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十章 (20)

關燈
她莽撞了。然而男子忽然開口問起,倒叫她有些始料未及,半晌才淡淡說道:“端侯不過是希望我能夠與你成婚罷了……”

“什麽?!”再顧不得尊卑有別,那一聲驚呼竟然截斷了公主的話,震鴻原本竭力維持平靜的面孔瞬間扭曲,“父親糊塗了,還請公主不要怪罪。”

“自然不會。”陽信迎著黃昏的光線,那張臉瞬時便被黑暗吞噬了大半,只剩半邊輪廓深邃沈靜,“當年的事,本來便是我的錯。無緣無故說要取消婚約,你之後便離開王都棄筆從戎,我們便再也沒有聯系。一晃十年,你好不容易能回到王都,如何還好叫你們家再娶我過門呢?”

當年她悔婚不嫁,甚至在自己父王面前用匕首抵住了自己的喉嚨,她不肯嫁人,不肯嫁給鐘震鴻,也不肯嫁給任何人,寧可一個人孤獨終老。魏王無奈,只得大肆修葺她在宮外的私宅,甚至賜名永樂宮!可是這樣的尊榮,說透了,究竟又有什麽用處呢?

七國之內風俗各有不同,殷國女子為尊,出嫁時日也稍稍晚一些。然而天下之大,七國分裂,又何曾有一個公主如她一般遲遲不嫁,尋常女子十六歲便已為人母,她卻拖延了十年,即便一個女子最美好的年華即將雕謝,也絲毫沒有嫁人的打算。

一個女人,無論是怎樣尊貴的身份,如果遲遲沒有嫁人,終究是要讓外頭說閑話的。魏國國中傳得已經紛紛揚揚,說是公主本來便有一個心上人,只是那人死了,傷心之下便再不願嫁人了。這原本是個淒美的愛情故事,前頭一兩年還為陽信積累了不少民心。人們一提起這位美貌善良的公主便想起她早逝的心上人,越發對她疼惜起來。

可惜時日一長,就沒有多少人願意相信這個故事了。那個心上人究竟是誰,若是死了又埋在何處,更何況,都已經過去了十年,誰會為了一個人當真苦守十年之久,更何況她還是個公主,魏國不知道多少年輕俊傑想要鳳臺選婿,到時榮華富貴便真是唾手可得了。因為不可得,流言蜚語便如狂風暴雨般的在魏國上下流傳起來。

一開始的時候,不是不寂寥的。父王當初心中愧疚,幹脆撒手不管她的婚事,她獲得了許多公主連想都不敢想的自由。天下之大,她大可以再挑一個俊美風流的郎君,不過是易如反掌的事。或許也會有兒女成群,一生榮華富貴,但是,那個人如若不是玄禮,又有什麽意思呢?

震鴻來見她的那一日,外頭正巧起風。陽信就這麽呆呆的坐在長廊畔看著那一方被割裂的天空,眼神空寂得讓人害怕。他原本急促的腳步陡然停了下來,又氣又急的焦灼也慢慢被驅散,小環不敢攔他,便由得他一個人慢慢走近了。

陽信的眼睫微微一顫,看了他一眼,便又默不作聲的將臉轉了回去。

“你……你這是何苦?”震鴻的聲音隱隱有些發顫,他那個時候那樣純真,不像是別的貴家子弟留戀煙花場所。他的心中,愛慕著的女子永遠只有陽信長公主一個人。

震鴻的父親曾與魏王並肩征伐,可謂是真正的刎頸之交。威望登基,他的父親立刻上奏章請辭,只稱自己戎馬半生,但求安享富貴安逸。不過是害怕君王登基,立刻翻臉罷了。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他的父親是個聰明人。

果然,魏王面子上挽留了幾番,見對方意志堅決,便封了他父親做平侯。榮華富貴,安樂一生,這樣的日子,又有什麽不好呢?

