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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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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祖想必此刻在宴請妖皇與他的兒子,所以自己的宮殿四周一片寂靜,卻隱隱能聽見血海深處的絲竹悅耳之聲。

伽羅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攏在袖中的一雙手伸了出來,白如玉石般的手指悄悄在空中接出了覆雜的咒印,一道道金色的佛光從指縫中流瀉而出,不過是片刻的工夫,她整個人便被金色的光芒徹底吞噬了身影。

布達拉宮深處,年輕的六世陡然擡起頭來,默不作聲的望著虛空中的壁畫。青松石的染料因為年年翻新,依舊色澤艷麗,然而漫天佛陀的眼神似乎歷經了時光的洗滌,無聲無息的註視著年輕的佛子。半晌,他忽然擡起手來,低低一聲笑了出來,那笑聲極輕極薄,就像是小小的一塊刀片一般:“伽羅,你回來看我了麽?我在這裏等了你這麽久,你總算是回來了。桑結嘉措已經帶著兵馬與和碩汗王在雅魯藏布江邊界發動了戰爭。那些沙彌告訴我,據說死了很多很多的人。其實和碩汗王說的沒錯,我原本就不適合做活佛。我不過是個偽佛罷了,他如果能找到一個更有慧根更能體恤國民的人,那麽就算叫我退位讓賢,也是理所應當的事。”

“可是我總是不甘心,我想著如果有一日你從血海中出來找我,如果我不在布達拉宮裏,你找不到我了可怎麽辦。現在……你終於肯來見我最後一面麽?”

他伸在空中的手指虛握在一起,明明是空無一物的空氣,他的掌心竟然有如此真實的觸感。那分明是女子冰冷的皮膚,甚至還在微微的顫抖著。男子微微笑了起來,一雙幹凈的眼底倒映出滿頭烏黑的長發。

他左手與她五指相扣,越扣越緊,她卻沒有掙紮,空著的那只手微微擡起來,終於還是放下去。可能她自己都不曉得該去握住些什麽。嘴唇動了動,也沒有說出任何話來。

男子的面容已經比從前要顯得滄桑了許多,然而虛空中的女子卻容色艷麗一如往常。壁畫中無數雙眼睛默不作聲的凝視著眼前的一切,轉瞬便又失去了蹤影。這一刻的執子之手,是不是又真的能夠有到老的幸運。蘇瓔悄然嘆了一口氣,所謂幸福,或許原本便是如此鏡花水月的事。

伽羅依舊在拉易城中租下了一間房子,仿佛當初她答應他與他一同離開的話從未說過,後來中途她又背棄了他,這些事她也沒有做過一般。他們互有默契的抹去了那一段記憶,相安無事的過著彼此的生活。蘇瓔冷眼在一旁瞧著,總覺得眼前的場景就像是暴風雨前片刻的寧靜,天際盡頭已經有烏雲滾滾疊加,這風雨欲來的肅殺簡直叫人心底生出驚怯來。又何止是這兩個人呢,整個景國都出於一片風雨飄搖之中。第巴與和碩汗王的戰爭引動了民心的驚疑,權力中心的鬥爭往往叫百姓們不知所措。然而處在風暴中心的年輕六世,卻有著不同往常的歡喜神色。伽羅不再避諱的出入布達拉宮之中。有時兩人會心平氣和的說說話,偶爾還會聊起當年的一些趣事。伽羅從來不提外頭對這位活佛究竟是怎樣的議論紛紛,他也從來不會說起位於雅魯藏布江那場事關生死的戰爭究竟戰況如何。

他終於肯安心的帶在布達拉宮之中,只聽見外頭人聲喧沸風雨飄搖,他都不聞不問。布達拉宮開始變成了一方人間的凈土,他的煩惱和憂慮,隨著清風徐來,白衣女子的身形出現的剎那消失的無影無蹤。她的目光偶爾凝定在他垂眸的面孔上,在他擡頭的剎那,露出如蓮花綻放般的清淺笑意。

