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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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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的眼神,蘇瓔心底也覺得悱惻。

濃墨一點點在紙張上蔓延,他的確有一雙妙手,陽信看得興起,便請求玄禮也教他畫畫。他笑了笑,抽出一張紙耐心的告訴陽信該怎樣落筆用色。自幼出身宮廷,她的畫都帶著華貴而爛漫的筆觸,和那張冷冽的冷雨翠竹圖擺在一起,一看便知是出自何等截然不同的兩人之手。

這樣的日子,實在是過於圓滿了,圓滿的就連陽信自己都覺得不真實。玄禮除了每日有早晚課必去大殿之外,其餘的時間多半都呆在竹林的這件茅草屋裏。他們不再提當初陽信說的那句話,陽信也不敢再繼續追問。就這樣,已經足夠了。每每緋紅的日光從雲霧深處破空而出,婉轉的鳥鳴在竹林中響起,睜開眼睛看見玄禮睡在不遠處的竹榻上,陽信已經覺得心滿意足。

光影交錯,幾日之後的玄禮已經一身帶血的走了進來。蘇瓔不禁皺眉,隱約想起第一次窺探陽信的記憶,也是這樣一個男子,傀俄如玉山之將崩,然而他並非如嵇康一般只是醉飲,蘇瓔清晰的記得,那件灰色的衣袍下,分明有泊泊鮮血染紅了衣袂。

陽信慌亂的迎上去,卻聽見玄禮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那是一群蒙面的黑衣人,正在竹林中四處搜尋著什麽東西,那些細密的腳步聲踩在落葉上發出的聲響不可避免。他的手臂已經中了一刀,幸好他匆忙中撕開衣袖靜靜綁住了傷口,並沒有讓敵人追蹤著血液一路追來。

陽信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這個竹林再大,終究也會被這群人翻得底朝天。更何況這做茅屋未免過於顯眼,無論誰看見了勢必都是要搜上一搜的。然而玄禮拉出陽信的手,一翻身躲進了她平日睡得床榻底下。那下面竟然有一條密道,只是他手臂受傷,此刻竟然搬不動上面蓋著的石板。

陽信深吸了一口氣,連忙湊上前去幫忙,一寸來長留得水蔥般的指甲齊根而斷,她竟然一點都不覺得痛,只想著快一些,再快一些!石板終於被掀開,然而玄禮的面色卻越發難看起來,他原本掀開石板的手一松,整個人便栽倒在陽信的懷中。

等到玄禮醒過來的時候,身側的女子已經歪頭睡著了。他一怔,黑暗的空間裏光線昏暗,隱約聞得到泥土的氣味。是那條暗道,玄禮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已經安全了。手臂動了動,才發現是陽信靠著自己的肩膀已經睡了過去。

玄禮垂頭看著他,眼中的目光覆雜,半晌,才小心翼翼的想將手臂抽出來,然而不過才微微一動,傷口處便鉆心的疼起來,他低低呻吟了一聲,沒想到陽信立刻從睡夢中驚醒,一雙眸子明月秋水一般。

“對……對不起,我是不是壓到你傷口了。”陽信心裏發慌,怕是自己壓到他手臂上的傷口了,連忙直起身子想去探查,玄禮卻笑了笑,低聲道:“無妨,一點小傷而已。”

陽信皺起眉,不可思議的說道:“怎麽會是小傷,那麽長一道口!”她分明記得自己抱著他跳進密道時,手心粘稠的觸感揮之不去,流了那麽多的血,她替他包紮的時候,被刀砍中的傷口皮肉都已翻開。

“只要不死,終究都是小傷。”玄禮站起身,這條地道挖出來已經有些時日了,本就是用來避難之處,沒想到今日還真的派上了用場。陽信卻愕然,這樣的一句話,絕不是尋常的人能說出來的。

