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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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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她原本來自九重天外,佛道不同,或許能夠突破曼陀羅陣對伽羅的束縛,窺探到她過去被掩埋的記憶。

利用自己本體中的力量來讀取對方的前塵往事,對蘇瓔來說不過是易如反掌的事。在自己進入曼陀羅大陣之後,那些從來沒有在伽羅眼前出現過的場景已經開始一幕幕的播放。只是這些跳躍的片段並沒有滿足蘇瓔的好奇,甚至連伽羅自己也並沒有想起她究竟經歷了什麽。

蘇瓔從來不會隨意進入他人的記憶,有也不過是在魏國應陽信公主的請求,曾經為她織造了一個夢中的時光逆流。可是對於伽羅,蘇瓔實在是沒有這份自信。只是……不試一試的話,未免太叫人不甘心了一些。

血紅色的海水在外人眼中看來無比可怖嚇人,但是飛濺的血水卻像是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擁住了女子的軀體。寂靜無聲的血河之內,無數光怪陸離的影子在眼前一閃而過。蘇瓔陡然明白過來,這是伽羅的過去,她曾經遺忘的過去,卻借助蘇瓔的軀體找到了重現的契機。

那張臉,依稀是熟悉的。被包裹在巨大的血繭之中的女子露出了半邊面孔,眉眼分明就是如今的欲色天主。只是比起今時今日伽羅的素淡有高貴,這個還未睜開眼的少女唇色卻更加鮮艷,眉目猶如一筆丹青落在宣紙上,艷麗的幾乎驚心動魄。

蘇瓔猜想,或許這便是伽羅在冥河之中出生的景象吧。果然,天妃烏摩,大魔王波旬都佇立在一旁,須發皆白的紅衣老者滿懷興趣的註視著新出生的女子。然而片刻之後,他的神色卻剎那冷了下去。“這個孩子,只怕在冥河呆不長了。”短短一句話,就判定了伽羅的生死。冥河老祖是由冥河孕育而出,其後的阿修羅人都是冥河教祖用大神通大毅力從冥河血海之中孕育出來的。阿修羅一族雖然在名義上歸屬了佛教,但本質上依然尊崇自己的父親,冥河教祖。

這個法力通天徹地的老者一眼便看出了伽羅日後與佛門的淵源,才會開口說出這樣的話。然而眾人卻以為伽羅不蒙教祖喜愛,這個阿修羅一族最美的公主,卻一直單獨居住在幽冥血海的一側,過完了自己冷寂的三百年壽辰。

七十五章

這一切的改變,應當來自於那一日佛陀來到幽冥地府探望地藏王菩薩。眼前的場景飛快的閃爍,蘇瓔凝眉看著一切,終於忍不住嘆息了一聲。原來一飲一啄,果然都有定數。

視野之內,有佛光梵唱遍布修羅地獄。原本灰蒙蒙一片的天空難得顯露了一縷亮光,祥雲蓮座漫布狂野之內,這樣顯赫的聲勢,除了西方釋迦牟尼佛親至,實在不做第二人選。幽冥血海之中,萬丈波濤頓時平地而起,修羅惡鬼做猙獰可怖之狀,又有妖艷女子做輕佻挑逗之態。佛陀微微垂眸,身後追隨的大德菩薩們紛紛口喧佛號,一時血海幻想被無量佛光瞬間擊潰,一切惡鬼幻想,全都化作血紅的水珠,重新落入阿修羅地獄之中。蘇瓔滿懷興趣的隱身在一旁瞧著,雖然明知這不過是曼陀羅法陣所呈現出的幻象,但是能夠得見這樣威勢,倒也不枉自己來著血河走上一遭。

“呵,雕蟲小技。”金剛尊者雙手合什念了一句佛號,低斥道。

血色的河水再次升起,猶如一層薄薄的紗簾,那血河河水的背後,分明站著個身姿曼妙的女子。

那血簾背後的女子冷冷開口說道:“阿修羅與佛道兩不相犯,佛陀拜訪地藏王菩薩之行,聲勢是否也太嚇人了一些?”隱匿在諸佛之間的佛主看不見人影,倒是護法的尊者哼了一聲:“阿修羅道早已歸入佛教,怎麽能說是兩步相犯?”