可惜所有的好時光,全都走的急促而焦灼。那場戰爭帶來的結果遠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慘烈。在這樣危急的時刻,六世並沒有表現出作為活佛應盡的職責,與五世相比,其餘的拉藏汗王都六世都保留了觀望的態度。他的神色一天比一天要暗,就像是燃盡了的煤炭,只剩一點詭異的猩紅:“卓瑪,聽說雅魯藏布江那一戰,第巴輸的很慘呢。”

七十九章

她眉梢微微上揚,眼裏看不出任何的情緒,任憑他醉意熏熏的看著自己:“是麽,勝敗乃是常事。怎麽,你現在開始擔心了麽?”他聽出了她語音裏暗藏的漫不經心,唇角忽然露出了一抹奇怪的笑容,緩緩說道:“不,我有什麽好擔心的呢。卓瑪,你很開心吧……我放手不管這場戰事,導致士氣低迷,名不正言不順,連活佛都毫不在乎,他們又何必要賣命。卓瑪,也許不久之後,我就……要死了呢。”

“卓瑪,你開心麽?”

“你喝醉了。”女子默然的看著他,細長的手指撫上對方英俊的面孔,低低嘆道。

布達拉宮依仗山勢的走向而建,巍峨壯觀,難怪號稱佛陀在人間的的宅邸。白色的大理石堆砌的宮殿與明黃的磚瓦交相呼應,時不時的有人磕等身長頭來此朝拜活佛。身披長衣的僧人們面色如常,政局的更替與戰爭永遠都不會影響到布達拉宮,即便這座宮殿是權力風暴的核心,然而他本身超然物外的地位,卻不容許哪怕任何一滴血液濺在宮墻上。

這樣一個神聖的地方,實在是不太合適談情說愛。然而每次看到那一對男女依偎在一起,落日的餘暉就像是潑灑開的顏料,色澤一點點的由濃轉淡,像極了一張古舊的水墨畫。這些風景轉瞬便又消散,就像是被風吹過的一旁沙,留不住韶光。

蘇瓔有些疑惑當初男子說出的那段話究竟是什麽意思,或許是因為伽羅最初的背叛,所以在他的心裏留下了陰影?可是隨著時日漸長,蘇瓔的眉頭也越發皺得緊了一些。伽羅可以自由出入布達拉宮,但是她從來不會在任何人面前露出過蹤影。僧人私底下已經紛紛傳言說六世形跡越發癲狂,一個人自言自語,飲酒作樂放浪形骸。僧人們看著六世的眼神越發憐憫,這些見慣了政局更替的旁觀者,幾乎已然能夠預料這位年輕的活佛將來的下場。伽羅卻始終只是沈默的望著他,偶爾將目光投向遠方湛藍的天空,像是默默的在等待著什麽。

蘇瓔陡然覺得有些心驚,在伽羅無聲沈默的眼眸中,她甚至能夠看到更加錯綜覆雜的命運之絲編織出的蛛網,無聲無息的在暗處結網,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吞噬掉自己的獵物。這個白衣的女子心底究竟在想些什麽,誰也不知道。她偏執的在等待著什麽,所有的光亮都被她漆黑的長發和眼睛所吞沒。即便是那個英俊而深情的男子,似乎也並沒有打動她。

當伽羅白色的裙袂在暗夜中燃起紅色的火光時,那些開在幽冥血海中的蓮花猶如人的面孔一般一朵朵纏繞在她的衣襟與裙裾上。她的手中,是第巴要求活佛立刻在拉易城中召見各大貴族,同時立刻在國民之中舉行講經大會。他是舉行過坐床大典的活佛,在民眾之中的影響力依舊遠遠高於和碩汗王。然而這份密令,並沒有傳達到倉央嘉措的手中。

