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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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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見生怕他會追出來,不敢停歇,一路跑得飛快,直到沖進福利院大門,終於有空回頭去看。

不同於社區醫院附近的熱鬧喧嚷,福利院所在的巷子偏僻而安靜,鮮少有人走動。夜漸深,幾盞斑駁掉漆的路燈在門外次第排開,照亮有限的空間。

昏黃燈光下無數小蟲飛舞。

並沒有少年頎長的身影。

喻見這才放心。

福利院周圍的環境算不上好,光是應付那些成天無所事事的小混混,就夠孩子和老師們一塊兒頭疼。她不想在這時再招惹上一個瘋子,給大家帶來更多麻煩。

長時間的奔跑幾乎耗盡所有體力,喻見在院裏坐了一會兒,待到氣息慢慢喘勻,躡手躡腳地上樓去。

第二天依舊是晴天。

喻見起得很早,簡單吃過飯後,一頭紮進了水房。

沾著少年血跡的白裙格外難洗,昨天清洗許久,還是有星星點點的暗沈,在白色布料上格外紮眼,顯然不能再穿出去。

按著程院長的意思,直接把這條裙子丟掉就行。喻見猶豫了一會兒,到底沒舍得把白裙扔進垃圾桶。

福利院裏的小孩穿的基本都是哥哥姐姐的舊衣,她上面沒有年歲相近的孩子,平時衣服都是程院長新買的。

價格不貴,放在外面甚至不夠家境優渥的女生一頓飯錢。

但已經足夠讓喻見成為所有孩子羨慕渴望的對象。

日頭剛掛在榕樹枝梢上,氣溫還沒有熱起來,水龍頭裏流出來的水因此格外冰冷。而淺淡的血跡無論怎麽揉搓都十分頑固,直到喻見指節開始隱隱作痛,還是沒有一點兒消失的意思。

喻見皺眉,一邊揉著自己的手,一邊思考到底怎樣才能洗幹凈這條裙子。

她正在犯難,兔子啪嗒啪嗒跑進水房,手裏拿著一個本子:“姐姐,我寫完了,你給我批一下吧?”

喻見側身避開兔子,甩了下手上的水:“你寫完了?速度挺快的啊。”

眼下是暑假,院裏正在念書的小孩都不用去學校。人手不足,照顧那些身有殘疾的孩子已經耗掉生活老師們所有精力,沒有餘裕再管剩下小孩的學習。

喻見作為姐姐,自然主動承擔起教育的責任。

好在小豆丁們一個個都很爭氣,即使不像兔子這樣早早就能完成功課,也不會故意推諉糊弄,一筆一畫寫得極其認真。

學習為重,喻見暫時把裙子拋在腦後,出了水房,和兔子一起搬著小板凳坐在榕樹下。微風吹過,樹影沙沙,少女的聲音很輕:“你看這個地方……”

日頭漸高,榕樹下的臨時補習小班慢慢多了一長串學生,喻見給兔子改完作業,又從下一個小朋友手裏接過新的功課。

“不好意思,打擾了。”

喻見給去年才入學的大虎解釋“玉米被農民伯伯種到地裏”與“農民伯伯被玉米種到地裏”的區別,眼看大虎的眼神愈發迷茫混亂,小嘴越癟越緊,正要安慰幾句,被一道陌生的柔婉女聲打斷:“我找你們程院長,請問她在嗎?”

喻見擡頭,朝大門的方向看去。

門外停著一輛嶄新的賓利。

喻見不認識豪車,但賓利的黑色烤漆鏡面色澤幽深,沒有一絲劃痕,和福利院已經掉漆生銹的大鐵門格格不入,看起來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產物。

同樣,坐在車裏妝容精致、氣質不俗的女人也絕不屬於這片擁擠衰敗的老城區。

喻見把作業本還給大虎,起身走到門口,和賓利保持了一段距離,停在幾步開外:“程院長出去了,可能要到下午才能回來,您有什麽事?著急的話,可以先留個聯系方式。”

程院長並不總是像昨天一樣留在院裏,為了籌措資金,時常往平城新市區跑,偶爾還會到周邊的縣市去。

今天更是一大早就出了門。

院裏有幾個孩子今年升入高中,不再屬於九年義務教育的範疇,高中學費是一筆不小的數額。

聽了喻見的話,女人搖頭:“不用了,我沒什麽著急的事。”

她眉眼一彎,露出一個溫柔可親的笑容,視線順勢落在喻見身上:“你多大了?叫什麽名字?”