陽信在宮外有一座私宅,那時候還並沒有大肆裝潢。從外表看不外是一座稍微精致些的院落罷了,遠不及如今的長樂宮氣派高貴。因著玄禮高燒不退的緣故,她只得讓小環去王宮裏請了禦醫來看他,如此數日,才好歹算是控制住了病情。

陽信時常親自下廚為玄禮做飯,他如今不做和尚,自然便能吃一點葷,陽信變著法子給他燉煮補品,不惜代價。甚至親自下廚為他熬粥,一心一意,連小環看見了都覺得吃驚。那樣天真不知愁苦的女子,竟然卷著袖子花了兩個時辰去燉一盞人參雞湯,將上面的浮沫一點點撇去。

“燉了好久呢,你試試看味道如何?”小小一罐,打開來滿屋子都是撲鼻的香氣。

玄禮沈默的看著他,卻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起身接過,反倒有些不置可否的意味,他的唇角似乎是上揚的,然而沒有絲毫的笑意,“阿信,我時常在想,有些事情,總歸是要和你說清楚的,我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出家人……”

“我自然知道,你不是個尋常的和尚。”陽信擰幹手中的手帕敷在玄禮的額頭上,沈默了一會兒,無可奈何的笑了笑。她一直裝作不知道,也總是為他找借口。一個年輕人,怎麽好端端的會看破紅塵要出家。即便一心向佛,又有哪個專心誦經禮佛的弟子會有這樣一身高超的武藝,更何況……他飛葉殺人的時候,可比任何人下手都要狠決。

她低下頭,不敢再去看他的臉,心底竟然有隱約的害怕,可是……在害怕什麽呢?這樣的語氣,這樣的神情,分明是一句告辭在唇舌間來回吞吐了幾轉。

“但是那又有什麽關系呢?”陽信舀起一勺雞湯遞到對方唇邊,“玄禮,我是魏國的公主,只要我願意,無論你有一段怎樣的過去,都沒有關系。”

玄禮就著她的手吞進了那一口湯汁,然而他的神色卻漸漸冰冷起來,隔著一層氤氳的霧氣,他淡淡說道:“可惜,公主殿下,我從未想過要抹殺自己的過去。”

“江湖夜雨十年燈,桃李春風一杯酒。”他側過頭,喃喃的念出一句古詩來。

陽信肩頭一震,江湖夜雨,她曾經隱約聽父親提到過,那是江湖上極為出名的一個殺手組織。夜雨隨風無聲無息,起名為風雨樓的暗殺著以這句話作為殺人的憑證,曾經一度被名門正派討伐,銷聲匿跡了很長一段時間。

然而陽信並沒有深究下去,她微微蹙眉,低聲說道:“那也算不得什麽……”

“你不害怕麽?”玄禮眉眼一動,微微側過臉看她。

她擡起頭看著玄禮,一字一句的說道:“玄禮,那對我來說,都不是要緊的事。只要你願意,只要你也喜歡我,什麽都不是要緊的事。”

年輕的公主一張臉憋得緋紅,說起話來都結結巴巴,可是越到後來,她反而覺得心底一片安靜,她愛他,這不是什麽丟臉的事。即便自幼接受的便是王室長年累月的優雅禮教,卻無法扼住一個女子像自己心愛之人表達戀慕的決心與勇氣。

陽信可以不去追問究竟發生了什麽,然而蘇瓔卻不能。倘若她不明白這場故事究竟發生了什麽,這些深重的愛與恨究竟緣起何處,那麽她最後得到的感情也就並非是純粹的。更何況……看著神色冷淡的玄禮,蘇瓔竟難得的好奇起來,這個男子身上帶著蒙昧不清的謎團,讓人實在很難不去追根問底。

趁著玄禮入睡的時候,蘇瓔決定試試看能不能透過這個夢中之夢,來看穿眼前這個男人究竟經歷了些什麽。蜃怪果然奇特,即便是編織出的幻境,竟然也還原出了對方的身世來歷。在蘇瓔冰冷的手指觸碰到對方額頭的剎那,無數的影像立刻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在蘇瓔正準備踏入夢中的剎那,一個人已經先她一步走了進去,對方淡淡說道:“抓住我的手。”

蘇瓔一怔,立刻出聲反駁:“你跟進來做什麽,這是蜃怪維持的另一個夢境,一旦崩潰,你如何逃脫?”