伽羅的手勢優雅而鎮定,火苗舔舐在紙張上發出簌簌的聲響。白紙黑字在那一刻燃成灰燼,被風一吹,就徹底湮滅在了空中。蘇瓔陡然醒悟過來,伽羅來到這裏並不是陡然發現自己愛上了那個男人,想要回來與他長相廝守。伽羅……她要毀滅這個活佛。她回來,是為了要他的命。

落日斜陽,寒蟬泣影,火燒雲在天空盡頭肆虐。伽羅轉身離去,一步步往布達拉宮深處走去。諸天神佛的目光都落在這個異族女子身上,她要毀滅那個名義上的六世仁波切,讓一切都重新開始。男子已經伏在床上睡了過去,這是活佛的密室,平素沒有人敢擅自闖入,可是這一刻,卻有另一個身形魁梧的男子站在陰影之中,默不作聲的打量著一切。

伽羅坐在他的對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此刻正俯下身子替熟睡的男子披上了一件外套,她的手指能感覺到他身軀散發的熱量,像是被燙傷了一般,她的指尖倏然往後退。

對面的人輕輕咳了一聲:“怎麽了?”

女子搖了搖頭,沈默著坐了下來,一張花瓣般的面孔上毫無血色,過了半晌,她才淡淡的說道:“我聽聞如今戰況已經傾頹,桑結嘉措縱然才華橫溢,但恐怕也無力挽如此局勢於狂瀾了吧。”

來使點了點頭,緩緩說說道:“承認姑娘所言。和碩汗王的兵馬氣勢如虹,勝負只怕是也在這是在這數日之內便可見分曉了。”

密不透風的室內只有靜靜燃燒著的一點燭光,倉央嘉措曾經嚴令不準任何人進入自己的室內。此刻檀香的味道在室內蔓延,連人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過了許久,她凝視著燭光中男子英俊熟睡的側臉,才低聲拋出這樣一句話:“可汗在如此關頭派你過來,想必是有什麽緊要的事情吩咐了?”

“無妨,汗王派我來,不過是要對姑娘表示謝意罷了。同時……如今大捷在望,汗王也很想知道,姑娘如此不遺餘力的相助,究竟想要什麽?”

她與和碩汗王聯手,一邊以美人計使得六世整日放浪形骸,在貴族與各大拉藏汗王之間的關系極為緊張。一邊又阻斷了第巴桑傑嘉措一份份發回拉易的密信。這一役若能得勝,伽羅的確是功不可沒。

可是伽羅沒有提出任何的要求與回報,她幾乎將整個景國都送到了和碩汗王的手中,任憑他在事成之後擁立新的活佛,或者只手遮天的主宰整個景國。但是和碩汗王生性多疑,他不信有人願意平白無故的幫他的忙。越是在這個時刻,他反而對伽羅起了猜忌之心。

“你回去告訴和碩汗王。”她的手指微曲,踩著某種古怪的節奏敲在桌面上。來使眼前一亮,立刻正襟危坐起來,女子笑了笑,低聲說道:“和碩汗王如果勝了,我唯一的要求,便是能夠留他一條活路。”

她的目光微微左轉,停在男子筆挺的鼻梁上。來使目光一頓,過了片刻,這才說道:“第巴一死,整個大權必然便落在和碩汗王手中,到時候推舉出新的六世,他的性命,自然是無所謂了。”

“是麽,既然如此,這筆交易,就算是成了吧。”伽羅的唇角微微上揚,然而漆黑如墨的眼瞳中,卻看不出絲毫的喜怒哀樂。

蘇瓔的視線轉到男子的身上,他似乎真的只是睡著了而已。而且睡得非常熟,兩個人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是這樣密集而暗含鋒刃的對話竟然沒有驚起那個沈睡的人,倒叫蘇瓔心底生出了幾分詫異。