“妖女,佛主在此,還不速速退開?”

天地有浩劫,一億八千萬年便了此一次因果,天地便又可重新開爐演化糾纏愛念。在上一個一億八千萬年中,冥河教祖與釋迦牟尼佛鬥法慘敗,整個阿修羅便歸入到八部天龍眾之中,成為了佛教的護法尊者。這是阿修羅界可謂最屈辱的歷史,偏偏佛教還有不動明王腳踩大魔王波旬的雕像,所以冥河教祖才關閉幽冥血海,誓要扳回一局。

血色的水簾將背後的女子遮擋的嚴嚴實實,背後的人一時之間沒了聲息,過了半晌,她才極輕極輕的說了一句:“如果我不讓,又該如何?”護法大怒,兩手做孔雀明王印,鳴叫的孔雀佛音並沒能一舉擊潰對方,反而被那一層薄薄的血簾兜頭罩住,依稀能看見金色的孔雀發出哀鳴之聲,然而血河之水是鴻蒙初開時所凝結出的汙穢之所,即便是孔雀明王親至,恐怕也要吃個不大不小的苦頭。遙遙望去,金色佛光與血色河水間雜在一起,一群人不好一起出手,免得落下以少勝多的罪名。一時之間,竟然被一個阿修羅的妖女阻得極樂凈土一方神佛不得前進半步。這樣迅疾的交手間,被血簾遮蔽的身形也漸漸顯露了一些,那雙冷如寒星的眼睛冷冷的望著一幹人等,絲毫沒有退讓的打算。

過了片刻,血河底下傳來了更加巨大的聲響,嘩啦啦的水聲從底部洶湧直上。隱隱似是有什麽鴻蒙之前便有的兇惡氣息從血河底部傳來,原本氣勢洶洶的護法尊者目露驚慌,不過是一個浪頭卷上來,護體佛光早已被頗得一幹二凈,要不是身後有人用接引佛光將他卷進了十二品蓮臺之中,只怕是剎那便魂消骨散了。

須發皆白的老者朗聲大笑,被其餘修羅眾簇擁著往前走來:“我還以為是什麽人膽敢在血海之上放肆,甚至要出手傷我族人,原來是佛主親至,難怪難怪……”這番話明褒暗貶,即便是諸佛也有些面露不悅,然而冥河教祖威名顯赫,三界之內無人不知,其餘人等自然不敢像剛才對伽羅一般放肆。

話音未落,佛光之中已隱隱有人嘆息了一聲:“冥河,多年不見,別來無恙麽?”

冥河老祖微微斂眉,剎那之間便明了了前後因果。

佛陀法駕從幽冥血海中經過時,伽羅恰巧出來巡查海域。兩者看看撞見,護法尊者自然上前呵斥。伽羅素來生的美艷動人,即便是阿修羅專出妖冶女子,只怕也不及伽羅千分之一顏色。難怪連隨侍在佛陀身邊的尊者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有些人的美,果然就連神佛都難以抵抗。

一時之間,兩方便僵持在原地。不久之前,進入她人的回憶之中,兼淵尚且陪伴在蘇瓔身側,此刻孤身一人,倒無端生出幾分悵惘來。

過了半晌,見兩邊的人馬都沒有什麽反應,蘇瓔這才舒了一口氣。伽羅的唇角一直含著妖艷的笑容,佛陀身後的追隨者多半都已被迷失了心智,她臉頰上揚的笑意剎那越深。反倒是面容清秀的沙彌先開了口:“你便是血河之中的第十三位公主,伽羅?”

