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長久的沈默。

一直以來，洛河的形象都是善良而不應該受到什麽嚴酷的苛責的。她就像是一尊被塑造好的模型、藝術品，即使不懂得欣賞的人們，也不能說出這不是好東西的評價。

誰也沒有想到過事實是這樣的，在這座表面毫無瑕疵的藝術品不為人知的內心中，有著如此出格、自私的想法。雖然她已經將這些吐露而出，將自己的想法和願望清晰地剖開，告訴她所認同的、唯一的人。

莫廷沒有感覺到驚訝才是奇怪的，他因為洛河這一番話而楞楞地呆在原地，像是第一次見到獵物的小小雛鳥，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除此之外，還有對方的指尖在自己的臉龐上殘留的觸感。在下意識地與人類保持距離之後，如此近距離的肢體接觸已經很久都不曾有過。

他說不清這是什麽感覺，柔軟的指尖在肌膚上劃過輕而癢的觸感仿佛能殘留在肌膚之上，即使她移開手指，他仍能夠感覺到那帶著溫熱體溫的感覺。發麻的感覺像植物的荊棘，在穿越的時候精準地刺入他的肌膚裏，從肌膚感受的末梢直到脊背，又沿著骨頭順勢而上，酥酥麻麻地直到大腦。

這種曼妙又陌生的感覺讓他不自覺地紅了耳朵，眼神不自覺地移開，晃來晃去。最終越過洛河的肩頭看像遠處的樹林，仿佛對那裏還有什麽不滿意似的。

他們的身份像是調轉了，仿佛洛河是尊貴而不可直視的神明，他才是從異世界而來，舉目無親、惶恐的普通人類。

但即使如此，在短暫楞神的時候，已經有一句話比大腦更快，脫口而出了。

“不是這樣的。”

少年如此說道。

這句話是從他的內心所發出的，越過他的思考，從身體中最基礎的本能中氤氳而生，仿佛跨越了長久的時間，陌生地不像是自己所說出的話，連自己都感覺到驚訝。

可隨後，像是為了再一次肯定自己似的，他再一次重覆著。

“不是這樣的。”

這一次，是出自他自己的意願。

他的思考他的大腦，他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所說出、神明稚嫩的裁決，出發時幼稚地像是剛開始學步的孩童，結束的時候卻已經是成熟的老人。

“你並不是什麽骯臟的、低劣的魔女。”少年依舊蒙昧，卻知道遵從自己的內心，“我能感覺到，在你出現之後，她變得快樂了。”

“不是依據我神明的權能粗魯地斷絕人心的判斷，而是在這長久的時光以來，我學習人類情感的經驗讓我的心如此感受到的。”

“在那個名為林朝的人類幼年女孩在一開始發現你打擾她的生活的時候，她的確對你感覺到非常抵觸。”

“但是之後，她變得比原來快樂了。”

“不論你的本意如何，你給予了他人愛意，甚至在深陷圇囤的時候還幫助了另一個人，並且在傾盡自己的所有去挽救生命。即使是惡意，也沒有施加任何實際的行為。”

“這是善行。”

神明如此堅定、又如此笨拙地斷言道。

“你從未傷害過任何人，又給予他人善，你是善良的。如果有人要將你視為魔女，斷言你是惡的話，那麽——”

單純又善良的神明吞吞吐吐，他話在喉嚨裏滾了又滾，似乎害怕說的太過嚴重。但是最終，他還是清晰地將自己的本源表達了出來。

“——在我看來，這即是那人的罪。”

莫廷仍舊控制不好自己身為神明的一些特性，在過於放松、情緒波動劇烈的時候，那些異於常人的、非人的特征就會悄無聲息地顯露在他的身體上。

就像此時此刻，他的眼睛又微微地亮起來，像是在天空之上俯視人們的天體，像是幽暗的竹林中飛舞的螢火，又像是在黑暗之中點燃的火苗。他即為自然、他即為這個世界、他即為唯一的神明、萬物的父。

洛河目不轉睛地註視著他，卻又看見那雙眼睛漸漸地暗了下去。

“我才應該是這個世界中被定義為惡的存在。”少年如此說道，伸出雙手，虛虛地握著。他看著，仿佛看見一捧星沙從指縫間流逝，神情茫然而哀傷地令人憐愛。

“因為我，那些人才會死去；因為我，這個世界才會變成這副模樣。”他漸漸收攏了手，如同自虐一般地收緊，修長的手指緊繃著，指尖因為用力而發白，像是在池水裏洗凈的蓮藕，稚嫩而鮮活。