然而很快,她就知道了伽羅究竟在想些什麽。密使從懷中遞出一份長信,那上面空白的地方,赫然空出了一只手掌大的地方。伽羅默不作聲的接了過來,轉過身便舉起了還在昏睡中的男子右手,遲疑了一會兒,便毫不猶豫的將手印壓在了空白的地方。

僧人們忽然間發現,一直都呆在布達拉宮內的活佛已經一整天都不見了人影。雖說他們都已經知道了這位活佛在位的時間恐怕不會有多久了,然而戰局到底瞬息萬變,萬一第巴大人獲勝而歸,他們卻不見了活佛,可就是萬死難辭其咎了。

翻遍了幾乎整個布達拉宮都尋不到人,僧人們一時間都開始變得焦灼起來。然而就在這一刻,六世平日起居的室內,竟然傳來了隱約的聲響。

撩起的輕紗幔帳後,隱隱出現的卻不僅僅只是一個人的身影。為首的僧人頓時一怔,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是不是該繼續伸手掀起那層薄薄的紗帳。裏面的女子霍然間睜開眼來,反倒是自己落落大方的坐了起來。她身上的衣衫未亂,似乎只不過是午間的休憩罷了。然而這是什麽地方,她現在究竟是衣冠不整還是肅然端坐都毫無意義,格魯派不近女色,活佛竟然在自己的房中私會女子,簡直是公然藐視教規。

看見眼前的一幕,一眾僧侶頓時面面相覷,一時間反倒被眼前的場景震的說不出話來。還好有人迅速的反應了過來,立刻放下了手中握住的輕紗,一時間空氣變得沈寂如一口死潭。男子在這詭異的氣氛中茫然的睜開了眼睛,似乎有些頭痛的舉起右手揉了揉自己的額角,然而在擡起手的剎那,他的目光停在了紗帳外幾個佇立的僧人身上,同時又如一只飛燕一般,迅速的滑到了自己的另一側——在自己手邊,分明躺著一個白衣黑發的女子,此刻正默不作聲的望著自己。

過了半晌,他忽然朗聲笑了出來:“諸位請先出去吧,這件事情,我無話可說,該如何處置,就如何處置便是。”過了片刻,他的目光落在伽羅蒼白的面孔上,唇角的笑意剎那便凝定了下來:“卓瑪,我們……是不是該好好談一談?”

金色的燭光在廣袤寂靜的宮殿內就像是一顆緩緩轉動的星辰,男子的神色鎮定而淡泊,他好看的眉毛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劍,冷冽而孤獨。

僧人們魚貫而出,只聽見吱呀一聲,厚重的大門像是幽靈一般悄然合攏。伽羅赤腳踩過冰冷的地面,神色疏離的就像是她不過是個無意路過的人,偶然停下了腳步駐足觀望一般。

男子終究還是先開了口,打破了空氣中幾乎死一般的沈靜,然而他看她的眼神這樣覆雜,再也不覆是當初熱戀的愛慕,反而帶了一點讓人捉摸不透的意思:“卓瑪,你心底究竟在想些什麽,為什麽我從來就不曾覺得自己真正過擁有過你。”

不等她答話,若有所思一笑,眼裏卻無一絲笑模樣,冷冷看著她,“可對於那些不在意的人,誰會去擔心他們究竟會怎麽樣呢。你真的喜歡過我麽,對吧,伽羅?”

她素白如玉的手指捏住梳子,有一些每一下的梳著自己滿頭披散的長發,神色淡漠:“你又何曾是第一次嘗試雲雨的滋味?就算今日出現在你床上的不是我,或許也會是別人吧。例如……仁增旺姆?”

他神色默然,眼神中帶著一點困倦,沈默的對視中,誰也沒有退讓。過了片刻,到底還是他先皺起了眉,唇邊浮出一抹譏諷的笑意:“伽羅,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那件事?”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眉宇間露出的痛苦絲毫都做不得假:“你是因為恨我,所以才又去而覆返麽,因為恨我,所以才布置了這一切?”