“你是誰?”伽羅將目光轉到對方身上,有些疑惑的問道。

“放肆,連釋迦牟尼佛你都不認識?”護法尊者終於反應過來,出於守衛佛國的尊嚴,立刻手持禪杖,做雷霆怒目之狀。

伽羅蹙眉,似是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清秀的少年便是西方極樂凈土的佛陀。

釋迦牟尼佛從人群之中漸漸顯出真容來,布衣袈裟,渾然不似身側那些佛光充盈的佛陀尊者,十二品蓮臺之上,少年居高臨下的直視著伽羅,原本訝異的神色中竟然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隨即又單手對冥河施了一禮。冥河朗聲大笑:“當然無恙,只不過佛主大駕光臨,所謂何來?”

阿修羅與佛道積怨已深,自然一見面不會有什麽好臉色看。冥河身側的大魔王波旬低聲訓斥道:“伽羅,我不是讓你無事不要隨便離開血河麽。”另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接話道:“妹妹如今可是越發與眾不同了,連父王的話都不聽了。”伽羅冷冷看了自己的姐姐一眼,又見父親毫無為自己做主的意思,隨即悄然往後退了一步。

“我等此來,原本不過是想要探視地藏王菩薩罷了。沒想到機緣巧合之下,竟然會遇見與我佛門有緣之人。”釋迦牟尼淡然說道:“此女與我佛門有機緣,不知教祖是否肯割愛?”冥河的目光轉向伽羅,自她出生之時自己便已經預知了有今日的因果,但是就這樣放人出去,心底難免有所不甘:“佛主說伽羅與佛門有緣,可她天賦異稟,修習阿修羅法術同樣一日千裏。與佛門有緣,與本座難道就無緣不成?”

兩人說話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明明相隔十數步之遠,卻只能看得見雙方的嘴唇翁動,不見人聲。兩邊的人馬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只有伽羅仿佛事不關己一般。蘇瓔嘆了一口氣,這樣的一個人,喜怒不形於色,難怪日後性格變得這般別扭。

“好、好!”不知道兩人最後說了些什麽,冥河教祖捋須而笑,“既然佛主應允,本座就與佛主賭這一把。”

一時之間,眾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一旁不做聲息的伽羅身上。然而她只是低下頭,渾然不覺的神態。

片刻之後,佛主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他素白的手指緩緩伸出,一指點在女子光潔的額頭上,素來厭惡被人觸碰的伽羅一怔,竟然沒有絲毫想要反抗的意味,對方的手指瞬間便收了回來,緩緩道:“教祖明知道此女與我教有緣,還要下次賭註?”

“豈不聞天命七分,剩下三分人力,未嘗不可攪亂天數。”冥河懷中抱著元屠、阿碧兩道古劍,劍光森冷,即便未曾出鞘,已經讓人心中發寒,“佛主意下如何?”

“也好。”沈默半晌,釋迦斂眉,應下了這一樁賭約。

伽羅的唇角微微上揚,漫不經心的對著冥河老祖叩頭道:“伽羅的性命是教祖給的,教祖的吩咐,伽羅不敢違背。”

須眉皆白的老者嘆了一口氣:“去吧。”

原本一直靜默的佛陀雙手合什長宣了一聲佛號,“大善。”佛珠望著冥河教祖,頷首說道:“教祖明悟天意,看來這些年修為又大進了一步。”

被門人簇擁著的冥河冷笑了幾聲,拂袖而去:“佛主也未免太過自信了,且看它朝吧。”

伽羅低著頭一直沒有說話,釋迦牟尼眸光微動,望著那一群人徹底消失在了冥河之中,這一次,佛主的目光徹底落在了伽羅身上,手腕上轉動不休的佛珠微微一頓:“伽羅,你跟我回去西天,可好?”

佛主身後的一群尊者菩薩目瞪口呆,連蘇瓔都有愕然。西天佛國凈土未必就一定是什麽清凈的去處,只不過佛主親自邀請,委實讓人有些捉摸不透。伽羅笑了笑,眉目輕輕上挑,“教主既然棄我而去,若不去西天,我又還能怎麽辦呢?”