原本進入他人的夢境並不是什麽危險的事,但是此時此刻,連玄禮都不過是陽信的回憶虛化出來的幻影,進入幻影的夢境究竟會發生什麽,蘇瓔一點把握都沒有,既然如此,又怎麽能無故讓兼淵涉嫌?

青衣的男子忽然笑了起來,掃了她一眼,“蘇瓔,你似乎忘記了,一般遇見危險的時候,都是男人為女人拔劍。”

“論法力,你未必能贏過我。”蘇瓔淡淡回道。

兼淵不置可否,只是堅持伸出手,“你如今有傷在身,不要逞強。”

那一句拒絕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了。

他那時還留著長發,用一只玉簪子挽住了,那個時候的玄禮,眉眼竟然比現在還要冷上三分。他那時手中握著的也不是佛珠,而是一柄滴血的長刀,不遠處斜斜躺著一具屍體,那是蜀中唐門的大公子。

唐門暗器最厲害的莫過於暴雨梨花針,一旦使出來便如疾風暴雨一般呼嘯而來,根本避無可避。克制這種暗器最好的辦法,便是趁著對方來不及動手之前便殺掉他。蘇瓔暗暗蹙眉,他的武功,恐怕在江湖之中也不是泛泛之輩吧。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其實這句話並不一定全是推諉之詞。在刀光劍影之中,一個人單槍匹馬的殺出一條血路,其中不知道有多少艱辛不足為人道也。蘇瓔看不清玄禮的身世,也不知道他究竟為何會有這樣一身好本事,但是,那又有什麽關系呢?

陽信愛上的,或許只不過是個幻影罷了。她愛的,永遠是開福寺中那個神色冷淡卻優雅的男子,不會是從前一身血腥的玄禮。蘇瓔看得出來,其實玄禮也非常掙紮。他不過是個殺手,後來有了些聲明,就組成了一個殺手團夥。但是這並不能改變什麽,他不是陽信喜歡的那個人,他骨子裏,不是什麽善男信女。

甚至,陽信一直知道的,其實不過是他出家後的法號。他的真名,叫做沈康。

他的夢很雜亂,依稀是個尋歡作樂的場所,無數輕顰淺笑的女子猶如一朵開到荼靡的花,只願有人采摘。玄禮不動聲色的坐在一側,他那時還留著頭發,眉眼依稀也是今日的清冷,但很快他舉起袖子,伸手拉過一個花娘摟到懷中動手動腳,和他身邊的那些紈絝子弟沒有什麽不同。過了片刻,似乎是覺得倦怠,他拉起那個花娘便往房中走去,那女子見是這樣俊俏的少年郎自然求之不得。一扇門掩上,便什麽都見不到了。

“這個時候跟過去,似乎有些不便吧……”兼淵輕咳道。

“我並沒有說要跟過去呀。”蘇瓔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起來,“怎麽,你想去看看麽?”

“……”兼淵選擇了沈默。

在這個奇妙的夢境之中,蘇瓔的性子似乎比從前活潑了一些。不知道她自己有沒有察覺,然而,這種變化兼淵卻感受的無比清晰。從前的蘇瓔笑容始終是淡的,說話行事並沒有什麽不妥的地方,然而那種妥貼與生疏,仿佛都是一種無聲的拒絕,拒絕任何人跟在自己身邊,也拒絕付出自己的感情。