每年都會有慈善團體和好心人來到福利院組織活動,從小到大,喻見回答過無數次一模一樣的問詢。

可不知道為什麽,聽見女人這麽問,她本能的一個皺眉。

心裏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沒等喻見琢磨清楚那種異樣來自何處,小豆丁們先興奮起來,七嘴八舌地躍躍欲試:“我六歲了!”“我八歲半!”“我馬上七歲了!”

“好好好,都是好孩子。”女人笑容更盛,又沖喻見點頭,客氣道,“既然程院長不在,那我改天再來拜訪。”

貼了單向膜的車窗緩緩上升。

賓利駛離小巷,直到再也看不見車的蹤影,孩子們還是很激動。

大虎把玉米和農民伯伯徹底忘了個幹凈:“剛才的阿姨真漂亮!和見見姐姐一樣好看!”

“好想和阿姨回去啊!她們家是不是每天都能吃排骨!”

“那必須的!說不定還有吃不完的水果和零食!”

童言無忌,小豆丁們你一嘴我一句地說了半天,又咯咯笑起來,乖巧地排好隊,繼續拿著作業找喻見批改。

年紀雖然小,他們心裏也很清楚,那輛賓利代表的世界和福利院涇渭分明,對方絕對不會收養自己。

想要離開這裏,就只能像程奶奶說的那樣,從小好好學習,以後才會有出路。

喻見用了整整一上午,給所有小朋友耐心地講了一遍作業。

午飯之後是休息時間。

生活老師帶著年紀小的孩子們去睡午覺,喻見惦記早上沒洗完的裙子,重新跑去水房。

水流聲嘩嘩,喻見蹲在地上,用力揉搓著白裙,不由自主想到那個坐在賓利裏的女人。

從小心思細膩,她察覺到了對方視線中隱含的感情。像是觀察、分辨,甚至還暗自帶了一絲試探。

她為什麽要這麽看她?

喻見下意識想起昨天在院長辦公室門外偷聽到的那通電話。岑家提出,在DNA配對結果正式出來前先見她一面。

一個模糊的想法在喻見腦海裏慢慢成形,還沒來得及徹底完整,她先搖了搖頭,把這個念頭驅逐出去。

沒影的事還是不要亂猜,想太多對誰都不好。

這一回,喻見費了一番功夫,直到指節被冷水浸得發紅,終於把殘存的血跡盡數洗掉。

她揉了一會兒手,滿意地點點頭,拿著裙子往後院去。

種著榕樹的前院是孩子們玩耍嬉戲的地方,後院則空曠得多。除了幾排鐵質晾衣架,就是一些堆在墻根下、不怕風吹日曬的雜物。

喻見把白裙掛在晾衣架上,又仔細撫平褶皺。

她正要轉身回房間,頭頂卻突然傳來一道磁沈沙啞的嗓音:“小矮子。”

夏日燥熱。

陣陣蟬鳴間,少年的語氣依舊漫不經心,懶洋洋的,帶著一點兒輕微的邪氣。

喻見頓時僵在原地。

午後陽光最盛,晾衣架下沒有樹蔭。毫無遮蔽,她站在日光裏,卻感覺一股涼氣陡然從地上升起,沿著小腿悄無聲息爬上後背,冰冰涼涼地滲進骨縫。

怎麽可能。

明明昨天回來的路上刻意繞了遠路,他怎麽還會找到這裏?

喻見深吸一口氣,緩緩擡頭。

考慮到附近常年糟糕的治安狀況,程院長專門請人加高加固了院裏的圍墻,當時喻見年紀不大,卻還記得師傅拍著胸脯一個勁兒地保證,尋常人絕對爬不上來。

然而此刻,少年就坐在那堵高高的圍墻之上。

不知道在那裏坐了多久,無處安放的長腿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黑色褲腳松松挽起,露出一段冷白的腳踝。

夏日樹影濃郁,陽光自葉隙間穿過,在他臉上投下細碎的陰影。下頜處新鮮的淤青並未因此被埋沒掩藏,熱風一吹,碎影隨之搖晃,唯獨青到發紫的痕跡死死釘在原處,格外惹人註目。

喻見盯著那塊淤青看了一會兒,這才將視線往上移。

她對上那雙黑而涼的眼眸,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醫生不讓你打架。”

池烈揚了揚眉。

沒想到她會這麽說。

並不回應這一句,占據地理優勢,他坐在圍墻上,慢條斯理打量喻見。

少女語氣冷靜,吐字清晰,一字一句認真而分明。聽上去既沒有因他突然出現而產生的驚慌失措,也沒有被叫了那聲小矮子後的憤怒羞惱。

但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攥在一起,指節繃緊,很容易讓人看見那幾抹被冷水浸出的紅。

池烈視線停頓兩三秒,又不動聲色瞥了眼不遠處晾衣架上的白裙:“你管得著嗎?”