她松開手中的木梳,唇角露出一點冷冷的笑意,所謂的仁增旺姆,或許就是自己的三姐姐吧。媚羅綺秘法之下,天下間鮮少有男子能逃的出阿修羅女的蠱惑。她並沒有為這件事恨他,她……女子擡起頭:“我只是還有一件事,要你幫忙而已。”

她微微嘆了一口氣,低聲說道:“我回到幽冥血海之後,教主便希望我能嫁給妖族的大公子。可我不想嫁給他,唯一能拯救我的,就是佛陀。”

“可是西天凈土卻對你十分失望,你是被釋迦牟尼挑選出來的傳承者,卻做出如此荒謬的事情。甚至在這場賭約中,丟盡了西天佛國的臉面。”她的面孔就像是精心塑造過的一具雕塑,冷冷的說著毫不相幹的話語:“我應允了燃燈古佛,既然你氣數已盡,西天已經準備另擇人選代替你的位子。”

男子忽然間明白過來,緩緩的閉上了眼睛:“我知道了。”

他唇角的笑意就像是退潮的海水,一剎那消失的幹幹凈凈,只剩下海浪下累累的礁石,千瘡百孔。“卓瑪,你始終不明白……我不願意成為活佛,不願意坐擁整個景國。或許是我自己覺得不快樂,可是,你才是我心底的魔障。”

“我曾說過,假如你想要什麽,我必然傾盡一切都會滿足你,哪怕是我的性命。可是卓瑪,我這樣的心甘情願,在你眼中,究竟算是什麽?”

蘇瓔終於看得心口發悶,幹脆也轉身走了出去。在這個虛幻的世界裏,她就像是一縷青煙雲霧一般,不受任何物質的危害。此刻輕飄飄的從穿過房門走了出來,蘇瓔也不禁深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這兩個人之間的事情實在是叫人看的心口絞痛,不如由得他們去罷了。男女之情原本就是世上最覆雜難解之事,兩個素來毫無緣由的人,不知道是為著什麽,從此便可以為對方生,為對方死。難怪從前便有人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遠方的天空湛藍如洗,白色的雲朵就像是滴在水中的牛乳一般,絲絲縷縷的蕩漾開來。倉央嘉措果然像他允諾了伽羅的那樣,僧侶們雖然為了維護布達拉宮的顏面沒有說出曾有女子留宿此處,但是三大寺廟在這一刻也徹底對活佛失去了信心。這場戰爭……也許很快就要結束了。

和碩汗王的密信送來的那一日,秋高氣爽。伽羅站在城墻上看著自己手中的白紙化作了一只撲騰著翅膀的鳥,片刻之後它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啼叫,然後一頭栽進了護城河中重新又變回了一地的碎紙。她終於得償所願,加速了這個政權毀滅的步伐,同時也為自己贏來了自由。

她那一刻的眼神寂寥而落寞,可惜倉央嘉措卻不在場。蘇瓔嘆了一口氣,伽羅並沒有像自己想的那麽冷血,如果真的毫不在乎,她不會露出這樣的眼神。可是她不肯承認,不肯承認也有不肯承認的好處。她這樣肆無忌憚的傷害他,如果承認自己愛著這個人,這份愛情,又該情何以堪?

在曼陀羅大陣中看見的一切,都是依靠這座幻陣自己讀取了伽羅被封印的記憶。這個功能從某些方面來說和蘇瓔的蜃怪差不多,但是曼陀羅大陣卻比蜃怪的功能要強大得多。在讀取伽羅記憶的同時,蘇瓔卻還忘記了在這個法陣中還困著另一個人。高高的城墻和背後湛藍如洗的天空在剎那間破碎成虛無,就像是一顆石子墜入了水中,平靜的湖面立刻蕩開層層的波紋,倒映中的湖光山色也在這一刻紛紛遠去。