一直氣勢洶洶的伏魔尊者長大嘴說不出話來,阿修羅名義上歸為佛教護法,但是試圖召喚出阿修羅一脈的人出來守衛佛家子弟,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阿修羅女容貌艷絕,性情愛淫,這樣的人,怎麽能帶到佛國之中去?

護法尊者深吸了一口氣,就連身後的迦葉尊者也忍不住出聲說道:“佛主三思。”

釋迦摩尼笑而不語,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不必再說了,啟程回西天吧。”伽羅擡起臉看了她一眼,跟隨在佛主身側回轉西天凈土,這一路上,她竟然沒有回頭眺望過自己出生的地方,毫無留戀。

蘇瓔皺眉,她身側的伽羅早已經不見了蹤影。那麽這一刻,出現的這個女子究竟是一個幻象,還是就是伽羅本人,實在很難讓人理解。無可否認,伽羅的確是個美人。那種美帶著超脫之感,又因為原本出身於阿修羅一脈,隱隱又有無端風情在眼角眉梢。

可是這樣的一個人,卻叫人怎麽也看不透她心底究竟在想什麽。她的一顰一笑,都帶著淡淡的倦意,似乎什麽都不在乎。可是蘇瓔分明記得在拉易王宮之中,白衣的女子凝眸望著對方漸行漸遠的身影,在男子的身前,布達拉宮在雪夜之中失去了往昔的神聖,在這一刻就像是一只幾欲擇人而噬的猛獸。那一刻,素來無波無瀾的目光,隱隱有傷痛在眼中流轉。

在之後,伽羅便成了西方極樂凈土的護法。她天賦極高,無論阿修羅道還是佛法都頗為精通,一時之間更是無往不利。直到有一日,佛陀在功德池中指出一個少年孤獨的背影。她看不清對方的面容,卻被那一刻如旭日初升般耀眼的佛光刺得不自覺移開了眼睛。

守護佛子自然義不容辭,伽羅離開西天佛國來到景國偏僻的縣城,化身成當戶賣酒的女子。她與他一般年紀,平日召喚出其餘的天龍八部眾分身冒充自己的父母,閑來無事時便坐在店中默不作聲的一坐便是一日。

直到和碩汗王受到消息,桑結嘉措早已經尋找了轉世靈通,一直秘而不發。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擁立活佛舉行坐床大典,再次鞏固自己的權勢。和碩汗王與桑結嘉措不和已久,與其束手待斃,自然是先擊殺轉世靈童,再由自己推舉活佛,既可以從中獲利又能一挫第巴的銳氣,豈非一舉兩得?

伽羅手中的風燈在空中劇烈的搖擺,因為身處人間,她不像從前在西天極樂凈土一般受到佛陀加持,阿修羅本體與人間的氣息格格不入,身體已經衰敗至極。四處搜尋了一圈,才發現一直住在隔壁的少年並沒有按照時辰就寢,而是手中握著一壺酒瓶,眼神黯然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他已經不再是第一次初次從功德池中所見到的樣子,五年眨眼即過,伽羅眼中都閃過驚異的光,似乎守衛了對方五年之久,她卻從未認真看過佛子的容貌。他手中的酒壺晃了幾晃,聽到身後急促的腳步聲,略略擡起了眼睛,這樣的一個少年,神色沈穩的卻像是一個成年的男子,默然片刻,他才說道:“卓瑪?”