他自幼便在宮中出入,魏後是個溫柔的人,從前與平侯的妻子也是舊識,因此格外照顧震鴻。到後來兩家幹脆結了親事,便將魏後的長女許給了震鴻。

震鴻第一次見到陽信的時候,並沒有認出自己這便是自己將來的未婚妻。那時候陽信不過六七歲大小,已經學會在秋千架上玩出好幾種花樣。那一日杏花天影,她站在秋千上將銀鈴般清脆的笑聲灑向四周,震鴻站在一側呆呆的望著,心底歡喜得不得了。有些事情,原本就是來的這樣毫無理由。

從前的震鴻,卻算不上是一個好的玩伴。陽信外表看上去柔弱,其實骨子裏卻很有自己的意見。震鴻不敢反駁她,她說什麽便是什麽,從小唯唯諾諾的。未必是因為害怕她公主的身份,卻是因為愛她,所以才變得恐懼。即便是多年後,他變得英俊堅毅,王都裏不知多少女子想要嫁給他,他心底也依舊怕著陽信。

他父親是個武將,他自己也是個武將。兵書讀得再多,卻總不能明白一個女子閑來吟誦思帝鄉,究竟是怎樣的惆悵情懷與哀切心思。因為愛戀,才會覺得自己處處都配不上那一個人。

陽信沒有說話,她依舊面無表情的看著那一方不再湛藍的天空。震鴻忽然震顫起來,他知道坊間的傳聞果然沒有錯,陽信長公主,有了一個自己愛慕的人。可是因為身份懸殊,又因為和平侯的兒子有了婚約,所以才不能嫁給自己愛的人。幹脆以死相逼,寧願終身不嫁。

這樣荒謬的傳聞,一開始他自然是不信的。陽信不是這樣的人,如果她真的愛上一個人,無論如何也是不會放棄的。更別說這可笑的身份與婚約了,能夠約束陽信的,永遠都只有她自己。可是今時今日見到她的剎那,震鴻終於醒悟過來,她的確是愛上了別人。

她的愛情,從一開始就不屬於自己。

自那以後,震鴻便自請前去邊疆為兵,一步一步,竟然走到了今天的位子。

“嗯?”陽信挑眉,唇角有有一縷淺淺的笑意,“你不必擔心,平侯說過,如果我不願意下嫁,但求賞給你們家一個恩寵,讓我親自為你挑選一個妻子,也算是給鐘家一份恩典。”

姜果然是老的辣,平侯不願意自己的兒子一生苦等公主。既然千金貴女不願意下嫁鐘家,那麽就幹脆讓她親自為自己的兒子指婚,斷了他的念想。這樣一來,便也算是皆大歡喜了吧。

“公主答應了麽?”震鴻默然,反問道。

蘇瓔似乎有些詫然,過了片刻,這才緩緩點了點頭,“自然,平侯原本便是我的長輩,更何況你這樣的年紀,原本也該有以為賢內助幫忙料理家事了。日後有了孩子,平侯想必更是十分開心,成人之美,本宮何樂不為?”

他怔怔看著她,斜斜一道濃眉皺著,眼中卻看不出絲毫的喜悅。

陽信也不說話,任憑她就這麽看著自己。有些東西,她並不是不明白的。只是就算明白了,又有什麽用呢?震鴻喜歡自己這麽些年,她並非是鐵石心腸,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但是每每午夜夢回,她都想起那一日初見玄禮的樣子,他閉目合什的跪坐在大日如來像前,滿頭青絲鋪在腦後,一張臉英俊得猶如精致的石像一般。

哪怕日後他轉身離去,哪怕他從未開口說過愛過自己。但那一刻他臨死之前,低聲說道,阿信,是我對不起你。她的心從此開始沈淪,一生一世,再也不可能愛上別人。

如果能夠為震鴻指婚,真的,何樂不為呢?這是個皆大歡喜的事情,可恨從前卻一直沒想到解決的辦法。平侯既然冒了萬死之罪說出那樣一番話,她斷斷是沒有拒絕的理由了。

震鴻低下頭,聲音聽不出息怒,但瞧那樣子,卻怎麽也不像是歡心喜悅的,“微臣多謝公主殿下一番好意,可是臣心底已經有了一個女子,只怕要讓公主失望了。”

陽信側過頭,落日下的面孔分外清秀,她抿了抿唇,唇角牽起一縷如風般易碎的笑意:“原來鐘哥哥已經有喜歡的人麽,倒叫平侯擔心了那樣久。你既然有兩情相悅的女子,本宮自然不會亂點鴛鴦譜,你喜歡誰,讓本宮為你去說媒可好?”

他擡起頭,冷冷一笑:“公主殿下何必明知故問?|

她平靜的面容終於變色,眉頭緊蹙,卻遲遲不再出聲。震鴻忽然站起身來,轉身便走,然而到了門檻,腳步頓一頓,“阿信,你到底還要苦守到什麽時候?當真要耗盡了一輩子的時光,你才覺得快樂麽。又或者,是不是有朝一日我也戰死在了沙場,你才會忽而記得一點我的好來?”