和昨日一樣不善的語氣。

喻見:“……”

這句提醒原本只是為了勉強撐住場面,被這麽一噎,她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與少年周旋,於是閉上嘴,低頭盯著地面,不吭聲了。

少女垂眸時模樣很乖,安安靜靜。巴掌大的臉又白又小,幾縷發絲被風吹起,在空中拂動,看上去溫和而無害。

池烈卻想起昨日她飛快逃離的背影,果斷而敏銳,靈巧得像只蓄勢待發、隨時準備給人一爪子的貓。

於是他難得笑了:“你叫什麽名字?”

帶著點夏日熱烈的溫度,少年低低笑起來時聲線難得柔軟幾分,仍舊有點啞,鉆進耳朵裏微微發癢。

喻見臉色驀然一變。

她對這個句式萬分熟悉,那些盤桓在這片區域的小混混們總愛拿這一句當開場白,隨之而來的就是裹挾顏色的嬉笑,不懷好意的眼神,以及毫無止境、惹人厭煩的糾纏。

盡管眼前的少年昨天才狠狠揍過那幫小混混,喻見的心還是不受控制,瞬間拼命跳了起來。

她甚至下意識往後退了一小步,直接拉開同他的距離。

這個招數以往都非常好用。

老城區巷陌縱橫、道路交錯,即使身後跟著沒安好心的流氓,喻見也能在小巷裏繞來繞去,最後平平安安地回到福利院。

可現在她根本沒辦法繞路。

只能眼睜睜看著池烈一個縱身,輕而易舉從高高的圍墻上跳下來。

少年落地時很輕,像是敏捷的貓科動物,悄無聲息,沒有一點兒動靜。

那雙長到有些過分的腿隨便一邁,就直接擋在了她面前。壓迫感極重的陰影再度落下,將穿過樹蔭的那點陽光盡數遮去。

兩個人距離太近,仿佛是錯覺,喻見似乎又聞見了昨日似有若無的血腥味。

她一瞬間神經緊繃:“你不要亂來,我會報警。”

這根本稱不上是有效的威脅,連街頭最弱的小混混都不會當回事。

池烈同樣這麽想。

覺得少女陡然驚惶的模樣有點意思,他也沒在意她這句沒有威懾力的話,只是慢悠悠擡手。

喻見以為他要動手打人。

在街上游蕩的小混混找起事來不分性別,更沒有什麽所謂不打女生的江湖規矩。懷著十分的惡意,他們恃強淩弱、毫無憐憫,只想著把所有美好都一腳踩進泥裏,徹底粉碎摧毀。

然而此刻避無可避,喻見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看著池烈緩緩擡手。

一只骨節漂亮的手舉到她眼前。

沒有昨日濃重的血色,少年的手和臉色一樣蒼白。指節清晰分明,上面帶著些擦傷,有新有舊,重疊在一起難以分辨。

這是什麽意思?

喻見已經做好了挨打的準備,卻沒有等來預料中的疼痛,她盯著他手上交錯縱橫的傷口,滿心滿眼全是茫然。

池烈耐心一向有限,等了一會兒,很快不耐煩了。

“小矮子,”他再次擡了下手,“你拿著啊。”

喻見這才註意到他手裏還有個不透明的黑色紙袋,封著口,看不見裏面裝的是什麽。

她沒有伸手去接。

附近的混混們曾經也玩過類似的把戲,在街上攔住她,試圖送上包裝精美的“禮物”。

然而喻見前一天才聽見他們在街角抽著煙,毫無顧忌地指使小弟去抓最惡心最嚇人的蟲子,和垃圾裝在一起,好治一治她沒眼色假清高的毛病。

不清楚池烈的用意,喻見又想往後退,他卻先一步動作,直接把紙袋粗暴地塞到她手中。

少年骨頭硬,連帶著指尖也透著被敲打過後的粗糲。僅僅只是一瞬的接觸,喻見的手便有些發疼,不由輕輕嘶了一聲。

“記住了,我叫池烈。”

可他才不管這麽多,徑直丟下一句話,然後轉身。

那道高高的圍墻在池烈眼裏似乎只是個徒有其表的擺設,不需要墊腳的石頭,更不需要助跑,只是縱身一躍,就輕盈越過了枝葉繁盛的樹梢。

短短幾秒鐘的時間。

院子裏只剩下了喻見一個人。

不知道從何處突然刮來一陣風,晾衣架上的裙子被吹得呼呼作響,險些落在地上。

搞不清這是什麽情況,喻見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下定決心,小心翼翼拆開他強行塞進她手裏的紙袋。

封條被輕輕撕下。

沒有蟲子、沒有垃圾,紙袋裏裝著一條嶄新的白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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