蘇瓔還未來得及吃驚,卻已經發現伽羅在對著自己微笑,她的身影迅速的消失在了一片崩塌的虛無之中。蘇瓔只覺眼前一片眩暈,立刻凝註心神往後退了一步,然而身後堅硬而溫柔的觸感卻提醒著她,似乎是撞在了某個人的手臂上。

漫天風雨在空中飄搖,然而那些細如牛毛般的雨絲撲到人的臉上,絲毫沒有雨水的濕潤,而是無聲無息的融進了人的面孔之中。在雲霧深處,大蓬大蓬的紫色花朵開出艷如雲霞錦緞般的色彩,身著青色長衣的男子站在月光之下,他驀地回過頭來,對著自己懷中的女子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阿瓔,你怎麽來了?”

八十章

愕然良久,蘇瓔這才反應過來,立刻站穩了身子旋過身來伸手去碰觸男子肩胛。在他的背後,原本有一個駭人的傷口,此刻也不見了蹤影。這分明是九重天闕的美景,那些雨絲是凝結在空中的充沛靈力,在子言的身後,水墨丹青描繪的長卷一路鋪展開去,宮闕樓閣,玲瓏仙子都猶如夢幻之景。

那是九重天闕上的舊貌,蘇瓔帶著陌生卻又熟悉的目光看著這一切。輝煌的殿閣在雲霧中若隱若現,蘇瓔驀地一笑,在很久之前,他們曾經作為道德天尊坐下的人出席過瑤池碧落會,只不過當年自己義無反顧離開了太虛宮,卻沒想到還有朝一日還能夠再次看見天界的景色。

子言笑了笑,環顧四周說道:“曼陀羅大陣的確名不虛傳,如果不是守陣之人無意與我們為難,發動起來,山崩地裂,海嘯成災,恐怕就算有再大的法力也只是徒做飛灰而已。”

原來在進入曼陀羅大陣之後,兩人就迅速被伽羅發動陣法隔離了開來。雖然一開始不見了蘇瓔,子言表現的頗為焦灼。然而過了一會兒,天界的勝景便在眼前徐徐展開。知道曼陀羅大陣的護陣之人其實並無惡意,他便也既來之則安之。

蘇瓔也略略說了自己那邊的情況,看樣子伽羅的確遵守了承諾沒有傷害他們,只是用曼陀羅大陣造出的幻景阻隔了二人而已。

蘇瓔一怔,忽然有些好奇起來,伽羅既然答應了自己會送他們二人出去,想必是不會為難子言了。只是,子言在曼陀羅陣中,看見的幻象便是九重天宮麽:“天界依舊宛如當初,分毫不改。只不過原來此處沒有人的時候,才頗見神仙清氣。”

子言輕輕看了蘇瓔一眼,唇角揚起一抹淺淺的笑容,“過了這麽多年,你依舊對天庭頗為不屑?”

子言從前並不是這樣多話的人,那些年朝夕相對,他雖然對她甚為眷顧,眾仙之間,也唯有兩人的關系稍微親近一些。但是千百年的時光,有多少話是說不完的?他們之間最終也不過是稍稍親厚了一些,彼時見了面,不過是頷首的情誼。

當年蘇瓔之所以毅然離開天界,多部分的原因,只怕也是難敵那無窮無盡的寂寥時光吧。兩人漫步在瓊樓玉宇之中,路少卻少見人行,偶有美貌的天女見著兩人躬身行禮,剎那間便也退去了蹤影。然而走了一會兒,兩人的腳步卻同時停了下來,原來是白衣的男子擋在他們二人身前,露出了十分燦爛的笑容。眼看那人欺身得越發近了,蘇瓔反倒不覺得厭惡,只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是司命星君,他曾手握天下命盤,一卷無字天書上不知道世人多少悲歡離合因果糾纏,全都一字不漏的寫在上面。從前漫天神仙裏,蘇瓔與子言,也就與司命星君的關系稍稍要好一些。司命掌握天下凡人的愛恨情仇,因此為人處事也比其餘神仙多幾分人情味,是個十分活潑天真的少年。