伽羅緊皺著眉,一把奪下他手中的酒壺,甚至伸出手拽著少年站了起來:“這個時候,只怕沒有時間叫你慢慢喝酒賞月了。和碩汗王的人馬已經從布達拉宮探聽到消息,只怕是不久之後就要趕過來了。”

他的神色錯愕,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半晌,才說道:“卓瑪,你睡糊塗了不成。和碩汗王要趕到這裏來,與我有什麽關系?”停了一停,他又說道:“卓瑪,我一直以為你還不會說話呢。你不知道我時時去你家裏為父親買酒,你的眼神從來都是看著天空的,也從不見你和任何人說過話。”他搖了搖手中的酒壺,聽見裏面有嘩啦的水聲,想必出來的時間不長,所以還剩了大半壺的青稞酒:“今天的月色這樣好,如何,我有沒有這個榮幸,邀請你一起喝一杯呢?”

搭訕的話說得如此拙劣,實在不像是多年後面目端莊坐在軟榻上的活佛。蘇瓔都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只是照著伽羅那樣陰陽怪氣的性格,恐怕不會吃這一套。

所以在看見伽羅的笑容時,蘇瓔以為自己想必是出現了幻覺才對。

伽羅白了他一眼,手腕上露出一串檀木佛珠來,烏黑色沈,一看便知道不是凡間之物。然而少年卻沒有閑情像蘇瓔那樣觀賞對方手腕上那串佛珠如何罕見,因為看似纖細的手腕一翻,一個用力便將少年狠狠拽到了自己身邊。隱約似是聽見有駿馬長嘶了一聲,對方還沒回過神來,自己就已經翻身上馬一路往漆黑夜色中狂奔而去。她握住手中的韁繩,低聲說:“千萬不要回頭看,也不要跌下馬去了。”

少年眸子裏閃過一縷微光,然而不過是一瞬的時間,駿馬已經開始狂奔起來,他的聲線才變得正經起來,有些困惑的說道:“卓瑪,你在做什麽?你怎麽可能買得起一匹馬,趕快回去,不然我們的父母都會擔心的。”

馬蹄聲如波濤,她原本結成辮子的長發不知怎的竟然剎那之間便散了開來,過了片刻,她才漫不經心的開口說道:“你現在回去,只怕給你父母會帶來更大的災難。和碩汗王的手下如果找不到你,自然會往布達拉宮的方向一路追來。如果你回去了,只怕就要血濺當場了。”

景國地處高原,一年四季多半都是寒冷的季節,此刻縱馬疾馳,原本應該呼嘯的冷風竟然不見了蹤影。像是有一層無形的結界阻隔了寒風,少年甚至能夠清晰聽見前面女子的呼吸聲,這一剎,原本太多想要說的話竟然停了下來,他輕聲說道:“布達拉宮,你的意思是,我會是這一世的轉世靈童?”

伽羅沒有回頭,似乎是在想現在是不是該說出來的時候,然而既然和碩汗王既然已經開始行動,想必布達拉宮那邊應該也開始行動了才對,一念及此,她這才默默的點了點頭:“不錯,五世其實早已經涅槃了,只不過第巴桑傑嘉措與和碩汗王不和已久,他唯一能夠仰仗的就是五世的威名。所以才一直秘不發喪長達十年之久,如今汗王派人前來追殺你,只怕是知道了五世仁波切已經涅槃的消息,一心想要扶持自己的人繼承六世之位。”

七十六章

他的手搭在女子的肩頭,只覺得手心的觸感迥異往常,一時之間倒有些訥訥。駿馬飛馳,兩人之間隔的這樣近,他忽然開口說道:“我沒有坐過馬……你,小心一些。”蘇瓔在一旁聽得發笑,景國崇尚宗教,只有王公貴族與僧侶才享有種種特權,他出身尋常農戶之家,自然是沒有騎過馬的。

伽羅眸光一閃,眼中忽的閃過一縷微弱的笑意,待過了片刻,這才忍不住說道:“你當真是一點防人真心都沒有,隨便伸手一扯,你就老老實實跟著人走不成?”