而在屬於陽信的夢境之中,她就像是摘下了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面具,終於露出了一點點本來的面目。兼淵也跟著笑了起來,他想,這趟幻夢之行,他或許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你瞧……”兼淵伸手出指了指主座的男子,低聲示意道。或許是哪家的王孫貴胄,腦滿肥腸的樣子,正伸出手去探端茶過來女子的手腕。那並不是這一行的花娘,穿戴都極為普通不施脂粉。但或許正是這份清純,反而讓那人起了色心。對方的手已經伸到女婢的腰肢上,那可憐的女子也不敢反抗,只得不聽的往後退。

高坐上的男子頓時不耐煩起來,伸手強行將對方拉到了自己懷中,一雙手更是越發不規矩起來。

“她不該出現在這樣的場合。”蘇瓔蹙眉,如果並非簽下賣身契,在勾欄中端茶倒水的奴仆就更該懂得如何明哲保身。男子也便罷了,丫鬟們一般伺候著花娘,是斷斷不會親自遞送茶水給客人的。更何況是這樣的場合,若是被人瞧上了硬要了身子,也只好忍氣吞聲捱下去。此刻這樣的欲拒還迎,分明是早已經計劃好的事。

她不該出現,那麽,這個丫鬟究竟想幹什麽?

六十章

那是個極其艷麗的女子,側過頭來的時候,有明月一般清冷的姿態,眉梢眼角陡然綻出一縷妖異的笑容。她欲拒還迎的被那人拉近懷中,立刻伸手從袖子裏掏出一柄鋒利的匕首,與此同時,在匕首插進對方胸膛的剎那,女子已經推開對方,迅速的混進了人群之中。暗中守護的侍衛這才反應過來,立即施展輕功追了出去。

大廳中一時混亂不堪,那些臉上戴著面具的人將整座青樓團團圍住,不肯放走任何一個人。蘇瓔與兼淵相視一笑,知道都猜出那女子究竟藏身在了何處。而那個地方,恐怕這群人無論如何也是找不出來的。

果然,就算將整座青樓都翻了個底朝天,那個神秘的女婢卻像是蒸發了一半再也尋不到蹤跡。蘇瓔和兼淵旁若無人的走進了一間客房內,方才這間房也被人搜過了,只是沒什麽異樣。然而此時此刻再進去,卻發現原本羅衫半褪的花娘此刻正不急不緩的撕扯著自己的面皮。

那是一張做工精細的人皮面具,和那個被打昏的花娘相貌差別也不算太大,用胭脂水粉遮蓋一下,那群人便看不出絲毫異樣。誰又想得到,早早就被客人拉近房中的花娘,會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人的女殺手呢?

沈康輕輕摟住那個紫衣的女子,低聲說:“月希,你怕不怕?”他本來以為自己是沒有心的,然而當自己擊暈那個花娘,小心翼翼的聽著樓下陡然發出的尖叫聲,還有在月希推開窗戶躍進來的剎那,他才知道,他不是沒有心,是讓他的心能夠活過來的那個人,一直沒有出現罷了。

“我怎麽會怕呢?”懷中的女子仰起頭來,她有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眼,笑起來都有千種風情,難怪那人初見她便想要動手動腳。然而這一刻,她並沒有笑,但臉上的神情分明卻是溫暖的。

畫面一點點往前拖,只是不似這一幕清晰罷了。年幼的孤兒們被聚攏在一起,殘酷的殺戮和競爭,連睡夢之中都要提防同伴會否將自己扼死。在修羅地獄般的地方,沈康便是這樣認識月希的。

在那樣血腥而汙濁的煉獄之中,沒想到也能開出純凈而無暇的花朵。兩個人互相扶持,並肩完成了一個個任務,不想任人宰割,就只能用自己的鮮血打磨手中殺人的兵器。蘇瓔暗暗嘆了一口氣,陽信來的時間太晚了,晚到她愛上的,只不過是沈康的一副假面。

那個翩翩如玉,豐神俊朗的少年郎,不過是他另一層偽裝罷了。那個人骨子裏的狠決和曾經沾染過的血腥,她其實全都一無所知。這註定是一場不得善終的戀慕,陽信卻為此耗盡了如此漫長的時光。