“是否到了那個時候,你才會明白我的心意,這世上,也是有一個人肯為你去死的。”

陽信一震,下意識的反駁道:“我沒有……”然而,那個人影卻已經消失在了門外。她怔怔的望著對方飲過的半盞茶杯,眼中忽然有朦朧的一層水汽。門外依稀有輕輕的腳步聲,卻是素衣的女子眼神悲憫的望著她。

“公主,這個時候醒悟,或許一切都還來得及。”蘇瓔垂著手,輕輕嘆了一口氣。

“蘇姑娘,你告訴我,你是不是也覺得,這不值得。”她終於忍不住淚落如雨,原本壓抑的抽泣聲仿佛忽然失去了控制,好似一場傾盆的大雨,剎那間被洗去了那個女子原本鎮定的妝容。

“為何你們人人都喜歡問我這個問題?”女子微微蹙起眉,眸子裏也有淡淡的疑惑,“值與不值,旁人如何知曉。這是如人飲水的事,若豁出去了,自然百無禁忌,但求問心無愧。只是公主殿下,你切記要想清楚,如果你仍執意進入夢中索求答案,那麽從此以後,你便再也不會愛上任何一個人了。你的愛情,將和那段回憶一起,永遠被封鎖在內心深處。”

“是麽。”陽信以手掩面,一雙通紅的眼睛呆呆的看著自己手心錯雜的紋路,不過是一剎那的功夫,她已然恢覆了鎮定,這樣強迫自己,又有什麽樂趣呢?連哭和笑,都是一樣難事。

“多謝蘇姑娘提醒。”她露出疲倦神色,整個人都似癱倒在座椅之中,“今夜午時,我會派憐兒再來請姑娘。”

她心意已決,旁人已是多說無益。

在這個晚上,蘇瓔和兼淵再次進入了由蜃怪構造出來的幻境之中。一切的緣起與緣滅,其實都是這樣尋常的事。然而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蘇瓔都始終記得那個雷鳴雨夜,一輛馬車狂奔在茫茫的荒野之中,她終於明白,為何陽信始終堅持著她年少時愛戀的幻影。

就如飲過琥珀甘露,那些銘記內心的回憶被無限的放大與壯闊,讓人再也不甘心靠粗茶過日。

沈康離開的那個夜晚,忽然間風雨漸急。

他並沒有在任何地方停留,在離開陽信的私宅之後,就已經下定決心非要救出月希不可。他與她那樣的情分,斷然沒有袖手旁觀看著她死的道理。第二日休整了一夜,他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殺意。

他果然單槍匹馬的去了城外十裏亭,那是一處幽深難行的峽谷。在山谷之間,掩映在扶疏花木中的風雨樓占地極廣,似乎是哪位富戶人家修築的別院一般。然而沈康知道,那裏面是怎樣一個活生生的修羅地獄。

他假意從懷中掏出一個盒子,詐稱裏面是鳳眼菩提子佛珠。風雨樓的樓主不疑有它,因為算準了沈康絕不會背棄月希,所以才毫無設防的打開了那個盒子,微微開啟一條細縫的時候對方就已經察覺出了異常,就在一晃神之間,沈康懷中的匕首已經無聲無息的刺向了男子的咽喉。戴著銀色面具的樓主避而不及,幹脆伸手擋住那致命的一刀,寧肯斷掉一只手也要搶得先機。

風雨樓主閃身急避,十數個黑衣人立刻手持武器將他圍在了中間。

蘇瓔見過許許多多殺人的場景,人類貪婪與欲望的極致,不外是屠戮另一個人的生命來滿足自己所需。然而,她也是第一次看見有人用這樣不要命的打法。森冷的刀光映著黑衣人恐懼的目光,每一此揮動都帶走一條人命。他這次,是抱了必死的決心來,所以動起手來毫不惜命,連同為殺手的其餘幾個人都露了怯意。

淩厲的刀風幾乎撕裂空氣,然而沈康卻已經不如最開始的儀態安然。蘇瓔悄然說道:“他勝算委實不高。”

兼淵微微皺眉,半晌後才笑道:“你再看看。”

蘇瓔將目光再次投回戰局的時候,卻發現局勢已經出現了巨大的逆轉:風雨樓主的右臂果然被匕首割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但是由著那一擋的機會,右腳狠狠的踢在了跪伏在地的沈康胸口。然而樓主並沒有得意多久,他忘記了一件事,沈康其實是個殺手,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殺手。

