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洛河的過去嗎？

莫廷被這句話定在了原地。

不是因為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而是不明白因為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

在最初的時候，為了給洛河塑造新的□□，他確實快速瀏覽過洛河的記憶。但是那個時候是為了尋找她原本□□的模樣，所以對於其他的事情都選擇性地忽略了。

可畢竟是神明，即使是已經褪色的記憶，仍舊能夠讓它發出光鮮的色彩，好比讓枯敗的花朵再一次綻放、讓垂死的動物獲得生機——如果莫廷想要回顧那些記憶，也只是一個念頭，輕而易舉的事情。

但是他下意識地迫使自己不去想。他甚至想要將自己曾經過瀏覽過洛河記憶的事情盡可能地模糊、忽略、抹平，這種想法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他的第一反應就是盡可能地否認，違背自己從遙遠的過去知道現在的行事作風。

這是為什麽呢？

他知道人類是擁有明確的自我意識的生物，每個人的所有物、每個人的記憶對個體來說都是獨一無二的。他所見過的所有人都對他人的窺視非常敏感和厭惡，更不用說是將人生至此的記憶整個剝開瀏覽了。

恐怕會被討厭吧。

這樣的念頭一瞬間充滿了他的腦海，隨後湧進大腦的全是一點都不像他的，齷齪又陰暗的念頭。

——不如欺騙吧、不如隱瞞吧，反正她也不會知道的，即使了解了又怎麽樣，把這部分的記憶全部抹掉就好了。

在他從前的人生中從未出現過的惡意、在無數個陰暗失落的時刻被壓制在內心深處的想法控制不住地充盈在心間，像是從狂氣的深淵攀爬而上的藤蔓，從遙遠的彼岸前來接引的使者，不停的、不停地縈繞在他的周圍。

謊言、隱瞞，這被人類所唾棄的、骯臟的品行和行為，第一次萌發在他的行為上。

——我不是很清楚。

否認的話像是一塊精致的糖塊，在唇舌間彌漫出誘人墮落的氣味，引誘他去做出令自己厭惡的行為。本能和理智在他的腦海中爭鬥，身體像是僵持的領土又一邊想著不能讓少女等待太久，是否要找個搪塞的理由。

然而洛河其實並沒有期待他回答的願望。

她更像是在講述、更像是在傾訴，在這沒有任何原來所熟悉的人的異世界裏，講述自己從前的故事。

“我不是家裏唯一的孩子，在我六歲的時候，我的父母孕育了另一個孩子。”

“我仍記得她剛剛出生的時候，母親將她從生產的地方帶回來。”

“她睡著了，緊緊地閉著眼睛，被裹在一匹柔軟的布裏。母親說她是我的妹妹，是我們家族中新的成員。”

“她的手是那麽小呀，我一只手就能夠牢牢地握住，易碎的、脆弱的。”

洛河閉著眼，她的語氣中帶著淡淡的懷念和輕微歡快的語調，證明了在她心中那段歲月仍舊是愉快的。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人類的幼崽需要無盡的關懷和保護，我也願意去保護我血脈相連的親人。我在學校中所學到的，也在引導我去那樣做。”

“我所做的是被人類稱稱呼為擁有良好品質的人才會去做的事情，我也因此而感到喜悅。”

“可是，有的時候我卻羨慕著她，感覺到只有自己站在暗不見天日的深淵裏。”

“因為她的年紀小，所以會獲得家人更多的關註，我知道這是應當的；我知道我的雙親非常忙碌，所以為他們分擔負擔是一個好孩子應該做的。我得到了獎勵他們也會關註我，我做錯了事情他們也會批評我，我所接受的是最為正常的教育，我所感受的，也是最為正常的經歷。”

“但是為什麽會這樣呢？”

將自己的經歷像是標本一樣一點點剖析，細致的回憶將過往腦海中的情感也如同洋流一般從地底的最深處翻湧而上，洛河的語氣再也不能像湖泊般平靜，她仿佛是風雨來臨前的大海，翻湧起無盡的波浪。

“我對此感覺到不滿足，我總是覺得我是家族中最不起眼的那個。妹妹能夠獲得的、額外的關註我也想要擁有，妹妹能獲得的東西我也想要，我甚至想要將她所有的東西都搶奪過來。在獨自一人的時候，冒出過‘如果對方不存在’就好了的想法。”

她控制不住地、用雙手蒙住自己的面龐，好像這樣就能夠將那些齷齪的情感從自己的經歷中幹幹凈凈地剔除出去、宛如沒發生過一樣。

“但是下一瞬，我就會遏制住這些想法，因為我知道這是不對的。妹妹獲得多的關註因為她還尚且是幼年，我兒童時也獲得過同樣的東西，所以這樣做是不對的、這樣想是不對的。我所接受的教育和知道都告訴我這是不對的。”

“就這樣，我把自己裝在洛河姐姐的容器裏，這個容器是絕對的正確、絕對的合理的。久而久之我就真的好像變成了表面的樣子。”