當年自己闖出南天門,如果不是司命星君暗中求情,聲稱蘇瓔雖然有仙籍在身,但畢竟是道德天尊身邊的女仙。素來不再天庭當值,地位十分超脫,況且既然道德天尊沒有開口,玉帝不如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做沒有發生也就罷了。只怕蘇瓔不單單要面對九重天的威壓,只怕玉帝手下那些層出不窮的天兵天將也叫人煩躁不已。

蘇瓔欠身施了一禮,淺淺笑道:“當年如果不是司命星君仗義執言,蘇瓔在人間不知道還要惹上多少麻煩。”

白衣的少年也沒有絲毫神仙的架勢,有些不好意思的擺了擺手,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說道:“就算昊天上帝想要出兵拿你,其實也不見得有什麽用。你跳下南天門的時候就已經削去了仙骨,偏偏又不是尋常的妖鬼,不在三界六道之中,要找你都是件難事,更何況是要捉你回來伏法呢?”

蘇瓔微微一笑,知道是對方不想居功。千年一夢,雖然明知道眼前的人不過只是一個幻象,但是蘇瓔還是想說一句多謝。或許自己有生之年,再也不會有重回九重天的機會了。司命星君倒是頗為欣喜,連聲說道:“上次言華道君回九重天道德天尊處覆命,我還以為是出了什麽大事呢。沒想到原來是道君已經找回了蘇瓔天女,如今歷劫已滿,重新回到天宮,真是可喜可賀。”

蘇瓔一怔,立刻想到當日船頭子言與自己告別而去的場景。此刻忽然明悟過來,原來是道德天尊讓子言回了九重天宮,一念及此,心底的疑惑也漸漸浮了上來,或許昊天上帝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麽天尊心中究竟又在想些什麽?

他既然能夠召回子言,就不可能不知道當時的自己就在子言身側。天尊竟然對自己離開九重天一事不聞不問,實在是太過出人意料。

子言一怔,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半晌,子言忽然出聲說道:“司命,凡塵中的邪魔附著在人身上,可有辦法徹底拔除?”隨即,子言便將蘇瓔的情況略略說了一遍。

司命聞言微微皺起了眉,蘇瓔這才想起司命星君在天界堪稱最是博學多聞之人,此刻想起自己身體內沈睡的將夜,不知道子言所說的那個辦法,過了半晌,司命悶聲說道:“這個法子倒不是不可行,只不過佛骨舍利底下鎮壓著阿修羅冥海的出口,妄動佛骨,恐怕要引起冥界的震動。”

子言的面上看不出絲毫的情緒,只是低聲說道:“既然可行,試一試也是無妨。”

司命嘆了口氣,有些踟躕的說道:“只怕是太冒險了一些。”

子言像是沒有聽見一般,也無意要避諱蘇瓔就在自己身側,淡淡說道:“她體內積聚的魔頭不比尋常,蘇瓔體內積聚著不知道多少人的記憶,這些力量讓她的修煉事半功倍,同時卻也是一把雙刃劍。旁人或許被引入魔道還需時日,蘇瓔一動惡念,只怕立刻會被自己體內的那些記憶吞噬,難以自拔。”

司命嘆了一口氣:“真是命中註定。”

他緩緩轉過頭來看了蘇瓔一眼:“你的本體清凈琉璃珠鴻蒙開辟以來就是珍寶,否則太上老君也不會將你收入藏寶閣中了。”他的手中緩緩幻化出一顆青色的琉璃珠子,猶如嬰兒的拳頭般大小,“用佛骨舍利來交換自然是最好的法子,或者的人終究會被妖魔吞噬,但是舍利子可不會。”