六十二章

而一個殺手要殺掉一個人,有時候未必非要憑武藝來一決高下。原本勝券在握的樓主陡然按住心口,一時間竟然跪在了地上,大口的褐色鮮血從唇邊蜿蜒而下,幾個圍攏的黑衣人陡然一怔,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竟然沒有立刻欺身上來。

沈康冷冷的笑了起來,擡起頭目光從幾人面上劃過:“怎麽,你們幾個當真要為他賣命不成?在樓主的臥房之中有一個密室,那裏有解控心蠱的解藥,還不快去?”

最後一聲淩厲的呵斥驚醒了還在遲疑中的幾個人,的確,做不做刺客還是另一回事,現在能夠擺脫樓主的控制才是當務之急。至於沈康,殺與不殺,與他們有什麽幹系?

匕首上面抹了毒藥,而是還是王宮中用來賜死逆賊的劇毒,牽機。再厲害的武功,只怕也敵不過這比鶴頂紅還要駭人的毒藥。果然,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風雨樓的樓主就已經七竅流血一命歸西了。

群龍無首,沒有人願意繼續再和沈康拼命,一時之間,剩下的六七個人竟然退得一幹二凈。

而在百裏之王的王都,陽信卻呆呆的望著鏡子裏面孔蒼白的女子。她的臉上依稀還有淚痕,一顆心空蕩蕩的,每一次跳動都牽扯神經細微的疼痛。

“公主,何必這麽為難自己呢……”小環心疼的看著一言不發的陽信,低聲勸慰道:“如果真的那麽喜歡沈公子,不如去求王上指婚吧。只要王上肯出兵,那麽一切都有轉圜的餘地對不對?”

陽信緩緩閉上眼睛,“小環,你說得對,再逃避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她對著鏡子笑了笑,那裏面的女子依舊美麗,甚至比任何時候都要光彩照人。只是那張臉,卻蒼白如紙。

她並沒有做錯什麽,她只是愛上了一個人罷了。如果這是錯的,那麽她心甘情願就這麽錯下去。

再顧不得梳妝打扮,隨意換了一件衣服就急急忙忙的趕去宮中求援。一路上陽信焦躁不安,她沒有把握父王會把鳳眼菩提子交給自己。那樣東西,王室將它看得太重了。陽信只想請求父王能夠派出他身邊的影衛,無論如何,只要能夠救出沈康就夠了。

他孤身一人,怎麽可能全身而退,一念及此,陽信更是不停的催促著馬車趕得再快一些。

大雨傾盆,豆大的雨珠打在芭蕉葉上發出嘩嘩的聲響,屋外似乎有海浪翻湧不休,只是殿閣之中卻寂靜如死,空氣都仿佛在這一對沈默無聲的父女之中被凍結了。陽信跪在魏王跟前,那個年輕時候殺伐決斷的男子在喪妻之後已經露出了驚人的老態,更因為服食丹藥試圖長生不老,身子骨更是一日不如一日。

然而此刻冷冷凝視著自己的女兒,魏王絲毫沒有露出悲憫之態,“阿信,不論你在這裏跪多久,父王都不可能將鳳眼菩提子手串給你!”

寢宮內空無一人,下人早已被擯退,只剩下陽信高高仰起臉看著自己的父親,脊背挺得筆直。

她臉上有淚痕蜿蜒,然而聲音卻分外鎮定,半晌,她輕輕叩了一個頭,“父王,女兒一生別無他願,只求你這一回,只要父王肯允諾,女兒願遠嫁楚國,為兩國聯姻盡綿薄之力。”

“女兒也不敢請求父王賜下鳳眼菩提,但求父親顧念女兒一條生路,將……沈康就出來,求求你,父親,求求你。”

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女子跪在殿前忍不住哀哭出聲。

魏王大怒,將案桌上的奏折全都一袖甩到地上,眉眼間含著暴戾的怒意,“阿信,你以為你的父王會出賣自己的女兒換來一個所謂的兩國休兵的盟約!”