“它就像是一種習慣、一種生活中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像是太陽落下之後就該是月亮升起，在白天和黑夜的交際，連接的應該是黃昏一樣理所當然。”

“所以我才會下意識地照顧林朝。與我素昧平生的、看上去討人厭的孩子。”

“但是，我當我逐漸了解，看著這個孩子的時候，我就像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一樣。”

“做著應該被稱為正確的事情，像背後的影子，卑微地期待著背後主人隨意的一瞥，視若珍寶。”

“可是，她確實獨身一人，並沒有和我一樣有個妹妹，她又是為什麽呢？為什麽如此地渴求？她到底在渴求什麽？”洛河移開了雙手，擡起臉來，再一次直視著這異世界唯一的神明，像是信徒在祈求自己信仰的垂青、又像是天真的孩童在直視看著自己心愛的玩具，她的感情那樣純粹又堅定。

“在看見，您為我展示的，亞恒的生平之後，我才發現了。”

“人類並不是那樣純粹的動物啊。”

純白的空間剛剛被神明之手改造，有風帶著湖面上的涼意吹拂而來，樹葉在摩挲作響，仿佛在演奏一首神聖的讚歌。洛河披散在身後的長發被風吹得有些散亂，她下意識地伸出手將它們擺弄到正確的位子上，柔軟的手指掠過眼側還帶著微微紅色的肌膚。

“做過能夠被稱之為豐功偉績的人物也抑制不住自己內心的貪婪，將註意打到自己的朋友身上，猶豫又矛盾，卑瑣又低劣。”洛河如此地宣告著，即使已經融入這個世界的生活習俗，在某些方面她是從來不能夠被同化的——比如這個世界的人們對於城主的崇拜，她永遠都不能感同身受。

她只會像一把刀子，清晰地將對方善與惡，高尚與低劣，像是廚師分割肉與骨頭那樣清晰地剝離開來逐一分析。

“我也是一樣的，林朝也是一樣的。”

“人類自私又貪婪，對於想要的東西就不顧一切地占有，即使勉強分享，也只能夠是短暫的利益，即使被道德所束縛，也有遵循本能的渴望。”

“我想要家人的註意，即使理智上告訴我這是不對的，也不能讓這種念頭消失掉。只能夠憑借道德感和自我的壓抑，讓它被束縛在我內心的角落。有些人一輩子都能束縛住，而有些人會在一生中的某個時間讓它脫困而出。”

她閉了閉眼，像是為此而感覺到哀傷。

“林朝她從小就要與善堂的其他孩子，一起分享祭司的關註。她就像過去的我，遵守規則，但是這沒有任何用處，也將自己束縛在面具之下。”

“之後她遇到了她所認可的那個人。失去過的野獸會更加珍惜自己的獵物，貪婪地宛如睡在金子上的巨龍，所以她才會對我有那麽深的敵意，因為這個敏銳的孩子意識到，我將掠奪走她的東西，即使這不是我的本意。”

“抱歉，說了些無關緊要的東西。但是這些都是為了表達最後的……”

少女擡起臉來，直視著神明。

她毫不畏懼，毫無恐慌，也沒有任何上下該有的尊敬和謙卑。她是脫出這個世界的存在，永遠不會像這個世界的人們一樣，對神明、對城主，擁有刻入本能的敬畏。

她將永遠是平靜的、平等的。

“我沒有從別人得到過獨一無二的東西、從來沒有人將自己的所有奉獻給我、也從來沒有人違逆著世界來找我。”

“或許我會來到這個世界，也是因為握我這蘊藏在心底的、沈重而扭曲的願望吧。”

“但是你來了，你說你會保護我、你說你知道我是獨一無二的、你從不和這個世界的人接觸，卻來到了我身邊。”

“即使我知道這只是因為我是異世界而來的存在也一樣。”

“我無法控制、我迷戀這種感覺。”

洛河閉了閉眼，顫抖著的眼睫表示出她的內心不像她的語氣那樣平靜，而是翻湧的、澎湃的，宛如沸騰的巖漿，也如同徹骨的寒流。

“這是我這個、罪惡又扭曲、低劣又卑瑣的女人所提出的願望。”

“不用擔心我會因此而受傷，因為沒有關系，我是您所認知的——惡的，我是骯臟的。”

她伸出手，試探性地觸上青年的臉頰，像是撫摸親密熟知的情人一般輕輕摩挲著。

此時此刻，她終於又有些像是戀愛中少女一般的反應。輕薄的紅色又攀附上了她的耳尖，她的臉頰，她的眼神甜蜜又令人沈醉，聲音本能地帶著眷戀和嘆息。

“我純潔如同星光，會因為純凈的溪水落入灰塵而自責的，不谙世事的少年啊。”

作者有話要說：

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我是真的覺得男主就是個小孩子，不是善就是惡，不明白灰色的中間帶。而女主一直在渴求愛，不管是父母的也好，別的也好，她因為缺少而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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