蘇瓔抽回手,轉身離去。

夜色已深,然而陽信卻毫無睡意。今夜的星光閃爍,隱約有風吹動樹梢發出嘩嘩的聲響,玄禮依舊是個和尚的樣子,只是不再穿僧服,執了酒壺懶洋洋的靠在松樹上。陽信微微笑了笑,她並沒有因為沈康在就特意盛裝,她也不曾圍在她身邊嘰嘰喳喳的說話,只是那樣靜默的看著,仿佛看一輩子都看不夠似的。

她不知道,卻是在今日黃昏,玄禮收到了一封來自風雨樓的信。風雨樓有自己傳信的一套方法,那些訓練有素的信鴿能夠尋找到聽雨樓中的每一個人,樓主自信沒有人能夠脫離自己的掌控,很大一部分原因也來自於此。

這些信鴿帶來任務,上面寫著要暗殺的人姓名與詳盡的資料,同時,還有一顆紅色的丹藥。這是暗殺組織控制下屬最常用的一招,給他們服食毒藥,定時賜予解藥以便讓下屬不敢叛變。

沈康要殺的人十分麻煩,所以他不得不在開福寺落發為僧,等得就是那一刻得手的機會。他是武林盟主下一任最有力的競爭者,便有人暗中請了風雨樓來殺掉對方。這樣棘手的暗殺對象,要價自然是個天文數字。誰也沒料到,中途會出來一個陽信公主攪局。

陽信因為母親病逝,所以請願到佛寺中吃齋念佛一月,以慰魏後的在天之靈。沈康出手救了她,卻沒料到最後在被人聯手圍攻的時候,卻也是陽信出手救了她一命。

自從住到這座私宅中養傷,他就已經很久沒有收到組織的迷信了。小小的竹筒裏沒有藥丸,沈康的臉色一變,連忙打開了那張密令,只得手掌大的一張白紙上寥寥只有幾行字。然而一向鎮定的沈康臉色卻變得更加難看,一雙不知道殺了多少人的手此刻也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那上面只有一只月希慣用的耳環,那是她母親留給她的遺物,平日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

那上面寫著王室珍藏的鳳眼菩提子手串,三日後務必取來風雨樓。

“我聽說,鳳眼菩提子佛珠一直被魏國的王室寶庫收藏著。”沈康緩緩說道。

陽信微微一驚,隨即坦然承認:“的確,可惜那樣東西是鎮國之寶,連我都從未見過它長什麽樣子。”

耳畔似乎依稀傳來蟬鳴的聲音,陽信擡起頭,悠悠的看著那一株長勢茂盛的槐樹,正想叫玄禮一起來看今夜月光皎潔,灑在樹葉上微微晃動,就像是一池波光粼粼的深潭一般。然而那一句親昵的呼喊還未及出口,脖頸處便已經抵上了一抹冰冷的刀刃。

陽信不可思議的回過頭來,卻只見到一雙冷冷的眼睛:“如果我用你作人質,魏王會不會將鳳眼菩提子交出來?”

陽信忽然笑了笑,她的笑容此刻猶如蝴蝶幾近透明的羽翼,帶著說不出的傷感與悲傷,“沒有用的,舉國上下都知道父王是一個怎樣的人,他不會和任何人做交易。如果你押著我入宮索要菩提子手串,最後只會落得一個下場。”

風勢陡然間打了一些,吹得那樹木發出嘩嘩的聲響,蟬鳴也變得有幾分淒厲,她緩緩仰起頭,一字一句的說道:“如果你堅持,最後我們都會被王宮的守衛亂箭射死在城門外。”

“玄禮,你的手為什麽在顫抖?”陽信靜靜的看著她,的確,這雙手握住這柄匕首的時候,不知道毫不留情的割下了多少人的頭顱,他甚至能在陽信感覺到疼痛之前隔斷她的咽喉,讓她毫無痛覺的邁入死亡。可是……這雙手,此刻竟然再一次顫抖起來。

陽信緩緩擡起手反過來按住沈康的右臂,那個姿勢在外人眼中看來說不出的親密,就像是一對身處熱戀的情人。女子的手一分分收攏,她淒涼的笑了笑,“玄禮,我沒有鳳眼菩提,你是不是,要殺了我才能罷休?”