“你以為父王不知道你要鳳眼菩提子做什麽?你在宮中請禦醫為他看病也就罷了,如今竟然還想用國之重寶去換一個殺人者的性命?阿信,你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如果他只是個尋常百姓,父親也由得你。”

“父王當然可以派出影衛為你救出那個人,甚至派兵夷平風雨樓都是易如反掌之事。可他是個殺手,一國公主,代表的是一個國家的法度與尊嚴,王室如果能夠容忍這種人稱為血脈姻親,他日如何面對國民!而你……阿信,你他日如果執掌朝政,攝政王難道能夠能夠是如此不堪的出身!”

王室有王室的尊嚴,她是受萬民供奉的長公主殿下,理當為自己的家族獻祭,沒有人能褻瀆王室的高貴,甚至就連魏王自己都不行。

陽信踉蹌的站起身,一步步走往寢宮外頭走去,魏王終究於心不忍,低聲嘆道:“阿信,你不要怪父王。”

“阿信不敢。”女子的身軀伶仃如飄零的落葉,說不出的淒清,她忽然回過頭笑了笑,那苦澀的笑意,竟有幾分像極了她的母親,“父王,女兒只是想,這世間的事,怎麽樣樣都不如人願。”

“父親不肯救他,女兒就自己去好了。”

你不要的,它偏偏要塞給你。你想要的,它又強忍的一根根掰開你的手指,無論握得多緊,都會被奪走。

外頭雷雨夾雜,一出門小環便急急的撐著傘迎了上去。

風雨交加的夜晚,陽信果然沒有順從的回到自己的宮殿中去。而是安排車馬,連夜往十裏亭外趕去。這樣大的響動,自然是瞞不住魏王了。中年的男子冷冷哼了一聲,重重一拳砸在奏章上,黑暗中立刻顯出幾個身穿夜行服男子,屈膝半跪,“王上,是否要我等立刻將公主追回來?”|

“罷了……”魏王無奈的嘆息了一聲,沈聲吩咐道:“你們在後頭跟著她,無論發生了什麽,切忌公主平安無事,如果有人瞧見了公主的容貌,一律格殺勿論。”

“屬下遵旨。”三個人再次悄無聲息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秋風夜雨,城墻上的宮燈微微搖晃著。撐著油紙傘的兩個人看著一輛馬車與幾匹駿馬一前一後的出了王宮,男子忽然微微笑了起來。

兼淵指一指那輛馬車,“你說等到陽信趕過去的時候,她究竟會瞧見什麽?”

蘇瓔凝眉,“或許會看見沈康已經被那群殺手殺死,又或者是他擊敗了風雨樓那些人,救出了月希,也有可能……同歸於盡。”

兼淵側過頭,“不會有一個好結局麽?”

“這個結局不好麽?”蘇瓔的目光眺望著無窮無盡的廣袤夜空,天意從來高難問,但總歸不過是這幾出罷了,“能夠用十年的漫長時光來等待,想必在陽信的心底,這段回憶的珍貴,已經足以她獻祭出自己漫長的餘生了吧。”

陽信遇見沈康這一年,她不過才十六歲。這樣如花似玉的年紀,遇見一點點風雨便已經叫人驚恐良久。蘇瓔擡起頭,烏黑的天空上有扭曲的雷電如蟒竄動,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的砸下來,發出嘩嘩的聲響。

這樣的場景,其實不是不美的。駿馬疾馳,雷電轟鳴,貴族出身的少女坐在馬車中去救自己的情郎,內心又該是何等的焦灼與渴望。即便明知那個男子,他的心中或許愛的,始終都是別人。但是,終究是心有不甘吶……

他難道對自己一丁點動心都沒有麽?哪怕只要有一刻,沈康也會愛戀著自己,陽信便會覺得這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可是……等在她前面的,究竟是什麽呢?

兼淵扭過頭看了她一眼,輕聲問道:“現在,我們是不是能夠離開了?”

蘇瓔有些遲疑,陽信似乎來到這個夢境中之後,就拒絕讓自己的意識清醒過來。或許就像是他們兩個一樣,她只肯做一個旁觀者,看著當年發生的事再發生一遍,絲毫沒有要改變這一切的想法。那麽,她要的,真正只是一個回答麽?