隱隱有風在手指間縈繞不散,他微微低下眸去,不置可否的說道:“我只是覺得,你總不會害我的。就算你要害我,那也是我的劫數。”

後頭那句話真是玄妙異常,他說即便伽羅要害他,那也是劫數,所謂劫數,只怕便是在劫難逃的意思。一個人若明知是劫難還要迎頭趕上,就只能是他自己心甘情願。蘇瓔也不免嘆氣,此去易拉前路茫茫,如果有可能,她很想拉下這匹狂奔的駿馬,因為……這註定是一場隕落的星途。

他深深嘆了一口氣,那模樣不像是被人追殺著在逃命,倒有幾分倦怠的神色:“我們現在是要去哪兒?”

她頭也不回,用急促的語調說出了此行的終點:“布達拉宮。”

他的目光從樸碧的月光轉向對方弧度柔美的側臉,唇角的笑意一分分收攏,過了半晌,他才沈聲說道:“卓瑪,能不能不要再往前走了。如果此刻回去會為父母帶來危機,那麽,就離開景國吧。卓瑪,帶我離開這裏。”

這段話說的實在是太過突兀,而且註定了這是不可能被實現的請求。蘇瓔暗嘆了一聲,且不說伽羅從佛前領到的法旨就是安全的將佛子帶到布達拉宮,她萬萬沒有自作主張的資格。更何況,被選為轉世靈童是求之不得的好事,為什麽要推辭呢?

一直策馬揚鞭的伽羅手勢一緩,挺直的脊背稍稍顯得有些僵硬,她回過頭來,有些訝異的看著身後神色正經的男子,遠方依稀還能聽見有追兵喧鬧之聲,她皺了皺眉,輕輕咳了一聲:“你方才……在說什麽?”他漆黑的瞳孔內閃過一縷微弱的笑意。

他靠的更近了一些,說話時帶起的微弱氣流吹拂過伽羅的耳畔:“你其實,明明就聽見了對不對?”他微微偏過頭,眼中的情緒一點點沈澱下去,若無其事的說了一句:“沒什麽,我方才,是開玩笑的。”

或許是一時間分了心,馭馬奔馳的速度明顯緩了下來,她眼睫低垂,自然是看不清表情,只是說話的語聲卻明顯溫軟了許多:“我不能將你帶到別的地方去,此行的目的……只能是拉易王城中的布達拉宮!”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伽羅冰冷的眼睛裏映出滿天星輝的倒影:“這一路上,我們只怕還會遇見更兇險的圍殺。”她皺起眉:“你放心,我一定會將你平安帶回去。”她的臉色很白,白的就像白紙一樣:“半月之後,我們一定要趕到拉易之內,到時無論如何,第巴也要為你舉行坐床大典。”

她說話的語態斬釘截鐵,不帶絲毫的猶豫,少年猛然之間擡起頭來,似是有些好笑的看著伽羅:“你怎麽知道,第巴一定會來迎我呢?他想要獨掌大權,大可扶持自己的親信。”過了片刻,他緩緩的問道:“卓瑪,你究竟是什麽人?”她面色一怔,過了半晌,才若無其事的說道:“因為你是佛子,他沒有膽子違背佛陀的訓示。至於我……我不過是個虔誠的佛教徒罷了。”

他顯然沒有相信對方明顯敷衍的解釋,可是遲疑了半晌,最終又還是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

他的面孔像是浸透在月光之下,那一點黯然就像是月下起舞的螢火,一點點的填滿了整個瞳孔:“可是,我並不想成為活佛。”他比劃了一下,微微瞇起的眼睛看著女子白皙的耳廓,“在發生某一件事情之前,原本是無所謂的。可是卓瑪,如果你現在問我,我卻不願意去往拉易。”

她沈默了一會兒,望著無邊的風雪幾乎要掩埋整座王國,半晌:“每個人都有自己需要承擔的使命與責任,你看見易拉的布達拉宮了麽,成為那座宮殿的主人,就是你的責任。”

他輕輕笑了一聲,神色有些悵惘:“布達拉宮的主人,不是第巴大人麽?卓瑪,你知不知道,和碩汗王與第巴積怨已久,我此時上位,不過是做一個傀儡罷了。”