鋒利的刀刃隨著女子的施力,赫然割出了一縷淡淡的血痕。沈康一驚,立即甩開了對方的手,倏然向後退了一步。她想死再他手裏,一顆心像是跌墜到地面的琉璃酒杯,碎成千片流光幻影。然而一向殺人無數的男子卻在這一刻抽回了刀,默然的站在一側看著他,眼中有激烈而覆雜的情緒在心中起伏。

“陽信,我並不想要你的命。我接到的任務,一開始便與你沒有關系……甚至,和這串鳳眼菩提也沒有關系。”沈默半晌,沈康忽然開口說道:“或許是風雨樓的密探收到消息,知道我與你在一起,樓主才會動了索要國之秘寶的欲望。”

那個帶著面具的男人,一直圖謀的便不僅僅是金銀珠寶,他要權傾大魏,只手遮天。一旦得到鳳眼菩提,便可名正言順說自己承襲天意。沈康比任何人都了解那個男人的心思,所以這一刻才會覺得渾身發冷。

如果自己沒有如期帶著樓主要的東西回去,那麽,月希究竟會受到怎樣殘酷的刑罰?

“我不會殺你,這件事情,原本便與你無關。”他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淡淡的,聽不出喜怒。

“你為何非要鳳眼菩提不可?”她睜著一雙眼睛看他,裏面依稀有淚水盈睫。

“因為……他們抓走了一個對我而言,非常重要的女人。”他沒有必要騙她,沈康沈默半晌,才說出這句話。

“是麽?”陽信用手按住眼睛,感受到一點點的淚水從指間流瀉而出,“那麽,我在你心底又算什麽呢,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或者僅僅是個身份尊貴的公主?”

一片黑暗中,身側的那個男子卻始終一言不發。陽信苦笑出來,“你不要妄想能夠憑一己之力出入王宮的密室,那個地方,除了父王,誰進去都是死路一條。”

微風裏,沈康的聲音依舊溫柔而清澈,但是他的眼神卻已經變冷,不像是在開福寺時那樣溫潤如碧玉深井,他低聲說道:“是麽,我有自知之明,王室寶庫看管得那樣森嚴,看來,我只有一個人去將月希救回來了。”

隱隱有夜風吹起,她看著他一步步遠去的身影,像是一只欲往南飛的鳥,沒有絲毫的留戀與遲疑,陽信終於紅了眼眶,一滴滴滾燙的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她喃喃問道:“玄禮,如果我請求你留下來,你會答應麽。成為我的夫君,不要再去江湖上過刀口舔血的生活,成為駙馬,不好麽?”

“月希姑娘,她性子那樣乖張。就算日後你們在一起了,過的也是被人追殺逃亡的生活……”陽信痛苦的閉上眼,她從未說過這樣卑微的話,但這一刻,是真的顧不得了。她不肯,也舍不得就這麽看著眼前的人離去。

他腳步一頓,半晌,才笑了起來,“陽信,為什麽你到現在還一直叫我玄禮呢。的確,月希性子乖張,我們兩個如果脫離了風雨樓,引來的只會是無窮無盡的報覆。她沒有你漂亮,甚至額角還有一條刀疤,但是,她卻比你更懂得一個真實的我啊。”