“嗯。”蘇瓔微微頷首,“這個故事,終於要走到尾聲了吧。”

雨勢漸漸小了下來,蘇瓔與兼淵兩個人運用法術,竟然倒比後頭那一群人來得要更快一些。風雨樓在深山之中,一片莽莽蒼蒼的樹林之中,掩映在綠樹白話之中的庭院內竟然傳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紅色的血水從門檻之中隨著雨水一起濺了出來。

兼淵忍不住皺眉,蘇瓔卻覺得心頭一跳,血腥的味道像是某種神奇的力量,竟然讓她生出一種古怪的渴望。鮮血的滋味,還有殺戮帶來的快感……她垂下眼睫,竭力壓抑著這股陌生而猛烈的渴望。

手心上的紅線隨著時間的流逝似乎越發深邃起來,她往後退了一步,幾乎舉得胃痛如絞。

“你怎麽了?”然而這一次,卻已經不再是孤身一人並肩作戰了。兼淵一驚察覺出對方的異常,伸出手去悄然抵住她的後背,一股淡淡的暖流從對方的掌心奔湧而來,很快便壓抑住了那股嗜血的躁動。

“沒事,舊傷罷了。”蘇瓔擡起頭,想讓對方放下心來,“純元真力得來不易,豈能這樣白白浪費?”

兼淵神色一變,對方的眼睛裏,分明有紅色的火光在燃燒,那種紅蓮煉獄般的火光,竟然讓法力深湛的自己也不禁心頭一寒,然而一眨眼的時間,那一簇火苗已經悄無聲息的熄滅了,只剩下那雙熟悉的眼睛帶著淡淡的笑意凝視著自己。

“怎麽了?”蘇瓔擡起手揉了揉額角,微微蹙眉。

兼淵笑了笑,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後。一推開門,果然只看見這座尋常的院落內早已滿地屍首,四周寂寂無聲,只有風裏的血腥味縈繞不散。

然而,他終究沒能讓任何一個人獲得幸福。懷中抱著的那具屍體早已經冷透了,就像是沈康的心一樣。

月希早就中了劇毒,從一開始風雨樓就從來沒有想過放他們走。移入江湖身不由己,他們兩個知道的太多了。可是他總以為,一定會有辦法的。所以不惜出家做了和尚,不惜欺騙陽信,可是有什麽用呢。月希死了,他辜負了陽信,若早知道如此,他還會在開福寺出家,對著那個夾竹桃花雨中的女子,低低喚她一聲施主麽?

聽雨樓已經被毀了大半,他發了瘋一般殺死了樓主,那些嘍啰立刻作鳥獸散了。可是將來呢,會不會有新的風雨樓拔地而起,依舊有孤苦無依的幼兒被送進樓中練習殺人之術?沈康顫顫巍巍的低下頭,輕輕吻了吻月希的額頭。她不該留在這裏,他們都恨透了這個地方。

他從懷中摸索出帶血的兵器,神色恍惚。

那是陽信送他的東西,她雙手合攏遮住面孔哀泣,她沒有法子,她要不到那串鳳眼菩提子。可是她沒辦法眼睜睜看著沈康去送死,事情到了這一步,她也依舊愛著她。於是便送了他一柄匕首,吹毛斷發輕而易舉,鋒利的刀刃上淬了一劍封喉的毒藥。所以樓主才死得那麽快,一點反擊的機會都沒有。

他溫柔的凝視著那柄匕首,撕下一截袖子將上面的血跡擦拭幹凈,就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沒有刀兵、沒有死亡、也沒有別離。遠處有寒鴉夜啼,黃昏的雲朵像是燒起來的一把火,紅彤彤的看著讓人都生出一點暖意來。

然而,終究是奢望罷了。沈康的面頰緊緊貼在月希的額頭上,對方唇角的血液在他英俊的面孔上留下妖異的一點痕跡,這一場瓢潑的大雨,最後澆滅了所有燃燒的愛情。

陽信騎馬趕到城外十裏坡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的一幕場景:沈康渾身是血的抱著月希的身體,整個人失魂落魄的從熊熊火焰中走了出來。漫天的火光在這一刻成為了華麗的背景,那個懷抱著女子屍首的男子擡起頭看了陽信一眼,眼神再沒有絲毫的溫度,就像是一具行屍走肉。

“你是一定要死的吧?”然而,趕來的女子並沒有失聲痛哭,反而說出了那樣一句古怪的話。沈康一怔,原本已經抵在自己心口的匕首竟然緩了一緩。

“果然……”陽信眼中露出了然的意味,她近乎絕望的凝視著眼前的男子,他如刀裁的眉眼,還有一如初見時那件灰色的僧衣,這幾日的憔悴並沒有損去他的風姿,此刻抱著懷中的女子緩緩走來,當真猶如玉山之將頹。