她微微皺眉,仰起頭即將破曉的天空,片刻,伽羅將藏在手腕上的一串佛珠取了下來:“你將這個帶在身上,不要害怕,你是真正的佛子,無論如何,布達拉宮都會派人來將你迎回去。我曾學過一些武藝,一定會努力護你周全。”

他眉間閃過一點盈盈的笑意,神色也不似方才那樣悲涼:“卓瑪,你會送我去布達拉宮麽?”唇角勾起一點微笑,越發顯得俊逸:“卓瑪,如果你願意與我一起,那麽這一路上,我就不會這樣害怕了。”

她的唇緊緊抿住,低聲說道:“我曾在佛前起誓,一定會將你平安的帶回布達拉宮,不至讓景國國民失去信仰所在。”

隱隱有風徐來,齊腰高的野草在風中擺蕩成一場大雪,年輕的少年忽然苦笑了一聲:“如果我不是什麽轉世靈童,那麽……卓瑪,我真希望能夠娶你為妻。”良久,他原本垂在身側的手忽然擡了起來,輕輕將她被風吹散的長發攏在耳後。她的身體剎那一僵,一雙眼睛不易察覺的睜大了一些,深色的瞳孔中盛滿了月光。

作為一個旁觀者,蘇瓔忽然想到,或許這應該是他們最後一次如此開誠布公的說起彼此的心事。那一日的星光這樣好,恐怕這也是伽羅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倉央嘉措的面前顯露出自己真實的容貌。這註定是一個讓人不能忘懷的夜晚,因為但凡情深悲劇,映襯著從前的歲月無瑕,才越發叫人落淚。

之所以蘇瓔會冒出這樣一個想法,純粹是因為她記得倉央嘉措二十七歲的時候,因為被違反清規戒律的的罪名放黜邊疆,最後病死在了青海湖畔。她一力送他去的地方,最後成了讓他死於非命的煉獄。宿命一說,有時實在讓人生出無能為力之感。

再然後,便是我們初初見到的那一幕了。駿馬負傷,伽羅只能帶著他騎在牦牛背上趕路。即便是用盡了最後的神力使得那些南弓射出的箭矢掉轉了方向,卻不料男子會毅然進伽羅抱在自己懷裏,替她擋住了飛來的那一箭。從那件事之後,登上了六世之位的倉央嘉措再來尋找伽羅的時候,她都會溫好一杯酒,靜靜的等著對方。

直到和碩汗王與第巴桑結嘉措的矛盾日趨激烈,原本應該調停兩者的六世活佛並沒有出現在布達拉宮之中,也不曾修書給其餘的漢王或者班禪額爾德尼。在他推門而入的剎那,不止是蘇瓔,連伽羅眼中都露出了詫異之色。

那一晚,或許他不過是想和往常一樣來喝一杯酒。他知道伽羅待他,不遠不近,永遠都只是那一杯酒的情分。

這一夜比往常似乎要長了一些,長夜寂寂無聲如水。伽羅身上的青松石綴在衣袖上,如同一雙雙睜開的碧綠眼睛。他自然沒有穿平日裏那一身華貴覆雜的衣飾,只是換了尋常裝扮,甚至不知道從何處尋了一頭假發。不過看上去一點也不突兀和可笑,就像是在十四歲之前,他還沒有剃發出家的時候,明明是這樣好看的少年郎。伽羅並沒有露出什麽異樣的感情,依舊是淡淡的神色,但是不知道是否是自己想得太多,蘇瓔總覺得,今日的氣氛迥異往常的姿態。

兩人相處起來並沒有什麽不同,蘇瓔忽然想起有關六世仁波切的一樁逸事,雖然後世將這件事傳的十分風流,但是此刻親眼所見,才知道那委實不是件什麽風流的事情。六世仁波切曾經在雪夜之中拜訪自己的情人,只不過沈迷情人私會,竟然忘記在半夜返回布達拉宮,所以天明回去的時候,沿路已經留下了這位風流六世的腳印。