玄禮不過是陽信癡迷的表象罷了,他猶如貴公子般清冷的氣質,還有俊雅溫潤的面孔。因為不曾受人輕視,所以才會對冷淡的玄禮越挫越勇。甚至從一開始所謂的傾心,也不過是因為陽信愛慕他俊美的容顏。但是在這具皮囊之下的沈康,那個過慣了亡命生涯的男子,一刀隔斷別人的喉嚨,鮮血碰上自己衣袖的那個沈康,卻只有月希能夠明白。

玄禮的身影越走越遠,陽信無力的癱倒在地。明月清冷,芳草萋萋,她終於失聲痛哭。有些人其實不過是驚鴻一瞥的過客,蘇瓔覺得十分感慨,沈康這樣的男子有著謎一樣的氣息,尋常人被吸引也是理所應當的事。可是陽信未免太過投入,遲遲不知道抽身而退。由此可見,人與人之間的確是有緣分一說,只是很多人看不清楚那究竟是千裏姻緣一線牽的緣分,還是……一場孽緣。

我並沒有看到這個故事的終結,因為蜃怪的力量已經無以為繼。它上次吐出了蜃珠,此刻結出的幻境不過也只有米粒大小,能支撐這麽長的時間都已經算難能可貴。從幻境中出來的剎那,蘇瓔依舊覺得有些頭暈目眩,反倒是兼淵揭下了陽信額頭上那張符箓,這才起身告辭。

他恐怕是不想讓陽信看見自己站在這裏,畢竟窺探一個人的過去,只怕陽信看見自己也會尷尬,他起身回房之後,過了大概一盞茶的功夫,陽信才悠悠皺眉呻吟了一聲。她睜開眼睛,看不出什麽喜怒,只是淡淡的。

蘇瓔將東西一樣樣收拾好,開口問道:“你覺得可還適應?”

她伸手揉了揉額角,看上去有幾分疲憊,但終究只是笑了一下:“就像是作了一場夢一樣,只是這個夢格外真實一些。”

蘇瓔微微蹙眉,沈吟半晌,側過頭問道:“我在這個夢裏,並沒有見到你。”

陽信從床榻上起身,走到一邊翻閱著什麽,直到尋到了那張紙條,她才恍然大悟般的笑了起來,“蘇姑娘不必擔憂,這個夢是我自己的,我自然一直都在。”

蘇瓔心底越發困惑,如果回到過去只是希冀求一個答案,那麽,為什麽現在的陽信遲遲不肯現身呢。還是說,她只是過分貪戀於過去的那份回憶了?

第二日的天氣分外好,白雲在湛藍的天空上變化多端。兼淵與蘇瓔一致認為既然已經入住長公主府中,那麽靜觀其變會是最好的辦法。然而陽信卻並沒有急著帶蘇瓔回宮為自己的父親診病,而是在自己房中靜坐了一夜之久。

第二天,她便囑咐下去讓人去請左相與鐘將軍一起到長樂宮來。

小環順利請來了那兩位大人,左相倒也罷了,是在政局中歷任三朝的老臣,然而那位將軍推開門的剎那,蘇瓔和兼淵對視了一眼,都看見了彼此眼中的震驚。對方一身布衣,濃眉大眼的樣子,全然看不出是一位久經沙場的將領。

但是,即便十年時光如蒼狗,那眉眼,分明便是曾經見過的。在他們踏入陽信的夢境中,那個怯懦而溫柔的少年,不就是眼前風塵仆仆的將軍麽?

十年的時間,從十六歲的天真少女到喜怒不形於色的公主殿下。她一生最好的年華都獻祭給了一個不可能的男子,原本艷麗的眉眼被寂寞的時光一點點打磨,最後沈澱出一張看似高貴而寂寞不可言說的空虛面孔。所謂的千金貴體金枝玉葉,不過也和無數尋常的女子一般,一心期待著自己的良人會踏雪而來。但是蘇瓔知道,陽信等的那個人永遠都不會再來了。