她曾經愛過這樣一個男人,她愛的,原本便該是這樣的人。

她跪坐在沈康身邊,怔怔的看著他的血染紅了寬大的袍袖。胸口處隱約只看得見那柄匕首的圖案,雕的是一朵半醒半醉的牡丹花。

“怎麽會有人在殺人的武器上鏤刻牡丹呢……咳咳……”沈康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傷口那樣深,他已經沒有要活下去的欲望,“刻在匕首上的牡丹,就像是當初的我一樣啊。阿信,你明白麽,你喜歡的不過是刀鞘上刻著的華麗牡丹,卻並非是抽出匕首後它無情的插進敵人的身體之中。”

“為什麽,為什麽不問問我的心意呢。”她並沒有如預想中的失聲痛哭,沈康有種奇異的錯覺,似乎此刻和自己說話的人,是一個歷經了世事與風霜的女子,而不再是從前那個天真明朗的少女。陽信將面孔靠在沈康的肩頭,在他們的中間,披散著頭發的月希靜靜的躺在沈康的懷中。

“沈康,我最後問你一句,你心底,可有半點喜歡過我?”

“陽信,對不起……對不起。”他的手似乎想要觸摸女子的面孔,然而終究還是無力的落了下去。他低下頭,顫抖著將懷中的女子摟得更緊了一些。陽信忽然明白過來,他從來不曾在自己面前露出過這樣的神態,充滿了絕望和悲慟的面孔,連眉眼都稍稍扭曲,不覆往昔的英俊。

只可惜,他懷中的那個女子卻什麽都看不見了。她死了,在這一刻死了,陽信便再也沒有機會了。活著的人,如何能夠和一個死人爭寵?他再也無法維持往日的高華悠遠,一個人若不曾為你崩潰落淚,那便不曾真的愛你至深。陽信默然的看著玄禮失聲痛哭的樣子,什麽時候,這個男人才肯為自己落淚呢?

或許,永遠都沒有這個機會了吧。

十年時光悠悠如水,原來,不過是托付給了這樣一個人。她愛他,他卻從來不曾為陽信落淚。

她忽然笑了起來,一點點的笑意在唇角蔓延,卻有大滴大滴的眼淚濺上對方的衣襟,“真是可笑啊,十年前趕來見你的時候,我竟然害怕問你這個問題。所以在你死在我懷中的時候,比起害怕,我更覺得……多好啊,你死了。”

“你就這樣死了,在臨死的時候,緊緊的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以為,你不是沒有愛過我的。所以為了這一點奢望,我執著了十年那麽久。”

已經沒有了能回應她的話了,漫天的火焰很快便被大雨澆熄,只剩下一縷縷白煙在眼前裊裊升起。然而懷中的那個男子,卻早已安然的闔上了雙眼。

六十三章

陽信小心翼翼的捧起沈康垂下的面孔,悄然湊近對方緊閉的雙唇,在他的唇角留下一個冰冷的吻。他依然英俊得猶如活著的時候,有筆挺的鼻梁和一雙劍眉,陽信一怔,喃喃的說道:“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便喜歡上你了?”

你是和尚還是殺手,又有什麽關系呢。沈康,你總說我喜歡你,並不懂得你的全部。我只是愛慕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就像是一個一直被寵溺的公主,有一日忽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便一定會大發雷霆。

可是……這世上有許許多多的東西,我都是得不到的啊。為什麽你就是不肯相信,我喜歡你,僅僅就是那麽純粹的,喜歡呢?

她摘下自己發髻上的一枚銀簪,那上面的花樣普通,然而一看便知道戴了許多年,觸手溫潤,連上面鏤刻的花紋都已經變得模糊了。

“這是我母親給我的東西,她說有朝一日我嫁了人,便要夫君為我挽起三千發絲。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母後,原來陽信從始至終,都沒有這樣的好福氣。”

等到那一群護衛趕來的時候,陽信已經面無表情的站了起來。在她的身後,依稀並派躺著兩具屍體。一群影衛面面相覷,其中的領頭人低聲說道:“公主殿下,卑職來遲。”

“來遲了麽……”陽信低笑,她臉上的淚痕尚未幹透,然而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裏卻一絲情緒也沒有,“你們去將後頭的那兩個人埋了吧,記得……合葬在一起。”

“屬下遵旨。”一行人齊聲應道,走得近了,那領頭的人面色陡然一變,在那男人的手上,分明握著一根古拙的銀簪,那是從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