他似乎發現洛河想要為他辯解，輕促地露出一個苦笑：“你將自己的想法都告訴我了，所以我也告訴你吧。”

“你知道我為什麽會特別關註你嗎？確實，表面的理由的確是你是異世界的來者。”

“但是在看到你的一瞬間，在我心裏閃過的念頭是終於、終於來了與這個世界不一樣的人了。”

“你說不定會是和我一樣的生物，也就是神明。我終於可以不再一個人活在世界上，你可以教我應該怎麽做、就像是教導孩童的父母一樣。”

“我終於可以知道我應該怎麽做、應該要怎麽才能成為一個人類了。”

“所以、所以——”莫廷的語速越來越快，像是夏日的風、像是湍急的漩渦，拉扯著、牽引著、強迫著物體去改變原有的方向。

“——在接觸到你之後，我非常失望。”

他的耳尖紅了，是因為對自己曾經惡意的羞愧。

“甚至我的腦海中閃過這樣的念頭——就讓你死去吧。”

“這不是、這不是你的錯，可是我卻有了這樣的想法……”他的眼眶也接連著泛起了紅色，像是黃昏天際的朝霞。長年累月的孤獨、不停附加的失望，往日裏還能勉強壓制裝作平淡的樣子，無人知道他已經像是被朽空的樹幹，輕輕一碰就要倒塌了。

“正是如此啊！”可誰知，洛河竟然像是聽到了什麽驚喜似的，迫切地叫了起來，為此還打斷了少年無邊的自述。

“你一直想成為人，是吧？”

“只有人類才會有善與惡的觀念，也只有人類才會犯下錯誤。神是絕對的、神是至高無上的，但是你卻用著自己的方法去學習人類的事情。”

“無論出身如何，誰人都是我們的同胞。”

“況且，你最終仍然選擇了幫助我。你的惡意，並沒有付諸任何的行動呀。”

少女將剛剛從神明中得到的話語，歸還給了神明。

連接起來的圓環，讓墮落在無盡深淵的神明看到了一絲光亮，他像是被少女的話所震驚似的，茫然地望著她，宛如聆聽遙遠世界的孩童、也如同看到星幕墜落的奇跡。

“我也是個稚嫩而幼稚的人，和您所走過的歲月相比，我只不過是一個牙牙學語的孩童。”

“但是我的信念、我的願望仍舊在我的心中燃燒，雖然不知何時會熄滅，但不是此時此刻。”

“神明呀，我想要成為您的同伴。”

“犯過的錯誤可以一起彌補，錯亂的世界，可以進行糾正，成為人的方法，我們可以一起尋找。這個世界的景色，可以一點點地用心觀看，如果您改變了主意也無妨，您的意願就是絕對的。”

“有那樣的、方法嗎？”像是被大地吸引的流星，突然獲得了不可想象的奇異，神明連疑問都變得遲緩，一字一頓。

“有的哦，就算沒有，我們也可以一起尋找。畢竟神明不是無所不能的嗎？”

少女笑著回應了。

“……真的可以嗎，呆在我這種怪物的身邊？在無盡的歲月裏。亞恒曾經也……”

“可以哦。”這一次，少女回答地還要快，“這原本就是我的願望，況且我不認為他會責怪您，如果不相信的話，就讓我們來問問他吧。”

莫廷再一次沈默了，但是這一次不再是遲疑，而是為了奇跡所做的準備。

身邊的空間又開始變化了。

剛剛被塑造出來的海市蜃樓又再一次被創造他們的主人所抹消。然而這一次是宛如擦除一樣的動作，就像是被切割好的披薩薄片，一片片地消失、或者說變成白色背景的一部分，就這樣，在呼吸的時間內，世界再一次變成了白色。

劍出現了。

那柄一直被掛在莫廷的腰間，洛河也僅僅見過一次的長劍被他握在了手中，神明伸出了手，美麗的劍身第一次出鞘。

洛河也第一次用肉眼觀察到了她。

在華麗的鞘之下，劍身是近乎透明的材質，又如同鉆石一般在內部折射著光線，一眼望去只能看見劍身處美麗的彩虹，而不知道它的邊界在哪裏——直到莫廷將它放在了洛河一邊的肩上。

