身望著血海中一片混沌不明的紅色一點點變得黯淡,笑聲燦如銀玲:“姐姐也不過是當個笑話說給妹妹聽罷了,如今血海之中都被下了禁言令,不準有人提起外頭的事。想必教祖也是認為妹妹理當心無旁騖的嫁給妖族的大公子,所以才下了這道命令。”靈懸的嘴角微張,像是吃驚一般的說道:“呀,既然妹妹要結婚了,那麽三妹也是時候該回來了,不久前教祖派她去了景國,倒是還得我們擔心了很久呢。”伽羅的面色頓時一變,一張臉剎那變得慘白。

三姐……自從教祖緊閉幽冥血海之後,阿修羅族人便都遠離於三界之外,雖說是外道,但幽冥血海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一處地方與佛陀的極樂凈土,昊天上帝的九重天宮一樣,都是獨立於三界之外的。教祖下了嚴旨,連自己當年托身來到景國,都不過是源於教祖與佛陀的一個賭約罷了。那麽,三姐既然會離開幽冥血海去往景國,想必不會是去游山玩水的。

伽羅的身影從一直幽閉的宮室內走了出來,她的面色依舊很淡,淡的就像是一副快要褪色的山水畫。血海之中沒有日月,只有血紅色的光亮有濃淡之別罷了。她往幽冥血海中的深處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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