那是蘇瓔的本體,此刻幻化出來的自然是個幻象,然而放眼望去,竟然是一片清水透碧,望不見底。司命還在一旁嘆氣,子言的面頰上已經上揚了一抹笑意:“既然知道此法可行,那便是再好不過了。從前我以為那樣的邪氣可以用菩提子鎮壓,誰知道非但沒有成功,反而引起了反噬。”

“解鈴還須系鈴人,外物豈能壓制心魔。”司命的眼中滿是悲憫,目光落在蘇瓔的身上,白衣黑發的女子容貌一如往昔,絲毫沒有改變。司命星君忽然笑了一笑,低聲說道:“自從蘇瓔天女下了凡塵之後,言華道君就自請前去將天女追回來。數百年的時間雖說匆匆而過,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天界也冷清了許多。如今便好,言華道君既然找回了蘇瓔天女,日後我們三人便又可把酒言歡,真是快哉。”司命晃了晃自己隨身攜帶的酒葫蘆,眨一眨眼睛:“仙人也並非萬劫不磨之體,你們二人要好自珍重。”

子言微微皺一皺眉,面上漸漸浮出一層疑惑的神色:“司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蘇瓔淡然一笑,曼陀羅中的一切都不過是幻境罷了,既然一切都是假的,子言未免也落了執念:“一切緣起緣滅都有定數,蘇瓔無意執著。”

司命微微一怔,哈哈大笑道:“許久不見,蘇瓔天女修為又精進了不少。”

司命的身形在一剎那便如被風吹散的一縷煙霧,剎那間便不見了蹤跡。蘇瓔垂下眉眼睫,神色也變得有些黯然。

“不知道自此一別,再見又是何時。”女子喃喃的嘆了一口氣,眼中頗有惆悵。明知道方才和自己說話的不過是一縷記憶的投影,然而記起當初舊事,也難免心中感慨萬端。

子言站在她身側沒有說過,眼睛望著巍峨壯觀的宮樓,伸出手拂去了在眼前繚繞不散的雲霧:“過了這麽久,你依然厭惡仙界麽。人間雖然熱鬧喧囂,但畢竟不是久留之地。況且仙界也並非一無是處,我們與司命多年交情,難道在你眼中也不值一顧?”

蘇瓔搖了搖頭,低聲說道:“當初年輕氣盛,是覺得仙界眾人實在太過冷血。既然享受著下界的血食,何以能夠袖手旁觀坐看人間蒙難無動於衷。如今想來,其實我當初也實在太多天真。紅塵中愛恨癡纏,每一樣都有因有果。如果什麽事都依仗仙人的法力,那麽整個人間界,也不過是諸位天神的傀儡戲臺罷了。”

兩界相隔,這些話,今時今日終於能夠直言的說出來。蘇瓔坦然承認當年自己的尖銳,不過是因為年少氣盛,並不懂得這世界因果的覆雜。只是一味的厭倦仙界如死水般的日子,如今回首百年紅塵,才知道自己當年錯的有多離譜。

“只不過子言,你似乎瞞了我一些事情?”蘇瓔挑眉,直直的望著眼前的男子:“天尊雖然仁慈,但是對我私自下凡的事竟然不聞不問,就連昊天上帝都無意插手。為何……偏偏只有你下凡來尋我?”

男子肩頭一震,他寬大的衣袖在風中颯颯,這一幕,忽而叫人心底有了些許的恍惚,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這樣站在白玉石階之上,這樣皺著眉,一動不動的看著蘇瓔。子言無奈的嘆了口氣,望定了身前的白衣女子。

蘇瓔側過頭,有些好奇的看著對方,只見他素來從容冷淡的面孔上難得閃過一縷狼狽,片刻後,才輕輕說道:“我曾向天尊說過,我願意下凡將你重新帶回天界,若一日尋你不著,我便一日在紅塵之中受劫,永不返回九重天。”

蘇瓔有些不敢置信的看著眼前的男子,半晌,這才輕輕將目光從對方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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