這是莫廷不知何時從誰的加冕、或者是宣誓的儀式上看見的，公主將劍點在騎士的肩上，從此他們命運相連。他不知道儀式的名稱、也不知道儀式的真正意義，只有彼此的命運從此以後的連接像是舊照片上被火苗舔舐的缺口，永遠地留在他的記憶中。

他準備了劍、在長久的歲月中一遍一遍地描繪自己驚鴻一瞥中所記憶的動作與話語，等待著誰、等待著某一天能夠用上它。

他等呀等呀，終於在今日讓劍身見到了外界的光芒。

莫廷的手在顫抖，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手會失去控制、不知道自己從心底傳來的悸動是什麽。他只知道不能讓洛河收到傷害，說出那藏了好久的宣誓。

“來自異世界的、名為洛河的人類呀，說出你的誓言。”

洛河反而不怎麽害怕被傷害，她大大方方地，極為自然地看著莫廷。

“我願成為神明的同伴。”

“牢記你的誓言。”

神明繼續陳述著、他的聲音不知道為何有些顫抖，如果這只是一場貴族的加冕儀式的話，恐怕會被賓客們評價為不體面的吧。

“在此，宣誓你為神明唯一的同行人。”

“遵命，我的神明呀。”

可惜，這既不是什麽加冕儀式，也不是什麽典禮的現場，沒有賓客也沒有會場，只有無盡的白和兩個人而已。

；

永輝城這一代的人們見識了神跡。

在因為巨大的破壞突然停止，和黑袍人一個接一個倒下而茫然的人們忽然發現天空中的光芒似乎變得暗淡了。

不知道是誰先發現的，天空忽然有一塊變得漆黑無比。

隨後，這塊黑色的痕跡像是以天幕為食的怪物、不斷、不斷地蠶食著天空，同時在黑色的天幕之上，有數不清的小小光芒開始亮起。

人們還不知道這是什麽，互相叫嚷著以為末日來臨。

在鬧哄哄的人群之外，艾德蒙家這一代的家主來到了城主所戰鬥過的地方。隨行的騎士被他命令留在外側，跟在他身邊的只有秘書官安娜。

他像是在尋找著什麽，穿著不符合平日風格的黑色正裝、帶著禮帽，服飾的每一個細節都合乎最高的禮儀規範。

龐大的魔力元素爆炸之下所有的一切都會化為灰燼，他徒勞又細心地轉了幾圈之後，終於在一片細小的衣物碎片旁停了下來。

這片布匹已經被揚起的灰塵弄得骯臟無比，可仍然保持著柔軟的樣子，在抹去灰塵之後，能夠發現在邊緣處隱約的金色繡線。

看來是祭祀所中哪位高位祭司官的衣物。

奧德裏奇在確認之後重新將它放在了被發現的原處，不顧骯臟的地面單膝跪下，脫了禮帽，放在了這塊碎布的旁邊，動作輕柔地像是害怕驚醒沈睡的幼貓。

“在時代的盡頭，無盡的黑夜中安眠吧。”

“我的兄弟。”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了。

從2019年3月13號開文到現在，終於完結了，實際上開始寫還要早。

第一次完結的長篇，各種進度都把控不好。很多章節都註水，沒有講事情，本來是小規格甜文卻講了太多東西，以至於到最後放飛自我鯊瘋了。寫著寫著自己也不愛著男主了，墻頭換了一個又一個，但好歹算是寫完了。並沒有什麽寫完了！的感覺，今天甚至感覺到完結之後，有點不想寫了，還挺舍不得，不過還是要寫完的。大概時間線和人物關系都理清楚了，搞不懂可以問我。

中間得到了兩次推薦其實拖那麽久還挺不好意思的，但鹹魚是真的快樂。

鯊瘋了，所以下本還是想寫，寫沒有營養的戀愛甜文，還是西式背景，帶一點點點點西幻，大概目前是只有男主是個魔法師的設定。這次一定是只寫男女主兩個了（。），有興趣可以收藏一下，最晚是明年1.1開。

謝謝忍了我這麽久，有緣再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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