蘇瓔倒吸了一口冷氣,因為就在自己出身的剎那,伽羅已經披散了滿頭長發,綴滿了青松石與瓔珞的發飾在空中旋出動人心魄的弧度。這或許也是蘇瓔看見過最美的一只舞蹈了,無論是瑤池會上獻舞的七仙女或者是伽藍會上在梵唱中起舞的飛天仙女,都遠遠比不上這一刻在易拉酒館中這一支動人心魄的阿修羅之舞。蘇瓔終於明白過來今日究竟是哪裏不對,素來神色冷淡的伽羅今日是有備而來,她往昔絕不會穿這樣華麗的服飾,更不會無緣無故的說要跳一支舞。

外頭的月色那樣明亮,這便是在景國的好處了。在其餘六國之中,蘇瓔從未見過像是景國一般美妙的月色。就像是銀河傾瀉,層層薄紗恰似天女手中抖落的一匹錦緞。蘇瓔站在一側,不做聲息的看著難得一見的傾城之舞。在看著男子高聲吟誦著自己所寫的詩篇做和之後,一向不動聲色的蘇瓔也不覺黯然。

那是景國特有的赤膽花,花色如血,卻是景國隨處可見的花朵,艷麗動人,且可入藥。他小心翼翼的將手指中的赤膽花插進女子的發絲,唇角露出了一抹溫柔的笑意,她擡起頭,終於也看出了對方的異常:“你今日怎麽了?”

他袖手而立,凝視著女子動人的容顏,外頭風雪漸急,卻聽見屋內燃著的一塊煤炭發出劈啪的聲響,“卓瑪,第巴終於與和碩汗王鬧翻,兩人正在集結兵力,不日恐怕就要爆發一場戰爭。”伽羅擡頭看著他,微微垂下了眼睫,她所受的佛旨之中,並沒有提及這件事情,人間自然有人間的法則,她沒有插手的餘地。

他唇角的笑意越濃,隨即一帶就偏過了話題:“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你還會跳舞,卓瑪,布達拉宮上所繪的天女散花圖,也遠不及你多也。”

她笑了笑:“只不過是隨便跳一跳罷了。”

他裝作自言自語的樣子:“如果不是與你相識已久,我必然會以為是遇見了緊那羅與乾達婆降臨凡塵。”

她一笑,在月影模糊之中,終於露出了幾分自得的神色:“就算是他們二人,只怕也未必比得上我。”

他笑著站起身來,卻沒有絲毫要離去的意思,反而直直的看著她的面孔:“卓瑪,你記不記得我曾經和你說過一句話。”

“如果我不是六世仁波切,我想要娶你為妻。現在,我不想在做六世了,你……可願意嫁給我麽?”

這句話真是說的大膽,然而卻又分外的順理成章。原來他今夜冒著風雪前來,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要回去。布達拉宮之主,那樣尊崇榮耀的身份,比起十四歲之前的農奴之子,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從此以後,他便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人人敬仰。可是這些東西,在他心裏都比不上一個丹朱卓瑪。

“好。”伽羅沈凝著看了她半晌,緩緩的頷首。蘇瓔看見倉央嘉措眼底歡悅的笑容,卻被這歡悅襯的心底越發悲涼,她分明記得,這位活佛最後病死在了青海湖邊。

茫茫的高山雪夜之中,狂風就像是發怒的神靈一般讓人望而生畏。鵝毛般紛飛的雪花奪去了身側男子的體溫,然而即便是在這個時候,他也始終緊緊握住身側的女子,絲毫沒有放開的打算。

“算了,算了吧……”身側的女子用一種驚呼絕望的眼神望著他,“現在回去,立刻回去。趁著今夜的風雪還不曾將你凍死之前,回到布達拉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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