她不願意再嫁他人,幹脆搬出王宮獨居。魏王因為當初不顧風雨之夜陽信的苦苦哀求,始終心懷愧疚,所以才會特準在王宮外再修永樂宮賜予陽信。這樣天大的恩典兩個哥哥都看得眼紅,可是落到陽信眼中,不過是換了一個更為華麗的牢籠罷了。

只是十年時光,改變的卻遠遠不是陽信一個人吶。當年膽怯敦厚的少年,如今已經成了縱橫沙場的鐵血將領。鐘家也是權貴之家,與王室聯姻密切,否則鐘鴻從前也斷不會有自由出入王宮的權利了。他如今變得沈默寡言,不再向過去一般喜歡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只是蘇瓔冷眼旁觀,卻明白歲月的流逝並沒有將當初那個孩子帶走。

他看她的眼神,依舊充滿了眷戀和溫柔,一如當年。

陽信請來朝中兩位重臣,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兩位兄長委實太不成器,當初陽信公主受此刻襲擊,如果不是鐘將軍與左相在長樂宮中商量政事,只怕長公主殿下就要命喪黃泉而去了。她特意壓下此事不去追問,但誰不知道必然是宮中兩位哥哥下的手。

這一次她請蘇瓔為魏王續命,也是希望魏王能夠賜下王諭,定下下一任能夠承襲寶座之人。年邁的左相與鐘鴻將目光投向一旁的蘇瓔,眼中都有些許的疑惑。

宰相咳了一聲,遲疑的說道:“長公主殿下,這位姑娘當真能治好王上的病麽?”

六十一章

陽信笑了笑,對待這位三朝老臣頗為客氣,“左相不必多慮,蘇瓔姑娘如無十分把握,必然也不會撕下皇榜親自來找本宮。”

“若能如此,自然是最好。”左相頷首,“不過……長公主殿下還請早作準備,朝中群臣如今仍持觀望之態,如果長公主殿下能有王上的王諭,自然明正言順,再好沒有。”

“宰相至今還是認為本宮會繼承大統?”陽信笑了笑,然而那笑意卻十分寂寥,並沒有熱衷權位的欲望。

“微臣雖然是個文官,卻也知道什麽叫做不打無準備之仗。”年邁的宰相有他自己的生存之道,三言兩語表明心跡,面上卻絲毫不露情緒,理了理衣冠,宰相說自己借公主府中的書房一用,好寫幾封書信給自己的得意門生,以便謀劃大事。

蘇瓔瞧了那鐘將軍一眼,對方似乎沒有即刻起身離去的意思,陽信也只是不動聲色的坐在那兒。此時此刻,若再無一點眼力見,只怕就白活了這幾百年了。她與兼淵對視一眼,兩人原本維持著的端然面孔都浮現了一縷笑意,蘇瓔開口說道:“妾身出去準備幾味藥材,稍後再來與公主稟告詳情。”

一屋子人剎那間走的幹幹凈凈,只留下屋內兩個木偶一般的人互相對視。過了片刻,陽信才微微一笑,她的確是個極美麗的女子,那一點笑意就像是暗夜中點亮的螢火,照的那張白玉般的面孔都有光芒在流轉。

陽信挑眉,看著鐘震鴻說道:“一別多年,鐘哥哥如今也變成守家衛國的大將軍了。”

他原本面孔安然,此刻聞聲才恭敬的行了行禮,“公主謬讚,當初少不更事才亂了尊卑。公主是萬金之軀,這聲哥哥,微臣愧不敢當。”

她濃如蝶翼的睫毛微微一顫,臉上端莊的神色終於松松卸了下來,“何必這樣見外呢,震鴻,我總以為我們當年的交情從未改變。”

震鴻深深吸了一口氣,沈聲說道:“殿下,家父幾日前是否和你說過些什麽?”

他不願再談過去,那些年,一腔愛慕終究是辜負了,今時今日,又何必還要再提起呢?

蘇瓔站起身,面上也露出幾分疲倦,既然彼此都已將過去當做過去,那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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